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失去了什麼?」
「啊?」
「你不是說叫我不要老是只想著失去嗎?我現在很可能會因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以及同事、朋友等社會人脈,還有我的人生規劃、未來夢想等種種,所以才會一直只看見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會失去什麼?」
金智英和鄭代賢雙方家長的會面地點,選在了離首爾江南客運站最近的一間專賣韓式套餐的飯店。兩家人寒暄了幾句,互道一些諸如「很高興見到您」「辛苦您特地前來」等禮節性問候語後,便陷入一段尷尬的沉默。這時,鄭代賢的母親突然開始誇起只見過兩次面的金智英,說她乖巧、溫柔又體貼,不但把自己不喝咖啡這件事情記在心上,後來見面時還改買傳統茶葉作為禮物;聽到自己有點鼻音也馬上察覺,問是不是感冒了。其實茶葉只是按照百貨公司推薦的伴手禮選購的;金智英提醒伯母小心感冒,也是因為當時正值換季,其實她完全沒察覺對方有鼻音。原來那些無心的舉動可以讓人做出各種解讀,她當下備感壓力。金智英的母親聽聞未來的親家母這麼一說,心情似乎也很好,笑著回答:「哪裡哪裡,是您過獎了,她長這麼大卻什麼也不會呢。」
母親說,都怪她自己實在看不慣事情堆在那裡,所以都會直接動手處理,導致孩子們沒什麼機會做家務,要是不想挨餓,至少也要會動手做點飯來吃吧。母親說著聽上去很像借口的笑話,沒想到鄭代賢的母親居然也在一旁附和,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兩個母親就這樣聊著金智英多麼心無旁騖地讀書、工作,最後,鄭代賢的母親說道:「哪有人生來就會的呢?都是邊做邊學唄,智英一定很快就上手的。」
金智英心想:「不,伯母,我沒有信心會上手,而且長期在外獨居的代賢哥其實更擅長做這些事,儘管結了婚,他也說會負責處理這些家務。」然而,金智英和鄭代賢都沉默不語,只保持微笑。
他們倆把鄭代賢原本住的商住兩用房的全租保證金,以及各自存的一些錢湊在一起,再向銀行貸點款,用全租的方式租下了一間八十平方米的公寓,添置了一些家電用品,剩餘的錢則拿去籌備婚禮、度蜜月。幸好鄭代賢還有保證金 (1) 這筆多出來的錢,加上平時兩人都認真存錢,沒有過度浪費,所以不必向父母親開口尋求資金支持即可完成婚禮。
(1) 韓國租房需要支付巨額的保證金,也就是押金。——編者注
金智英和鄭代賢幾乎是同時間踏入職場的。金智英因為和父母同住,除了零花錢以外沒有其他生活開銷。但是真正存下較多錢的人反而是鄭代賢,因為他的薪水比金智英高很多,兩人任職的公司規模差距也很大。金智英所屬的行業本來就處於劣勢,所以她心裡多少也有個底,只是沒想到會差這麼多,不免有些無奈。
婚姻生活比想像中順利。兩人都是經常晚下班、週末也要加班的工作狀態,所以經常一天連一頓飯都沒一起吃過。他們偶爾會一起去看午夜場電影、買消夜,要是剛好週末都不用去公司加班,兩個人就會睡到很晚,起床後吃著鄭代賢烤的吐司,一同看介紹最新電影的節目。兩人的生活宛如情侶約會,也有點像過家家。
結婚滿一個月的那天是星期三,金智英加完班,好不容易趕上最後一班地鐵回家,發現鄭代賢早已回到家自行煮了泡麵吃,他還洗好碗,整理完冰箱,邊看電視邊折衣服,等著金智英回家。餐桌上擺著一張結婚登記書,原來是鄭代賢在公司裡下載打印的,甚至已經請兩名證婚人在上面簽妥了姓名。金智英不禁笑出聲來。
「幹嗎這麼心急?反正我們已經辦完婚禮,還住在一起了,有登記沒登記不都一樣嗎?」
「心態會不一樣。」
金智英原本看鄭代賢如此急著辦理結婚登記,不免既開心又期待,不知道是肺還是胃,總之是身體裡的某個部位,彷彿充滿著氣體,令她感到飄飄然;然而,就在鄭代賢回答「心態會不一樣」時,宛如有一根又短又細的針刺向她的心,戳出一個小洞,原本脹鼓鼓的心,一點一點地洩了氣。金智英並不認同鄭代賢的那句話,她認為那張紙並不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態。究竟是主張登記完心態就會不一樣的鄭代賢太有責任感,還是主張簽不簽都不會有任何心態改變的自己太專情?她一方面覺得這樣的先生很可靠,一方面又對他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
兩人並肩而坐,將筆記本電腦擺在面前,一一填妥結婚登記書上的空白欄。鄭代賢填寫自己的籍貫,每畫完一筆就抬頭看看電腦屏幕,仔細對照,金智英也和他差不多,這應該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填寫自己的籍貫。其他空欄則填寫較順利,鄭代賢早已要到雙方家長的身份證號,所以父母親的資料也順利填妥。然後,他們看到了登記書上第五項:子女的姓氏和籍貫,是否協議從母姓、從母籍?
