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王德威

  (編按:本文涉及小說情節)

  陳雪1995年以《惡女書》嶄露頭角,二十年來創作不輟,已經躋身為當代華語小說重要作家之一。這些年來,陳雪書寫家族不堪回首的歷史,女性成長的艱難試煉,還有同性與雙性戀的溫柔與暴烈,極受矚目。她的文字綿密猶勁,面對生命種種離經叛道的難題,筆下絕不留情。她將小說命名為《惡女書》,《惡魔的女兒》,《附魔者》,已經可以看出用心所在。

  但陳雪恣肆的書寫之後,其實總有一個小女孩的身影縈繞不去。這原是個清純的女孩,卻在生命中過早受到傷害—從亂倫到自殺,從遺棄到流浪—以致再也不能好好長大。多年以後,女孩變為女人,卻不能擺脫那些往事的糾纏。她喃喃訴說那一言難盡的過去,千回百轉,無非希望找出傷害的源頭。與此同時,她又企圖從肉身慾望的追逐裡,挖掘親密關係的本質,無論這關係叫做母親,同性、異性的愛情與婚姻,家。她尋尋覓覓,患得患失。無盡的書寫,重複的書寫,彷彿是驅魔儀式,或更是附魔般的病症。

  在陳雪最新小說《摩天大樓》裡,這些特色依然有跡可循。但在創作二十年的關口,她做出不同以往的嘗試。如果陳雪過去的作品總是從家族、從慾望個體出發,《摩天大樓》顧名思義,凸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公共空間和人我關係。陳雪的私密敘事以《迷宮中的戀人》(2012)達到頂點。她的戀人絮語剪不斷,理還亂,雖然有其魅力,也隱隱透露出是類敘事的局限。暌違三年以後,陳雪走出她的“迷宮”,進入“大樓”,儼然宣告她有意放寬視野,試探小說與社會敘事形成的又一種感覺結構。

  這大廈矗立於台北市外圍,樓高一百五十米,地上四十五層,地下六層,費時八年造成,分為ABCD四棟,共有一千五百單位,三千住戶。“天空城市,君臨天下”,在台北101出現之前,曾是天際線的龐然大物,象徵上個世紀末的野心與慾望;蜂巢式規劃,全天候管理,各行各業一應俱全,有如自給自足的小社會。陳雪當然為這大廈賦予寓言意義,那是中產階級的巴別塔,也是後現代的異托邦。然而這又與陳雪前所關懷的酷兒的,陰性的,惡魔的主題有什麼關聯呢?

  一切必須從大樓發現一具他殺的女屍開始。

  “惡”的羅生門

  《摩天大樓》裡,鍾美寶是大樓裡的住戶,也是大樓中庭咖啡店店長。美寶二十七歲,清秀亮麗,工作勤快,善體人意,小區裡的居民無不歡迎。美寶有個從事電信事業的男友。關於她的一切如此美好,以致她儼然成為大樓住戶所嚮往的那種理想小區生活的化身。

  然而有一天鐘美寶卻被發現陳屍在自己的房間。她身上的淤痕歷歷可見,顯然生前最後有過劇烈肢體衝突。屍體被發現時早已僵硬,甚而漫出腐味。離奇的是,她竟然穿戴整齊,還化了妝。她的姿態被擺弄得像個詭異的,“死去了”的洋娃娃,一切彷彿有人動了手腳。但兇手是誰?為了什麼殺害這樣無辜的女子?

  陳雪採取推理小說的方式書寫《摩天大樓》。小說分為四部,主要人物依序登場,包括了大樓管理員,銷售大樓的房仲業者,羅曼史作家,家庭主婦,鐘點清潔工等。他們為大樓生態做出全景式掃瞄。然後命案發生了。陳雪安排證人各說各話,形成了羅生門式的眾聲喧嘩。在過程中,我們驚覺美寶其實是個謎樣的人物。在她透明般亮麗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層又一層的秘密。作為讀者,我們抽絲剝繭,企圖拼湊出美寶的過去:她不堪的童年,她那美麗而有精神異狀的母親,陰鷙的繼父,雌雄同體的弟弟,還有那糾纏繁複,充滿狂暴因素的多角情史……

  熟悉陳雪過去作品的讀者,對鍾美寶的遭遇不會陌生:她是“惡魔的女兒”又一個版本。從《橋上的孩子》到《陳春天》,從《附魔者》到《迷宮中的戀人》,這一原型人物不斷以不同面貌出現。她出身台灣庶民社會,童年家庭巨變,父親一籌莫展,母親下海為娼。這個女兒小小年紀必須自立,在懵懂的情況下,她被父親性侵了。家庭倫理的違逆帶來巨大的創傷,逃亡和死亡從此成為揮之不去的誘惑。

  但故事這才開始。身心俱疲的女兒長大後力求安頓自己,卻又陷入愛慾的迷宮。同性戀還是雙性戀,自虐還是虐人,成為輪番上演的戲碼。帶著家族的詛咒以及色慾的原罪,“惡魔的女兒”注定墮入所遇—也是所欲—非人的輪迴。

