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盒東西,還麻煩你跑一趟,在哪看都可以,只是我家很亂,從來不接待客人的,但你人都來了,我們這裡也沒有大廳可以接待你,不嫌亂的話,進來喝杯茶。
是啊,那天我到過二十八樓,那是我工作的地方啊。每週一到週五我都得去吳小姐家做飯,她們倆住隔壁啊,攝影機拍到我很自然,但沒想到到處都有攝影機吶,真可怕,這樣不是都沒隱私?哎呀我下次經過那裡要多留意,常常一出門就偷挖鼻孔,打掃很多灰塵我又習慣不戴口罩,總不方便當著客戶的面挖吧。遇上癢得受不了,往往一出客戶的家門我就挖起來,這一挖不能停,有時電梯都到一樓了我還沒挖好,真是不可取的惡習。都被拍到了啦,管理員都看見了,真是要命。
美寶門前沒有攝影機?那就好,不然就應該告他們了,怎麼可以在住戶門口裝攝影機,即使是剛好在消防門旁邊,也不應該啦,人進人出,什麼時候在家,都給人看得一清二楚,這還有人權嗎?
沒想到你們會找上我,我不可能涉案啦。當天下午打掃完就回家了,滿滿的工作直到晚上十點才休息,吃完晚飯我就睡了,那天真的沒見到鍾小姐。有時我會繞過去跟她打聲招呼,但最近一陣子沒過去,為什麼呢?這個總是看心情啊,沒順路,要刻意回頭才能到咖啡店,這陣子我自己也有心事啊,說來話長,反正惹上官司了,常跑法院。我傍晚接了個新案子,一個八十幾歲的老太太菲傭跑了,我得趕去幫她煮飯,生活大亂了。
你們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說,沒啥好隱瞞的。鍾小姐出事我也很傷心啊,對破案有幫助的話,什麼問題我都願意認真回答。
警察問過我幾次了,真的是把我當嫌疑犯,感覺很不好,我這陣子跑很多法院,被檢方弄得很慘,對警察系統超感冒的。案發那天晚上我去老太太家幫忙,回到家都快十點了,煮個面吃吃,洗完澡倒頭就睡,不可能再外出。鍾小姐出事後,明月情緒很不穩,我也安撫得很累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認識鍾小姐是因為我的客戶吳明月小姐,她們倆是鄰居,我照顧明月小姐蠻久了,說來這孩子也真是可憐,得了無法出門的病。什麼“懼曠症”,沒聽過吧,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認識吳小姐是在網絡上,我的意思是說我在網絡上張貼鐘點管家工作訊息,她打電話給我,那是兩年前了。她說那是一種病,空曠恐懼症,現代人什麼病都有,這個我好像沒聽過。反正我知道她沒辦法出門,所以我才要來幫忙啊。起初每週三次,後來改到五次,有時天天來的情況也有。後來有美寶幫我照顧著,我才能接其他工作,壓力減輕不少。所以過年過節時,明月要我幫美寶打掃,我一年大概會去她家四五次,做大掃除。美寶家很乾淨,沒什麼好掃的,後來就去咖啡店幫忙過年前清掃,那就不是開玩笑的了,累死了。
在明月家,起初是幫她打掃、採購、洗衣服,她連去樓下大廳拿信都沒辦法,我想說大廳算什麼室外啊,但她說沒辦法應該是真的,那麼大的房子裡就她一個人,裝病給誰看。
我是覺得吳小姐跟鍾小姐有點像,身材啊,髮型啊,都很相像,是美女啦,漂亮得會讓人回頭的那種女生。我這輩子沒當過美女不瞭解那心情,但是她們兩個都是人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啊,只是鍾小姐開朗活潑,還可以經營咖啡館,吳小姐蒼白退縮,連到樓下大廳拿信都沒辦法,我覺得很可憐。
幸好明月是住在這棟大樓裡,做什麼都方便。保安管理很好,她有時也在家裡見客,不然不能出門跟坐牢有什麼不同。說真的,以前我很怕這種大樓,光是搭電梯都會頭暈,想到地震啊,失火啊,就覺得怕,我覺得人還是腳踏在實地上才安心。不過話說回來,我住的那個老公寓三樓,也不算踏在實地上。