「怎麼辦?」
「什麼?」
「這個,第五項。」
鄭代賢把第五項逐字念出來,轉頭看了看金智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鬆說道:「我覺得姓鄭就好啦……」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關於戶主制 (2) 的爭議正式浮上檯面,主張廢除戶主制的團體也開始一一出現,有些人表示自己是冠父母雙姓,也有知名人士勇敢坦言,自己從小因為和繼父不同姓而遭受各種歧視和痛苦。當時有一部熱門連續劇,就是講述一名單親媽媽面臨孩子的生父要奪回撫養權的故事,金智英是通過那部劇才瞭解到戶主制的不合理之處。當然,也有許多人誓死反對廢除戶主制,他們說要是廢除掉戶主制,將來的孩子就會宛如禽獸,連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誰都不知道,整個國家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2) 韓國法律規定只有男性才能成為家族的法定家長,子女必須隨父姓,即使母親離婚、改嫁他人,其子女也終生不得改姓。——譯者注
最終,戶主制還是被廢除。二五年二月,基於違反兩性平等原則而宣佈了戶主制違憲,並於二八年一月一日正式廢除戶主制 (3) 。從此以後,韓國再也沒有所謂的「戶籍」,取而代之的是人手一本家庭關係登記簿 (4) ,大家也過得安然無恙。子女不再需要被迫從父姓,只要在進行結婚登記時,夫妻雙方達成協議,即可從母姓、從母籍。然而,根據統計資料顯示,廢除戶主制那年僅有六十五例申請從母姓的,自此之後每年受理的申請案例也僅約兩百例 (5) 。
(3) 資料來源:《參與政府政策報告書》:《戶主制廢除:打破戶主制,邁向男女平等社會》,二八年。
(4) 家庭關係登記簿與戶籍謄本的最大差異在於,戶籍謄本是以戶長為中心列出家族成員,記錄每一位家族成員的基本信息;而家庭關係登記簿則是以個人為單位,每個人都會拿到一本屬於自己的家庭關係表,只記載本人、父母、配偶與子女三代的基本資料,以減少不必要的個人資料洩露。——譯者注
(5) 資料來源:《女性新聞》:《父母決定的姓氏,究竟是否符合性別平等》,二一五年三月五日。
「也是,大部分人都還是從父姓,要是選擇從母姓,別人還以為有什麼隱情呢,到時候可能還要解釋一堆、申請更改等,一定很麻煩。」金智英說道。
鄭代賢用力點著頭表示認同。金智英親自在「否」欄位打了個鉤,但不知為何,她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鬱悶。這個社會看似改變了很多,可是仔細窺探內部細則和約定俗成,便會發現其實還是固守著舊習,所以就結果而論,應該說這個社會根本沒有改變。金智英反覆咀嚼鄭代賢說的那句「心態會不一樣」,並思索著究竟是法律和制度改變人的價值觀,還是人的價值觀會牽引著法律和制度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