第35章深紅(2)

  全旅上下都換上了迷彩服,打好了背囊。所有的軍車列成長隊,車廂上掛著紅底白字的標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和災區人民同呼吸共命運……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我回到連隊,齙牙他們已經把我的背囊收拾好了。大家穿著迷彩,圍坐在俱樂部的電視機前,幾乎所有的頻道都在滾動播報著關於地震的最新消息。死亡和失蹤的人數節節攀升,好像那些無關生命,而僅僅只是一組組數據一般。

  數以萬計的生命在那一天的下午兩點二十八分灰飛煙滅,還有許多在廢墟和黑暗之中因為飢餓、缺水、恐懼或者失血過多而死去。這些生命在五月十二日之前還那麼鮮活,他們或許快樂或許憂傷,或許幸福或許孤獨,或許糾結於一段感情,或許沉迷於某個遊戲,或許追逐在名利場上,或許放縱在紙醉金迷中……當災難降臨,這一切都變得輕薄、膚淺、不值一提。如果未來可以預知,他們將如何打發自己的餘生?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們將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世界?

  第二天,依舊是戰備狀態。所有人員全副武裝待在宿舍,等待著那一聲號令。電視裡,各軍區和各兵種先後投入抗震救災戰場。廢墟之上,迷彩斑斕,戰旗飄揚,參加抗震救災的部隊無疑是辛苦的甚至是危險的,可是在和平年代,有什麼能比這些更能讓軍人感到幸運和自豪呢?

  我們生活在一個硝煙無處釋放、箭鏃任意生銹的年代。在這個年代當兵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不用面對戰爭這個巨大的絞肉機,不用觸碰那生離死別的痛苦;可是在這個年代當兵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們感受不到效命疆場的悲壯,我們體會不到馬革裹屍的豪情。當戰爭遠離我們的時候,除了時刻準備戰鬥,軍人存在的最大價值便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保衛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這也是一場戰爭——一場對抗大自然頑劣的戰爭。

  我們群情激昂,齙牙讓我代表全班寫了一份請戰書,並鄭重其事地按上每個人的指印。「請戰書」交上去之後,指導員親自用毛筆在整開的紅紙上抄了一遍,並讓全連官兵簽了名,交到了機關。隨後,各單位紛紛倣傚,請戰書像「文革」時的大字報一樣貼滿所有能張貼的地方。

  可是,上級首長並沒因為我們的請戰書而批准我們參加這次救災。儘管這次有將近十萬人的部隊投入了這場堪稱偉大的抗震救災任務,但是我們並沒有接到命令。大約一周之後,部隊解除戰備狀態,恢復了正常的訓練生活制度。

  2008年8月,汶川大地震之後,中國發生另了一件大事: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裡。許多老兵晚上偷偷跑到俱樂部,用毛巾被把窗戶玻璃蓋起來,把電視開到靜音,看各項比賽的重播。對此,普洱和指導員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歐陽俊和林安邦來說,有兩件比奧運會更了不得的事,這兩件事,不僅把他們搞得元氣大傷,連我也焦頭爛額。其中之一就是吳曲決定,赴湘西支教,她選擇的學校正是部隊駐地的林口鎮中學——一所不到兩百師生的初中,就在「來一碗」的後面。

  安哥知道這個消息時,吳曲已經在那裡簽了兩年的合同。她帶著合同搭乘三輪摩托車風塵僕僕來到部隊門口,哨兵已經認出了她——某個列兵的未婚妻。

  在大門口的會客室裡,安哥哆哆嗦嗦地看完了那份合同,我沒有參加這次會見,卻可想而知安哥當時的心情,如果把醋、芥末、蜂蜜還有油潑辣子混在一起,塞進某個人的嘴裡,那人的感覺應該和當時的安哥差不多。

  「吳曲,我覺得你這個決定太——」

  吳曲飛快地打斷他,「請叫我吳老師,謝謝!」

  安哥一時語塞,就像因為網絡故障突然卡住的視頻一般。過了好久,網絡才重新暢通。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在這裡,我們……還是沒機會見面。我們請假——特別難。」

  「我知道,」吳曲說完,眼淚就飆了出來,「可是,我只想離你近一點,我只想離你近一點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安邦手忙腳亂,拚命地翻著衣兜找紙巾,卻不敢給她一個擁抱。