  陳雪的作品帶有強烈自傳色彩,也常常引起好事者對號入座的興趣。這是小說家的變裝秀,也是對讀者的挑逗。而她有關女性與同志的愛慾書寫,時至今日,已經進入主流論述。相形之下,我認為陳雪作品所形成的倫理寓言部分,有一般酷兒寫作所不能及之處,可以引發更多探討。

  “惡”是陳雪創作的關鍵詞,也是她在描述各種精神創傷與愛慾奇觀的終點。什麼是惡?在陳雪筆下,惡是家族墮落的宿命,是父權淫威的肉身侵犯,是社會多數暴力和資本暴利,是異性戀監視下的慾望流淌,是難以診斷的病痛,不可告人的“秘密”。惡是奉禮教之名的善的彼岸,是無以名之的罪的緣啟。

  陳雪也探討另一種惡:惡之花的誘惑。在這裡,“惡魔的女兒”不再只是犧牲,也搖身一變成為共謀。稱之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好,身不由己的沉溺也好,她以曖昧的行動,逆反的邏輯,從創傷開出以毒攻毒借口,將墮落化為遊戲。究其極致,惡不指向禮法的禁區,而是放縱的淵藪;在那陰濕的底層,但見各色奇花異草怒放,無比引人入勝。

  但陳雪的譜系裡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惡。太陽底下無新事,人生穿衣吃飯的另一面,就是行屍走肉的漠然與無感。我們都可能是“平庸之惡”的一分子。從無可名狀到無所不在,惡的家常化才是陳雪所想像的終極恐怖吧。摩天大樓就是這樣一個所在。大樓打造出一個理想的有機共同體。然而光天化日裡已經藏著一觸即發的變故種子,或死無對證的謎團。唯有偶然事故發生,牽一髮動全身,方才折射出住戶的無明和偽善。

  在《摩天大樓》裡,鍾美寶的死亡彰顯了陳雪的惡的譜系學。一個花樣年華女子的猝死在在引起大眾的慨歎和不捨。緝拿元兇、繩之以法,儼然是除惡務盡的必要手段。然而陳雪暗示,作為“惡魔的女兒”,美寶就算死得無辜,也不能置身事外。這就引起了小說辯證的兩難。美寶溫良恭儉的生活裡有太多暴烈的因素。她苦苦與人保持距離,甚至借不斷遷徙藏匿行蹤,但她的隱忍卻反可能是殺身之禍的誘因。另一方面,她在愛慾的漩渦裡鋌而走險,一次次試驗死亡與屈辱的極限,顯然迫使我們思考她死因的其他可能。

  而陳雪的野心仍大過於此。按照推理小說公式,她讓小說一系列證人說明自己和死者的關係,也澄清犯罪嫌疑。這些人證包括了美寶的男友,與她有染的其他情人,暗戀她的咖啡店女同志員工等。弔詭的是,他們明明有自己與命案無涉的證據,卻又同時承認自己“不無可能”就是謀殺犯。他們的自白是出於什麼動機?面對美寶的屍體,他們可能既是無辜的卻又是有罪的麼?

  惡是有傳染性的。惡魔的女兒哪怕再天真無邪,難保沒有自噬其身的基因。與美寶來往過的人,怎能不受波及?他們覺得罪過,不僅是因為“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而是理解自己曾被美寶勾起非分之想,或的確做出越軌行為。儘管日常生活遮蔽了種種生命暗流,美寶的神秘死亡卻陡然提醒當事人所不能身免的共犯結構。小說結束時,真相似乎大白,但兇手何以下此毒手?

  誰知道為什麼?知道了為什麼,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惡?理解犯罪人的心理過程,為的可能是寬慰還活著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惡呢?

  陳雪過去的作品圍繞家族醜聞和個人情史打轉,還未曾如此深刻思考惡的譜系的社會性。在這個層面上,摩天大樓的隱喻最明白不過。這四棟大樓組成的超級小區表面熙來攘往,其實關上了門,每個住戶也都關上了自家的秘密。但果真如此麼?戶戶相通的管道線路,無所不在的保安體系,讓私人生活總已進入公眾領域。當美寶屍體在她的房間裡逐漸分解時,其他的住戶呼吸著共同排氣口排出的新鮮空氣。

  惡是有瀰漫性的,甚至成為生存的“根本”。美寶的命案曾讓大樓小區喧騰一時。但時過境遷,一切恢復常態。“無論是住戶還是……過客,偌大一棟樓,吞噬了一切,再將這一切消化吐出,人們很快就會把她遺忘。”在《摩天大樓》的最後一部,陳雪以速寫方式記錄大樓一個月又一個月的變化—或其實沒有變化。一切的一切彷彿就是魯迅所謂“無物之陣”的循環。這是小說家對惡的考古學最後的感喟了。但絕望之為虛妄,恰與希望相同,陳雪必須寫出反抗絕望的可能。

《摩天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