這棟大樓真方便,習慣之後,我也想搬到這大樓住了,可惜我有不能搬家的理由。這裡有電梯啊,無障礙,樓下就有賣場、商店、小吃街,公車站牌就在樓下,聽說以後還有天橋直通捷運站,老了多方便。吳小姐常開玩笑說:“你乾脆搬過來跟我住。”我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我現在還能四處工作想多賺點錢,跟她住在一起太掛心了,恐怕都走不開。
我是有點把吳小姐當做自己妹妹啦,能幫她的都盡量幫。她也很依賴我,蔬菜魚肉水果我都是在附近的菜市場買好帶過來的,比較新鮮,日用品就到樓下大賣場買。幫她拿郵件,還幫她剪頭髮染頭髮,也有幾次幫她到樓下診所拿藥,你不知道啊,她自從經過那件事,頭髮都花白了,她還不到三十歲。
最可怕的是一次她發高燒,打電話叫我來幫忙,退燒藥吃了也沒效,燒到快四十度了,我只好叫出租車,要把她帶到外面去,那簡直要她命,那時我真的相信她有怪病了。後來是她戴了帽子口罩墨鏡,我再用外套把她的頭包起來,才有辦法讓她走出公寓去搭電梯。她在電梯裡抖得像個什麼似的,那天想起真像噩夢,急診室的醫師幫她打了鎮靜劑,回程總算順利些。
會到咖啡店幫忙廚房,是因為來幫吳小姐煮飯時提著菜籃在電梯遇到鍾小姐,她親切跟我攀談,問我是住戶嗎,我才提起幫忙煮飯的事,她立刻熱情地說想請我幫忙,說咖啡店的廚師突然辭職了,她自己又不善廚藝,店裡生意靠的都是賣中午上班族的簡餐,問我能不能先過去幫忙一陣子,她們兩個住隔壁啊,我想順路嘛,咖啡店樓上樓下就到。我問明月,她說不介意,讓我多賺點錢也很好,因為那陣子我幫忙照顧很多年的老夫妻,請了外傭,不需要我去煮午飯,我等於少去半個月薪水。
廚師走後,店裡用的是調理包,生意掉了很多。我都改掉,自己燉牛肉,煎排骨,蒸魚,一鍋滷肉,就四個主菜輪流,每天限量五十套。其餘配菜類的每日變換,我之前開過餐廳,做這點菜難不倒我,我也剛好可以幫明月先把飯菜都配好,做起來很快。美寶手腳利落,加上有個工讀生小孟,午餐雖然很忙,三小時就處理好了。薪水給得很不錯,算是意外之財。晚餐就讓美寶他們自己處理,這一帶的客人都是上班族,中午人滿為患,晚上門可羅雀,下午茶套餐很受歡迎,主要是因為店裡的乾酪蛋糕好吃。
不過我做三個多月,把小孟訓練好,就辭了。那個小孟真機靈,都學起來啦,還自己發展西餐呢。總之看他們生意又好起來,我就放心地辭掉了。後來又請了個廚師,廚藝了得,工作負責,真的幫阿布咖啡把中午的商業午餐做起來了,他們現在生意很好了,我覺得很安心。
鍾小姐說她不是老闆,真正的老闆阿布後來我見過沒幾次,聽說是還有其他主業。他們兩個不是情侶,老闆應該是個同志吧,我的客戶有這樣的人,我還認得出來。
經過這個短期的午餐訓練,我心中產生了一種久違了的鬥志,案子接很多,拚命賺錢,想再拼一下吧。我也想開個咖啡店,可能在深坑吧,如果不用照顧吳小姐了,我想搬到深坑去,我有個朋友在那兒種菜,一大塊地,養雞,種花,還可以有很多發展,有棟平房整理得不錯,可以養老。
鍾小姐人很好啊,又漂亮又和氣,過年前我也去過她家打掃。她住的是小套房,單身吧。她家其實很乾淨了,東西少得根本不像女生家。
不過我們做這行,對什麼事都不驚訝,見怪不怪,人家把生命裡最隱私的部分都讓我們看了,我覺得還是要帶著感情去看。她是個孤單的小姐吧,話說回來,吳小姐也是啊,我從沒看過她屋裡有任何男人的東西,也沒有什麼親密合照,她就孤單單一個人,整天在那裡寫羅曼史小說,錢是賺很多啦,但那樣生活真的太可憐了。
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自己認識的人會像電影演的那樣被誰殺掉。
不能說完全不怕,但吳小姐沒搬家的話,我還是要來幫她做事啊,親戚都不管她了,也沒男朋友,我跟她也算同舟共濟吧,不知道這樣成語用得對不對,逃避總不是辦法。
