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打電話到環保局!”王麗萍對著隔壁的洗衣店老闆咆哮,“你們的熱氣都吹到我屋裡,臭死了。”她又吼。洗衣店幾十台機器熱風從風管往門外排出,就在門口盤旋。熱颱風似的。
“那麼臭,一定有毒。”她把玻璃門關上了。十月底,有點涼,但只好吹冷氣了。
她也不想語氣這麼壞,是好好溝通過,都沒人理會,她才決定開始反制的。
王麗萍開設一間房屋中介,二十年房屋中介經驗,就設在大樓中庭花園少數幾間店面裡。她開店的時候,隔壁還是髮廊,誰曉得做沒半年就倒了,空了很久,這兩年才開了洗衣店。小區中心有三家洗衣店,一家私人開設的自助洗,一家公用的投幣自助,公用的器材老舊,管理不善,但是便宜,只有一些窮學生或“窮人”才去那兒洗。五年前跟她男友看上這棟摩天樓,投資了兩戶,男友也是中介業的。看上這裡戶數多,可自立門戶,她就來開店了。
他們自己住在十七樓的兩房,男友有老婆,一星期來過夜兩次,習慣也就好了。四十二歲的女人,跟他都八年了,他們已經不會聊什麼離婚的話題,性生活也不多,更像是工作夥伴,有空時一起去公園慢跑,附近館子吃飯,久久才有一次性。男人後來還是回到大公司去做,專跑捷運共構與新興建案,這兩年房價火箭似的上竄,偏她這裡的生意不上不下,來到這邊才知道這裡分地盤吶。地盤老大是林夢宇,真是死對頭了,老林辦公室也設在中庭,高爾夫球場那邊,清靜得很,聽說當初租得特別便宜,就在管理室旁邊啊,誰曉得管理室會改位置呢,本來還是離她這邊近些,哪知後來決意把一處閒置空間搭建成管理室,這下大家繳交管理費都會看到老林辦公室了,這邊百分之七十生意都在他手上。另外一成,那個金髮辣媽,她看了就有氣,什麼房屋中介,根本是黑道世家吧,兩夫妻凶神惡煞型的,辦公室在十四樓,也不知他們哪來門路,有生意就是搶,看來應該是賄賂了管理員。
王麗萍意興闌珊,一星期有三天店門都是拉下的,全怪這洗衣店,熱風毒氣吵鬧聲,門口等候洗衣的客人喧嘩,最吵的還是那對看店老夫妻,這房子還是她租給他們的,哪想是這麼刻薄的生意人,塑料桌椅都擺到通道上了,老先生日日在那兒喝茶嗑瓜子,老太太大嗓門,又喜歡串門。起初她還耐心對他們,誰曉得他們就在店舖後頭買了一間套房,也沒跟她買,店舖通住家,把走道都擋了。老太太的堂妹是管委會主委的老婆,你說這世道,正經人受累,就便宜了這些雞鳴狗盜之徒。
或許也不是因為洗衣店,不知為何,漸漸的疲憊就像緊身褲子,穿上身就難脫下,一到下午她就累極了,一個人守著小店,望向中庭那些因為日照不充足而顯得色彩黯淡的植物,她這塊地方就是曬不到太陽,但不遠處就是游泳池。夏日,泳池開放了,公共更衣間就在她店旁邊,父母帶著孩子,稀里嘩啦地,走進走出,那些孩子或腰上提著浮圈,頭上戴著泳帽,身上的泳衣千奇百怪,有的一下水就翹起屁股變成黃色小鴨,池水裡鬧哄哄的,陽光都落在那塊地,她從屋裡都可以看見日光在水珠上形成的折射,無論心情多壞,都不免莞爾。
難道是更年期?但她才四十二。
她想要有個孩子,這年紀再不生就不可能了,但男友有妻有子,能穩定交往七八年已經是奇跡,且他早做過結紮了。
為此,她很想分手。但她太寂寞了,跟男友分手後,在這裡工作啊,沒同事沒老闆,現在連客戶也沒啦。