  值班的哨兵很知趣地帶上門出去了。

  林安邦這才輕輕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9月1號。吳曲的學校開學了,她負責兩個班級的英語,還有音樂。在這樣的村鎮學校,音體美這類「雜課」沒有專門的老師,只好由這些年輕有特長的老師們代課。吳曲的課時特別多,但每個週末的下午,她都會拎一些水果零食和生活用品過來,在大門口的會客室跟安哥見上一面。

  吳曲雖然自稱「未婚妻」,但畢竟不能算家屬所以不能進大門;安哥因為是「新兵蛋子」,基本上不允許請假出去,所以他們相會的地點就只能是傳達室。

  部隊的傳達室,大概就類似於兩國邊境的自由貿易區,既可以會客,也可以中轉一些快遞、包裹甚至炒粉、火鍋之類的東西。特別是到了冬天,裡面有人打電話給圍牆外面的狗肉火鍋店訂上一個鍋子,半個小時之內,店裡的瘸腿「滿哥」便會把燉好的狗肉裝進小塑料桶裡,連同下火鍋的青菜粉條還有酒精爐子一起送到傳達室。三十六塊錢一斤的狗肉,爐子、桶子的押金三十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啥時候吃完了把爐子還了,再退還押金。

  托吳曲和安哥的福,我還有機會嘗嘗部隊裡難得一見的水果,並且能通過吳曲的描述多少瞭解一些外面的世界。可是歐陽俊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有一句比較粗俗的話: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在今天已經不那麼準確了,因為這年頭許多狗比人金貴,劉菁說她家的藏獒每天的伙食標準是一百塊,算起來都頂我們在這兒吃上一周了。但是用來形容歐陽俊這小子,又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

  和謝蕊寒散伙之後,這小子不知怎麼地又跟他們通信連的女兵處上了。在一個月朗星稀的仲夏夜,歐陽俊和他的通信女兵相約在生產基地的蔬菜大棚裡。他們卿卿我我互訴衷腸,全然不顧蚊蟲叮咬和旁邊化糞池裡散發出來的各種味道。他們以為這個地方足夠隱蔽,卻不承想被夜巡的軍務科長和兩個糾察逮個正著。就像「文革」電影裡的鏡頭一樣,歐陽俊正把罪惡的黑手伸進女孩的短袖夏常服襯衣裡,這時一道白色光射來,正好打中了他們。兩人身手敏捷開始分頭逃竄,兩個糾察則窮追不捨,其中一個糾察大概是點子背到家了,一腳踏空滾進了化糞池,幸虧池子不深,否則當年我們旅就要有一個烈士誕生了。一時間軍務科長也顧不得抓人了,救人要緊,兩人齊心協力把那個滿身大糞的糾察扯上來,兩個要抓的人卻不見蹤影。軍務科長氣得差點吐血,第二天一早便開始了雷厲風行的偵破工作。

  歐陽俊這小子雖然天資聰穎,但反偵察能力確實有待提升。當天上午,機關就把目標鎖定在他身上。一是因為全旅生產女兵的單位只有通信營,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兵還沒「出口」,就基本返內銷了;二是因為菜地的泥巴被他慌慌張張帶回了宿舍;第三嘛,歐陽俊亂搞男女關係的苗頭早就被他們營長和教導員發現了。

  一番威逼利誘,歐陽俊招了。不但招了還大包大攬地承認了是他主動找的女孩子,跟人家沒關係,請求組織對那個女兵從寬處理。

  在軍務科長氣急敗壞的控訴下,機關對歐陽俊的處理意見很快下達:鑒於事件影響惡劣,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將歐陽俊調離通信營,分配至陣地管理營。

  順便提一下,對女孩的處理意見是:撤銷班長職務,要求作出深刻的書面檢查。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叫肖婷婷,就是上次全旅隊列考核中以清脆的口令和挺拔的形象震驚四座的隊列指揮,也是風子看上的姑娘。怪不得當時歐陽俊死活不肯告訴我那姑娘的名字,原來是這小子留著給自己了。

  大家都說,說是分配,其實準確來說是「發配」,歐陽俊發配的地方離我們的營區大約有一百公里,是距旅部最遠的一個單位。除了訓練和演習,平常只有一個班駐紮在那裡。出於安全保密的需要,那地方在深山老林裡,方圓十里都沒有人煙。

