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從宗瑛神色中看出了難得的焦慮,雖不明就裡,但這焦慮至少能證明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
既然宗瑛似銅牆鐵壁一樣難打探,那麼只能另尋突破口,眼前這個看起來溫和老派的年輕人無疑成了極佳選擇——
外婆立即轉回頭,得出結論,笑著同盛清讓說道:「原來宗瑛昨天買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麼看來是認識的了,我記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見過你?」
老人家的記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還不等他二人回答,緊接著又問:「你昨天是什麼時候來的呀?」
外婆明知故問想要揭穿,盛清讓急於脫身卻還要保持鎮定,僵持不下之際,挺身而出的卻是宗瑛。
盛清讓急劇思索應答長輩的措辭時,宗瑛突然走出門來,上前一把攬過他,故作親密地握緊他的手,又迅速轉頭同外婆講:「我有點事要同他講,外婆你等一等。」
她說完也不鬆手,環緊盛清讓的腰快步往前走,貼著他壓低聲音道:「時間來不及了,你得趕緊離開,七十多年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盛清讓只能低頭遷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個飯店,但只有七層。」
宗瑛抬頭看電梯樓層指示燈,電梯在21層遲遲不肯下來,她陡皺眉,旋即推開應急樓梯間的門,拉著盛清讓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現一個黑底金字的「7f」標誌,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紙袋被樓梯拐角刮到的聲音乍然響起,衣服便從袋子裡掉出來。
盛清讓正要彎腰去撿,宗瑛看一眼時間講:「不要管它了盛先生。」她說著抬頭看他:「還有五秒。」
五秒鐘能做什麼?
她呼吸急促,盛清讓亦是氣喘吁吁,一個心臟跳了10次,另一個跳了11次,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講不成,鬆開手的剎那,就是告別。
樓道裡只剩宗瑛一個人的呼吸,一隻破損的紙袋,一件換下來的襯衫。
於瞬間消失的盛清讓,則出現在1937年南京一間大飯店的天台上,視線裡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樓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濛濛的天際線,烏雲囂張地翻滾,空氣潮濕得彷彿能擰出水。
6點01分,不同的兩個時代,幾乎是同時響起幾不可聞的歎息。
一個想辦法在驟雨到來前離開天台,一個彎腰撿起落在階梯上的襯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了樓。
宗瑛回去時,外婆就在站在門口等她,帶著滿臉笑問她:「怎麼你一個人上來啦?那位小伙子呢?」
宗瑛敷衍地講:「他有點急事情,被朋友電話叫走了。」
外婆一臉探究:「他看起來蠻好的,什麼時候認識的?」
宗瑛說:「有一陣子了。」
外婆又問:「那為什麼那天晚上裝不認識呀?」
宗瑛實在圓不下去,乾巴巴地答了三個字:「他害羞。」
宗瑛這樣講,卻引得外婆興趣更濃,但外婆也曉得再往下問不出什麼了,打探到此為止,最後只補一句:「請他有空一起吃個飯呀。」
宗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回房將髒襯衣塞進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單,轉頭同外婆岔開話題,為調節氣氛甚至刻意換了個稱呼:「方女士,請問今天想去哪裡?」
外婆坐下來戴上老花鏡,摸出旅遊冊子,突然指著大屠殺紀念館講:「你帶我去這裡吧,我長兄37年的時候才6歲,被大姑帶著來南京走親戚,沒能回得去,最後也不曉得葬在了哪裡。」
皺巴巴的手緩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舊事時難免的傷感。
氣氛頓時更沉重,宗瑛一聲不吭換了衣服,帶她下樓吃了早飯,就出發去大屠殺紀念館。
奠字下的長明燈在晨風裡燃燒,十字架上赫然印著1937.12.13-1938.1。
12月13日,那一天對於盛清讓來說,很近了。且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上海也已經淪陷——
宗瑛望著牆上烙著的日期想,自己認識的那些人又將會何去何從呢?