沒事做,店門一拉,成天就泡在健身房裡,活動中心每週四的瑜伽課她也報名。中庭早上練八段錦,傍晚跳健身操,晚上學社交舞,樣樣她都跟。中心有老師義教,學書法、烏克麗麗、編織、拼布,甚至讀佛經,有什麼學什麼,就是打發時間,排遣寂寞,但每一項都熱一陣就冷,持續不了。除了培養興趣,當然也希望可以交些朋友。這一年下來她懷疑自己得了憂鬱症,越來越退縮,除了男友、客戶,生活裡會見面的人越來越少,以前還會跟大學好友聚餐,如今大家生養孩子、移民、大陸工作,一年能碰上一面算是難得,總之,她一直懷疑是搬到這棟大樓才變這樣,這大樓太方便了,什麼都可以外送,碰上下雨天,可以一星期不走出大樓也活得下去。
發現自己宅掉之後,她努力讓自己活躍起來。一個人離鄉背井,到台北打拼十二年,竟落得變成別人情婦,工作有氣無力,身材也日漸走樣,這不是號稱“王班長”的她。三十五歲之前,她是職場女強人,已經攢下一棟公寓,股票市值上百萬,後來股票腰斬,公寓脫手,都在低點,因為跟同公司的已婚男人戀情曝光,他們倆只好離開原本的公司,獨自來這裡開業,來這棟樓真是重起爐灶了。
想來心酸,不想也罷。
整棟大樓,她唯一的朋友,或還稱得上朋友的,是樓下咖啡店的店長鍾美寶,倒不是因為喝咖啡,而是在中庭健身房相識。那陣子她很瘋騎飛輪,簡陋的小區健身房不知為何有人捐了兩台飛輪腳踏車三台跑步機,可能是選舉吧,其他健身設備陸續到齊,甚至還有教練義務教學。那陣子健身房可熱鬧了,她當然是天天報到,而鍾美寶則是每週一下午三點會到,這時間冷清些,有時裡面只有她們倆。是鍾美寶先跟她打招呼。這女孩好像天生懂得如何跟人交朋友,運動完在瑜伽墊上拉筋收操,她們也彼此交換各自學來的拉筋招式,每次運動完大汗淋漓,她就邀美寶就近到她店裡喝杯飲料,冰箱裡永遠擺滿了茶裡王,客人少,不喝會過期。
是一種嗅覺嗎?或者直覺,她總覺得這個年輕貌美、看來親切可人的女孩,也是人家的情婦。倒不是因為她漂亮,而是一種孤獨的氣味,與她相似。話題裡很自然她提起了男朋友,美寶說男友在科學園區上班,但那語氣真不像是男朋友,倒像是為了掩人耳目而編造的存在。她自己也做過這種事,隨意拿個男人來充數。她可以辨認,因為真正在熱戀中,或有論及婚嫁的對象,不可能還有那麼寂寞的神情。即使是如此漂亮的女人,那種難掩的孤寂,卻非單身的寂寞,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無法對他人闡述,連對自己也解釋不了的心情。即使在最歡騰的話題裡,總是難掩失落,總是有什麼小小的缺憾,或者,大大的悲傷,而又有種“但我還是擁有愛情”的自信,“有人愛我”,只可惜“這件事無法對他人說”。
或許她想太多了,但王麗萍一直這麼認定著,於是對美寶說了自己的遭遇,說了她欲振乏力的生活、愛情、事業,但鍾美寶什麼體己話也沒對她說。
後來美寶不再來健身房了,換成她去咖啡店,有一度她曾經感覺自己快要可以攻克鍾美寶不對他人打開的封閉內心,但離開健身房之後,她覺得美寶更封閉了。每天笑容可掬,行禮如儀,製作美味的蛋糕,就像廣告裡“甜美生活”的樣板戲。
王麗萍想把中介公司關了,回中部她起家的建設公司做房地產,以前的老闆還等著她回去再起爐灶。她與男人的戀情也終於要畫上句點。“總有人要喊停。”她說,“這些年真的謝謝你。”男人像是鬆了口氣,也像是另有隱情,她要離開這棟使她走不出去的大樓,竟有幾分不捨。
鍾美寶的死去,促使她決心離開這棟樓,卻也花費了她兩三個月的時間。
當搬家公司清空她屋裡所有物品,她回頭再望一次這棟她居住、工作、愛恨的樓,突然什麼依戀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