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婧原想著,第二天就去見過鄧九郎。
可她沒有想到,隨著張公公死去已有兩月,隨著離陛下頒發旨意之日越來越臨近,整個吳郡城,越來越風聲鶴唳。一股無形有質沉凝,如濃墨一樣籠罩於眾人頭頂。這個時候,便是柳婧也感覺到了那種張而不發殺氣,嚇得她乾脆縮家裡哪裡也不敢去了。
如此老實了近十天後,一個銀甲衛找上了她,說是他家郎君想見她,還吩咐她帶上「綠綺」古琴。
柳婧想到也是時候了,便換了一襲月白se長袍,抱著琴上了馬車。
當她來到鄧九郎府第時,院落中婢女來來往往,說話聲隱隱傳來,竟是很熱鬧樣子。
柳婧加了步伐。
一步入鄧九郎所院落,她一眼便看到,院落裡擺了五六個榻幾,幾個打扮華貴郎君正品著酒作著詩賦,那酒香熏香是如此濃郁,令得這精緻院落,都帶上了幾分奢華氣。
柳婧一眼便看到了鄧九郎。
他正端坐主榻上。
他與往時他完全不同。
往時他,緊衣束衣,妝扮於利落之外,透著種軍旅之將精幹凜冽。可這一刻,他卻是白玉為冠,墨發披肩,他裡面一襲月白se裳服,外面是鑲著金邊,繡著大片牡丹和喜鵲翠綠se外袍。
這時他,哪裡還像那個殺人不眨眼鄧閻王?他容顏絕世,舉止都雅,眉目深邃中隱有笑意,那翠綠se袍服,越發襯得他面容白皙明透得宛如美玉,分明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這般俊逸無雙,這樣都雅華麗!
柳婧被他姿se晃得眼花時,鄧九郎目光一轉看到了她。
當下,他揚唇一笑,聲音清冽地喚道:「楞著做甚?進來。」
他本是主人,這一開口,嗖嗖嗖,院落中十數人,同時轉頭向柳婧看來。這時,有幾個少年對上柳婧面容時,微微怔了怔。
對上這幾人目光,柳婧也微微一怔。這幾人,她還真有點面熟,不正是那天顧呈帶著她去見過那些洛陽子弟?
柳婧斯文地朝眾人一揖後,抱著琴安靜地走向鄧九郎。
他身邊,早就備有一空榻,柳婧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鄧九郎顯然心情不錯,他拍了拍手,命令道:「拿瑟來。」
「是。」
一個美人抱著瑟,恭敬地放到了鄧九郎幾前。
鄧九郎把瑟置於膝前,他斜睨了柳婧一眼,轉向院中眾人說道:「自古琴樂是風雅,諸位今日前來,鄧某人不勝歡喜,便此奏一曲以記之,何如?」
說罷,他也不等眾人回應,也不跟柳婧打招呼,只有修長手指一拔,一陣瑟音便飄dang而出。
就那瑟音飄出時,鄧九郎朝著柳婧瞟了一眼。
這一眼意思,柳婧自是明白。她垂著眸暗中想道:也不知會也不交待,瞟我一眼就要我跟上,當我是你肚中蛔蟲啊?
這般隨興伴奏,對伴奏之人技術要求非常之高,幸好柳婧確是高手。
於是,鄧九郎那一眼瞟來後,她也把綠綺置於膝前,素手一彈,一陣悠揚清雅琴聲,便纏繞著瑟音飄dang而開。
鄧九郎瑟,彈得非常普通,再加上他也不按曲譜來,興之所致,樂音胡亂瞎轉。這便苦了與他配合柳婧了。
可偏偏柳婧還真是箇中高手,不管他瑟音怎麼轉,她中正平和,清揚空靈琴聲,總是能恰到好處飄轉而上。瑟音生澀時,琴聲古樸,這古樸襯得那生澀,便如那遠古時生靈,隨意描繪雕刻,明明拙劣,卻透著無窮生命之氣。而他瑟音由大開大闔,突然轉為細膩時,柳婧琴聲飄逸空靈,如娓娓相隨明月,讓人想到無論是塞北沙漠,還是江南小橋,天上那一輪明月,總是相依相隨……
鄧九郎原本奏這個曲,是一時心血來潮,他沒有想到柳婧還當真跟上了。不但跟上了,她還化腐朽為神奇,楞是把他這隨心所yu瑟音,給哄托成了別具一格靈動之樂。
一時之間,眾少年不停地朝著柳婧看去,那幾個一開始就神se不對世家少年,是表情有點古怪。前陣子,顧呈也向他們介紹了眼前這個柳氏小郎,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鄧閻王這裡,這柳郎依然是座上賓,他們沒有想到,這柳郎竟然彈得如此一手好琴!