一種被歷史封棺拍定的無力感驟然襲來,以至於宗瑛從館內出來時仍是一副難振作的樣子。外婆也意識到宗瑛的情緒太糟糕了,便提議去夫子廟逛一逛,最後在熱鬧人潮中,總算捕捉到一些屬於人間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該結束了。
按原定計劃,應是明天退了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將盛清讓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鐵來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過晚飯,她先去退了盛清讓那間房,然後對外婆攤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鐵來接你好不好?」
「要走為什麼不一起走?」外婆抬頭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煩了。」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車裡也能休息,何況你晚上一個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見招拆招,宗瑛只能答:「車裡還會有另一個人,你不用擔心。」
她講這個話,外婆更加不肯一個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個小伙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曉得避不開了,回說:「對。」
外婆立刻站起來:「那我現在就收行李,你去把房間退了。」
老太太態度堅決,宗瑛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講:「先洗澡吧,還早,他要到十點才會來。」
外婆雖覺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說的去洗了澡,不急不忙收了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樓等。
大堂裡人來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著酒店的掛鐘看,甫見時鐘指向十,便焦急地問:「怎麼還沒有來?你是同他約好了吧,要不要再打電話問問?」
宗瑛摸出手機,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撥。或許該給他一隻手機,這樣就更方便聯繫,她想。
等到將近十一點,外婆開始犯困,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喪起身,打算再去開房間睡覺時,盛清讓姍姍來遲。
他為赴此約似乎趕了很遠的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
即便他如此狼狽,宗瑛也暗鬆一口氣,俯身喚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讓轉瞬來了精神:「你總算來了呀,宗瑛都等好幾個鐘頭啦。」
盛清讓連聲道歉,外婆對他的禮貌很滿意,同宗瑛說:「那麼快點出發吧,不要再耽擱時間了。」
待坐進車裡,她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溫水,開始盤問盛清讓。
將近三百公里的漫長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你怎麼稱呼?」、「盛清讓。」
「好像有點耳熟的,但記不太清爽了。你是哪裡人?」、「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現在也住在上海?住哪個區?」
盛清讓還未及說,宗瑛就搶先答道:「靜安區。」
外婆訝道:「也在靜安啊,那麼兩家靠得老近了。你做什麼工作呢?」
盛清讓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師?」
「是。」
「那很好啊。」外婆講完猶豫片刻,終於提到他臉上傷口:「你臉上的傷同這個職業有關係伐?是不是遭人報復了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搶答。
外婆便說:「要當心啊,現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會兒吧。」
這是明確阻止她打探了,外婆瞧出她的意圖,說:「那我瞇一會。」接著又伸出手輕拍拍盛清讓的左肩。
盛清讓倏地轉過頭,外婆壓低聲音說:「這一路要開四個鐘頭,宗瑛會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換著開開,讓她也歇一歇。」
盛清讓面上頓時湧起窘迫:「我不會開車。」
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卻還要打圓場來緩解對方的尷尬:「我也不會,沒有關係。」
外婆說完便蜷在後座睡了,盛清讓轉頭確認了一下她身上蓋了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煩你了。」
宗瑛沒有理他,側臉始終繃著,全神貫注地開車。
盛清讓看向車窗外,快速掠過的夜景單調乏味,只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靜得令人戀戀不捨。
過了許久,車後座響起老人家的疲憊鼾聲,宗瑛一直繃著的臉這時才稍稍鬆弛,小聲與盛清讓說:「大概三點多我們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嗎?」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們。」
宗瑛略詫異。
盛清讓解釋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養那兩個孩子,清蕙就只能暫住在公寓,我這陣子不在上海,只能托葉先生關照他們,也不曉得情況如何了。」
宗瑛問:「上海現在怎麼樣了?」
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回憶起數日裡發生的種種,勉強只答了兩個字:「不好。」
宗瑛這時偏頭迅速瞥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那種對方「有去無回」的感覺在瞬間變得更強烈了。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車在高速上安靜飛馳,彷彿能開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這靜謐平和的相處也令人眷戀。
霎時,宗瑛的手機拚命震動起來,屏幕隨之亮起,來電人「宗慶霖」。
宗瑛不接,電話卻持續不斷地進來,一個接一個,那架勢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餘光瞥見服務區指示牌,索性駛入服務區,停穩的瞬間接起電話,稱呼還未來得及喊出口,那邊便是劈頭蓋臉好一通責問:「你是不是缺錢著急套現?為什麼突然要拋售股份?」
面對父親的質問,宗瑛閉上眼,暗暗咬緊牙根,聲音卻風平浪靜:「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就是想減持。」
宗慶霖顯然在氣頭上:「現在在哪裡?立刻回家裡見我。」
宗瑛睜開眼:「可能辦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
她說著突然推開車門,夜風慷慨地迎面湧來,她走出去一些,繼續打這個電話。
車裡的外婆這時醒了,睜開眼就看到駕駛位上沒人,再朝外一看,發覺宗瑛就站在七八米開外抽煙,煙絲在指間忽明忽滅,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煙霧裡是孤獨的臉。
外婆由衷生出一些悵然與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緒,遂同盛清讓講:「你以後也勸勸宗瑛,叫她少抽點煙。」
盛清讓想起那位章姓律師講她要處理財產立遺囑的事,又回憶起她剛才幾近咬牙切齒的忍耐,眉心便跟著皺成一團。
他剛打算下車,宗瑛卻快步折返回了車內。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機卡進支架,繫好安全帶,打算重新上路——
汽車突然發動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