後來吳小姐跟美寶小姐變成好朋友了,有緊急事件,鍾小姐會來幫忙,好幾次都幫忙帶貓去看醫生,簡單的藥品也會幫忙去西藥房買。星期天店裡公休,吳小姐要我做晚餐,請她過來吃,但鍾小姐都跟男朋友約會,只來吃過一次。
男朋友嗎?有個皮膚黑黑的男人應該是她的男朋友,我在走廊上碰見過,都是星期六來。我問過吳小姐,她說感情方面的事不要多問,鍾小姐口風很緊。不過我比較有印象的反而是顏先生,很帥的那個,對,男生長那麼帥喔,連我這老太太看了都臉紅心跳。他不是美寶小姐的男朋友,好像是表弟之類的,因為美寶曾開玩笑說要介紹給吳小姐啊。看鍾小姐跟顏先生的互動,真的比情侶還親呢,他們倆好登對,都是漂亮人兒,站在一起畫面好協調。當然,顏先生跟明月也很配啊,都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人。你要是看到他們三個在客廳裡喝茶談天,真的像演瓊瑤電影,都那麼輕聲細語的,我站在一旁,很像那個什麼,劉姥姥。
要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就是鍾小姐送我的保養品裡夾了一條項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感覺真像是她把什麼都清空了。保養品這種東西,要送給女孩子吧,但她說就是明月轉送她的,不可能再送還給她,那麼貴的東西,丟了也可惜。
真的是一大箱保養品啊,我也用不上那麼多,但鍾小姐好像知道我喜歡收集東西似的,知道送給我我不會拒絕。可能以前工作的時候提過吧,不曉得,她就是很敏銳啊,跟她聊天很輕鬆,簡單說幾句,她自動就可以補上,好像跟你很有默契似的。她說這是工作訓練的,他們做服務業啊,尤其站吧檯,客人都是要談心的。我問她那不是很累嗎?像我的工作也會遇到很多客戶,但基本上我跟客戶很少交談,因為在打掃,灰塵到處飛,盡量不要開口比較好。而且有時我們打掃的時候,客戶都在旁邊做自己的事,這樣比較輕鬆啦。只有跟明月我會話家常,閒談,跟她真是什麼都聊,從買東西到網絡上的八卦,明月因為不出門,對什麼都好奇。
對啊,就是這箱東西,我都沒用過,你要查指紋的話當然會有我的。項鏈在這裡,很漂亮的水晶項鏈啊,讓人想起鍾小姐,脖子好美,女人要看就看脖子,時間都藏在那兒了。
願鍾小姐在天國安息。
禱告啊,對啊,我小時候上過教堂,那時我們家很有錢。這說來話長了。
有些人的人生,在盛開如花時就中止了,如蝸居家中的吳明月小姐,比如,前幾日被謀殺的鍾美寶小姐,都是我的客戶。奇怪我沒有感覺到毛骨悚然,只是覺得深深的悲傷。過年前我幫她們兩人的家中都做了掃除,美寶的家,裝潢精品,但東西很少,簡直像是住宿舍或飯店。櫥櫃裡簡單的衣物,東西幾乎像是打包好隨時可以搬家,什麼生活性的小東西都沒有。書桌上也沒有電腦,只有簡單的化妝保養品,正在查閱的英文字典,一疊原文書。
唯一顯得人性化的,是用拉門隔起來的臥房區,一張kingsize的雙人床,床邊柔軟的白色長毛地毯,床單被套都是純白色支數很高的優質棉布,折疊時舒服得滑手。床鋪邊上有個小矮櫃,有精油、蠟燭、香水、日記本,床邊的窗景,像是時常躺著做著美夢一般。當然,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愛情的場所,美寶的愛,可能僅限於這個房間。
即使從一個人的住處也能揣想這人過著什麼生活,我就去過美寶家幾次,但我已經能感知,美寶是個外表比內在單純的女孩。她過著雙重生活,出身不好,工作太勞碌,不知為何像是在躲避什麼,更像是在對自己施行一種刑罰。她隨時都準備離開這裡,只可惜她決定得太晚。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