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支嘎吱嘎的轉著,艾小楊找了個角落坐下。一個干體力活兒的矮個子墨西哥人撿了個不遠的地方也坐下,一邊擦著汗,一邊津津有味的看戲,看到一旁的艾小楊,還樂呵的跟他打了個招呼。艾小楊突然感到很悲哀,他在片場做的,和那個墨西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搬東西,繞電線,修插座。
在國內,如果你電影學院畢業,老師推薦一下,或者同門師兄弟拉一下,你可以很容易接到一個活兒,什麼電視片廣告片,還有最近新興的網絡影視,只要你看得上眼,五花八門的片子等著你接。做的好,人緣打開了,以後會有更多。然後你可以挑好的製片大一點的投資,拍個認真的片子。在行業裡拍出名氣來了,你可以正職拍電影,副職拍商業的東西,人家到處找你、求著你,錢簡直都是送上門來的,就看你要不要拿。
然而在這裡,搞藝術的人要找一條生存的門路是多麼的不容易。沒有人會隨便推薦你,周圍的美國同學見了面就是問個好,誰也沒有真心拿你當朋友。他們畢業了,輕而易舉的找個父母的朋友、或者遠方親戚,介紹個不錯的工作,寢食無憂。
幾個亞洲同學呢,雖然關係近一點,但是他們也都是枯草一根,在這裡無親無故的,找個工作都麻煩,更別說在行業裡認識什麼人,大家就算想幫,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好不容易相互間給介紹一點小活兒,也都是那種片場最低級的賣體力的活兒。就是那樣,也來之不易。
以前的班裡有一個老美,剛來的時候自我介紹,問他為什麼要學電影,他說其實他也不清楚,只是他們家裡有一個教育基金,爺爺創立的,上任何課程都是基金給的錢。他已經在耶魯修了一個歷史,一個比較文學,之後,又去Parson』s修了設計,然後在父母的資助下開了自己的設計公司。公司一切運轉正常,他又覺得無聊了,想著再學點什麼,於是就想到了電影。而逢年過節呢,父母就送各種禮物,什麼最新的MAC,最高檔的相機,拍電影對他來說真是一個愜意的休閒愛好。
還有一個老美,總是說自己是電影學院的,每次去酒吧摟著一大群美女。雖然他的作品在展映的時候,大家看了總是臉綠,但是他不在乎。他叔叔在業界已經混的很高層,他想隨便進哪個公司做個監製或者去一個組做個副導演,都不是問題。生活對他來說就是電影,燈紅酒綠。
艾小楊的家裡沒有人搞藝術。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小楊有個出色的堂哥,各種優秀,家裡掛滿了奧數獎牌,學校裡是尖子生,品學兼優,還是航模好手。每次家庭聚會,家裡人總是不停的誇獎堂哥,他是大家庭的驕傲。吃飯總是先把好吃的給堂哥,說那個補充營養。吃完飯看電視,總是堂哥挑選節目,大家跟著一起看,還各自教育自己的孩子:看看,哥哥多出色,你們要跟著學,他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艾小楊的父母總是看著他歎氣,覺得自己都是教師,為什麼教出來的孩子那麼平庸,為什麼艾小楊一點拿得出手的地方都沒有。
大學畢業後,艾小楊按照父母的想法,開始成為一名鐵路基建工程師。但是每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總是喜歡寫點劇本什麼的,那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寄托。等到有一天,一個哥們帶來了從國外回來的朋友,飯桌上,那個朋友談起了美國的自由和對夢想的平等追求。艾小楊心動了,覺得那才是自己的理想生活地方。那裡沒有比高比低,沒有別人幹什麼你就要幹得更好,只有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
於是,每天下班後,他回到宿舍,一邊寫劇本,一邊考GRE,然後忙著申請學校。他知道,美國才是自由的地方,在那裡他才可以找回自己。
經過兩年的努力,某天早上,艾小楊的電子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信,他被美國一個大名鼎鼎的電影學院錄取了!