不說他背影如何,光他這一手琴技,就能傾倒洛陽了。
柳婧沒有注意到他們目光,她依然垂著眸,依然神態專注地撫著琴。白皙手,精美顏,古僕琴,風雅高岸姿勢,這一刻,柳文景舉手投足,眉宇眼間,都帶著遺世獨立高岸之美。
鄧九郎又瞟了她一眼後,突然雙手一按,瑟音戛然而止。
他雙手放瑟上,似笑非笑地向眾少年問道:「諸君,此曲如何?」
直到柳婧琴音也止息了,少年們才由衷地歎道:「實是無上倫音。」
聽到眾人讚美,鄧九郎卻是長歎一聲,面lu鬱悶之se。
他慢慢站起,揮了揮手後,也不多話地說道:「好了,曲也聽了,酒也喝了,各位可以走了。」
這簡直是毫不留情驅趕,可座之人,誰也不敢對他使臉se,一個個恭敬地行了一禮後,低頭退了出去。
目送著那些人消失眼前,鄧九郎轉過頭看向柳婧,他神se複雜地盯了她一陣後,歎道:「本是想震一震他們,可你這琴也彈得太好了……」語氣不無失望。
柳婧先是一怔,轉眼就明白過來。鄧九郎瑟鼓得很一般,他原本是想胡亂彈琴幾下,再問眾人他彈得好不好。有膽敢說彈得不好或者遲疑著不願回答,他自是有雷霆手段使出逼得這些同樣出身家子弟懼他服他。可他沒有想到,隨便叫著配合柳婧,竟是琴道高手,竟把好好一曲威懾之事,給弄成了表演。
見他語氣悶悶,柳婧咬著唇想笑。
她走到他身側,輕聲道:「這些人你看不慣?」
鄧九郎懶洋洋地點了點頭,道:「他們信口開河,原本是想給個教訓。」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看向柳婧。
對著陽光下,她精美,溫馴眉眼,他說道:「來,坐下與我說說話。」
「嗯。」柳婧老實地他身側坐了下來。
「靠近一些。」
「是。」
柳婧挨著他身邊坐下後,鄧九郎放鬆地向後一倚。
他明明是叫她過來與他說話,可他這麼放鬆地一靠後,卻閉著雙眼休息起來。
他閉上雙眼一動不動,明燦陽光透過樹葉叢,斑駁陸離地照他臉上,把他剛剛還開朗著眉眼,刻畫出了幾分沉凝。
時間安靜中流逝,就柳婧以為他已經睡著時,鄧九郎突然說道:「天使就要到吳郡了。」
柳婧一怔,迅速地抬頭看向他。
鄧九郎依然閉著眼,依然這般仰臥著。甚至他聲音,都透著幾分寧靜,「天使到來時,便是我離開吳郡之日……柳文景,你跟我一道去洛陽吧。」
什麼?
柳婧心頭一顫。
也許是她沉吟太久,鄧九郎睜開眼來。
他深邃眸子,定定地看著她,「你不願意?」
柳婧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鄧九郎懶洋洋地說道:「你不願意也沒有用。柳文景,你賣身契還我手上呢。」說到這裡,他聲音微凝,「你真不願意?」
柳婧遲疑著,半晌才小小聲地說道:「我……洛陽我不熟。」
語氣十分委婉,可任何人一聽,便知道她這是不願意去意思。
鄧九郎已沒了絲毫睡意,他側過頭,他專注地凝視著她。
盯了她一會後,他道:「柳文景,你不畏我了?嗯?」
後一字『嗯』一出,清楚地感覺到他話中威脅之意柳婧,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過了一會,她嚅嚅地說道:「我,我替郎君打理吳郡產業……」
話還沒有說完,鄧九郎便低笑出聲,未了,他淡淡地說道:「我怎不知我吳郡還有產業?」
一句話說得柳婧咬著唇低下頭後,他溫熱大手,輕輕覆蓋上了她手。
體溫交融間,他聲音放得很輕,「你怕什麼?洛陽雖是天子腳下,可你別忘了我是什麼人……有我,誰敢欺負你?」聲音真很溫柔很溫柔。
柳婧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見她苦著一張臉,鄧九郎慢慢瞇起雙眼。
他盯著她,向後一仰,重閉上雙眼,「你不去也行,」柳婧還來不及喜悅,便聽到他輕輕柔柔地說道:「正好這次前往洛陽,我得押送幾個犯人。柳行舟膽敢販賣sī鹽……」
他話還沒有說完,柳婧馬上說道:「我去!」
她睜大烏黑,隱有水光眼,咬著唇憤憤地瞪著他,說道:「我跟你去洛陽。」
鄧九郎冷著臉,「不勉強?」
「不勉強。」
「很高興?」
柳婧哭喪著臉,軟趴趴地說道:「我,我很高興……」
鄧九郎似是想笑,不過轉眼他又強行忍住,「你屁顛屁顛地非要跟著我去洛陽,是為了何事?」
她屁顛屁顛?她非要跟著他去洛陽?
柳婧瞬時雙眼瞪得溜圓地看著他。
對上她眼神,他雙眼微yīn,「嗯?難道不是?」
柳婧重又低下了頭,她悶悶地應道:「是。」
「你去洛陽,是為了何事?」
柳婧咬著唇,半晌才道:「是,是為了追隨郎君左右。」
這個答案顯然很得鄧九郎心,當下他雙眼一彎,不經意間lu出一個明燦笑容後,他伸手撫著她頭髮,語氣中是心滿意足,「乖,我會讓你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