  歐陽俊是在宣佈處分意見的當天走的。這孫子坐在勇士吉普的後座上,瀟灑地衝我們揮揮手。司機大概看不慣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大腳轟了一把油,吉普車嗚咽著絕塵而去,留下我和林安邦在那裡喟然長歎。

  「四個,剩兩個了。」林安邦苦笑著搖搖頭。

  「媽的,到哪兒都管不住自己的****。」我學著普洱罵了一句粗口。

  林安邦深沉地歎了一口氣,愴然地走了。

  連隊的生活如同領導的講話稿一般,每天都大同小異。起床,出操,整理內務,開飯,操課,中餐,午休,操課,晚餐,看新聞,點名,洗漱就寢……從早上六點二十分到晚上十點,什麼時間幹什麼事情,從來就是只需你用耳朵無須用腦子去關注的問題,甚至連什麼時候穿什麼衣服,床上鋪的是床單還是涼席都會有人替你考慮。你要做的只有兩個字:「服從」。

  我很感謝新兵連時齙牙班長教會我們的這些部隊基本的生存技能和遊戲規則,雖然學到這些東西讓我們吃了一些苦頭花了一些代價,但至少現在讓我們感覺到十分管用。

  三排六班也還總體和諧。向北抽煙越來越凶,跑馬的次數倒好像不那麼頻繁了;「秀才」馮濤濤參加了6月份組織的軍校考試,結果名落孫山,一氣之下把那套複習資料全給燒了;「博哥」陳文博最近好像戀愛了,每天趴在一樓的磁卡電話上黏黏糊糊,被班副伍衛國唾罵為「騷情」;伍衛國還是老樣子,除了牙哥誰都看不慣,每天都是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樣,真不知他這樣會不會太累;牙哥作為班首長,訓練場上還有板有眼,一到了業餘時間就到處拉人下棋,水平臭得堪比豬頭的襪子,曾創造跟我下棋連輸十九局的紀錄,簡直可以跟中國足球媲美;賈東風左右逢源上躥下跳,很討連首長歡心,也引得老兵們一陣羨慕嫉妒恨。

  值得一提的是,「八一」前後,機關為基層連隊聯通了政工網。這是部隊開發的政治工作網絡平台,功能類似於因特網,但在速度和效果上跟因特網不能同日而語。電腦接到班排以後,老兵們似乎不怎麼感冒,除開馮濤濤偶爾打開看看電影和連續劇之外,其他人連碰都不怎麼碰。

  風子當仁不讓,佔了班裡兩台電腦中的一台,率先玩起了DOTA,為二連的網絡遊戲掃盲做出了突出貢獻。在風子的感召下,向北和馮濤濤很快加入其中,每天一回到宿舍,便開始搶電腦佔位子,班裡不夠便去其他班占,這樣一來,二連的其他幾個班也紛紛加入這個遊戲。一周之後,這個以改進政治工作模式、豐富官兵業餘文化生活為目的的網絡平台,借助一款名為「魔獸爭霸」的網游完成了普及。不到半個月,二連在內部便順利完成了「DOTA五對五」的對戰模式。作為DOTA遊戲推廣普及的開山鼻祖和骨灰級玩家,風子贏得了堪比老兵的尊重。換句話說,在二連接近半數的遊戲玩家眼裡,沒有新兵蛋子賈東風,只有骨灰級大師「風之子」(風子在遊戲中的名字)。

  順便交代一下我的難兄難弟——因為割了包皮被從三排六班貶下炊事班的朱聰同志。這小子在三排六班處處受排擠遭打壓,到了炊事班卻如魚得水。憑著一股對吃的熱忱,豬頭的廚藝如同得了洪七公真傳的郭靖一般功夫日漸精進。下炊事班大概一個月,豬頭便開始掌「鍬」——要做全營百十號人的飯菜,當然是用鍬。站在灶台上翻動鐵鍬是個體力活更是個技術活,豬頭利利索索地拿下了。不但拿下了,還幹得很漂亮。大概半年之後,豬頭拿到了三級廚師資格證。

  老實說這些隔我們有些遙遠,作為豬頭的兄弟,我和風子更關心的是他給我們偷偷留下的是醃黃瓜、煮雞蛋還是炸饅頭片。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