艾小楊看著電腦屏幕,呆了10分鐘,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將會被改變。
一整天,他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時而興奮的覺得自己是在飄,時而得意的嘴角露出笑容,時而緊張的有些手發抖。一直到了晚上,才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
父母先是不相信,繼而,不善言辭的母親把他摟在懷裡哭了。小楊終於成為一個值得他們驕傲的人了。父親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張舊存折,上面是他多年的私房錢積蓄,問小楊夠不夠在美國的生活。
那些錢自然是不夠的,電影學院要學費,拍學生片要各種開銷,還有吃住,在紐約也很貴。但是父母像中了彩票一樣的興奮,四處找人借錢,告訴大家:我們小楊要發達了,你們借錢供他上學,算是入股,以後我們小楊成名了,不會忘記你們的。
因為電影學院在紐約,因為學院的名氣很大,親戚們不管是將信將疑決定冒險入股,還是相當看好小楊的學業,各家各戶都拿錢出來,拼湊了一筆錢。
給小楊送行的時候,大家庭又一起吃了一次飯。這次,第一次,大家沒有讓堂哥坐上座,而是讓小楊選他愛吃的菜。所有人,叔叔姑姑,嬸嬸奶奶,都不停的往小楊的盤裡夾菜,家長們都教育自己的孩子:看,小楊哥哥多出息,以後你們要跟他學。
那天,堂哥沒有說話。
「楊,導演決定改拍第三場,你馬上到設備車裡拿一條20米長的粗電線,一條6口火線,一盞射燈,三個日炙燈,還有一個大口徑柔光傘!」一個濃重美國中部口音的聲音傳來,是劇務。
「啊?」艾小楊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
劇務從遠處走了過來,已經一臉不耐煩。「你是來幹活的,不是來度假的。剛才導演已經說了一遍,20米長的粗電線,6口火線,射燈,日炙燈,大口徑柔光傘,你要我重複幾遍?」
艾小楊一下子懵了。劇務講話速度飛快,就算平日裡的日常對話,艾小楊使勁兒也只能聽懂一半,更別說那麼多術語了,一則他聽不懂,第二他記不住。
「還坐那裡幹什麼?快去啊!我雇你不是來看白戲的!」劇務幾乎吼了起來。
艾小楊趕緊起身,轉身往外面的設備車跑去。「粗電線,火線,什麼燈,還有什麼?」他一邊跑一邊想,心裡又是憤懣又是無奈,還有很多焦慮,因為他實在沒有聽懂後面幾個劇務要的東西。
跑到設備車,艾小楊敲了敲門,裡面出來個穿著髒汗衫的青年白人,懶洋洋的倚在門上,問,「要什麼?」
「要……粗電線……和……火線。」艾小楊只知道這兩樣東西。髒汗衫男人轉身不見了,一會兒又出來,帶了兩捆電線,「給,你要的。」
艾小楊接過電線,又往片場跑去。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時,燈光師正在等著,拿到電線時二話不說,直接開始裝了起來。
艾小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還、還要什麼?」
燈光師低頭沒理他,過了一會兒抬頭,把火線甩了出來,「這是八頭的,我要的是六頭。你幹活兒用心一點好不好?差點燒掉一個燈。」
艾小楊接過火線,看著燈光師滿臉的火氣,到了嘴邊的問題又嚥了回去。
「楊,你和馬裡奧一起去,趕緊把燈拿來。」劇務又吆喝著。馬裡奧是那個矮個子墨西哥人,他聽後趕緊跑了過來,向著劇務點頭,然後和艾小楊一起跑了出去。
艾小楊再次敲開設備車的門,「我……我要……要一個燈。」
「什麼燈?」髒汗衫青年還是一臉頹廢的倚在門上。
「那個什麼……」艾小楊焦急的不知道怎麼描述,他知道是一種常用的打照燈,但是他英語不好,不記得那個詞了。
「追燈?」
「嗯,好像是……」
「要還是不要?」
「要。」
「還有呢?」
「那個另外一種燈。」
「兄弟,你跟我開玩笑?我這裡有兩百多種燈,你要哪種?」髒汗衫跳下車,點了一支煙。
「那……那你就給我照明的吧。」
髒汗衫斜睨了他一眼,「哪種燈不照明?」
「那、那就給我白天效果的吧。」
「白天效果的,我這裡少說也二十來種。」他吸了一口煙,又吐出濃濃的一團霧。
艾小楊急的快哭出來了,「那,那就最常用的那種吧。」
「幾個?」
「三個。」
髒汗衫悠悠的吸完幾口,把煙扔在腳下,踩滅,然後又跳上車,「你等會兒。」過了一會兒,從車裡傳來悶悶的聲音,「至少要兩個人才能拿的動。」
「我們有兩個人。」艾小楊高聲回答道。
艾小楊和馬裡奧各自拿著兩盞燈,汗流浹背的跑會片場。
「怎麼才回來?」劇務見了就吼,「快去給燈光。」
艾小楊又和馬裡奧跑到屋子的一頭,趕緊把燈交給燈光師。燈光師瞟了一眼,伸手招呼劇務過來,「你過來看看。」
劇務一路小跑,「怎麼了?」
「這活兒我他媽的沒法干!我要的是射燈和日炙燈,你的人都給我帶來什麼?追燈和散光燈。你知不知道導演在趕時間啊?你們那麼搞,是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啊?還有,我要的反光傘呢?六頭火線呢?他媽的,你們搞什麼啊?」燈光師越說火氣越大,摘下手套往地上狠狠的一扔。
劇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尷尬的笑了笑,然後轉臉向馬裡奧,「阿彌勾,你過來。」阿彌勾在西班牙語裡的意思是朋友,是大家對墨西哥人的暱稱,「六頭火線,一盞射燈,三個日炙燈,一個大口徑柔光傘,聽懂了?你去拿來。」馬裡奧點頭,轉身就跑開去,留下艾小楊一個人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劇務拍了拍燈光師的肩膀,兩人到一邊去聊天。
不一會兒,馬裡奧一個人扛著三盞燈,手裡提著一盞,還夾帶一個火線,汗流浹背的跑了進來。馬裡奧雖然個子矮,但是體格粗壯,和所有墨西哥人一樣,搬東西根本不在話下。
「嗯。很好。」劇務走了過來,檢查了一下設備,朝燈光師打了個口哨。燈光師過去接過火線,開始幹活,嘴裡還是罵罵咧咧的。
「楊,」劇務看著艾小楊,面無表情的道,「你可以回去了。」
「啊?那麼早收工了?」艾小楊詫異的問。
「對你來說,是的。而且你再也不用來了。」劇務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要你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