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始以後,影廳裡的光線就暗了下來,電影的音響效果很好,砰砰地衝擊著人們的耳膜和心臟。
顧銘夕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在這黑漆漆的影廳裡,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防線,慵懶地靠坐在椅子上,貪婪地感受著身邊女孩熟悉的氣息。她在吃爆米花,還不忘把手伸到他嘴邊餵他吃,她偶爾還吸一口可樂,咕嘟咕嘟的聲音……
顧銘夕完全不知道電影裡在演什麼,他只是悄悄地動了動身子,與她貼得更緊。感謝設計這情侶座的人,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嗅著她發上的清香,心中這樣想。
龐倩不會知道,這是顧銘夕給自己最後的放縱機會,他放縱自己與她親近,忘記身後那些叫人煩惱的事:母親的絕症、高昂的醫療費、糟糕的學業、蕭瑟的小城市、不講理的親戚、住不回的房子、中年得女的父親和他年輕的再婚妻子……
暫時地離開Z城,離開了那些人和事,顧銘夕承認自己輕鬆了一些,但是,他的肩上還扛著責任,外面的世界再是燈紅酒綠,五光十色,他也必須要回去,回到他的母親身邊。
人在某些時候,必須要學會放棄,學會妥協。顧銘夕面對著自己叵測的未來,他想,他是不是應該放棄他的小螃蟹。
電影已經演了四十分鐘,劇情開始進入高潮,龐倩似乎看得很入迷,她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爆米花,又拈了兩顆爆米花湊到顧銘夕的嘴邊。
光線很暗,她並沒有轉頭,但是一瞬間,她完全地愣住了。
她的右手食指指背擦碰在顧銘夕的嘴邊,那是臉頰的位置,指上神經何其敏感,只一瞬間,她就感受到了他嘴邊的那一點點濕意。
龐倩轉過頭來,爆米花從她指尖掉落,她的手指又觸上了他的臉頰,這一次,他別開了頭去,龐倩一顆心狂跳不已,乾脆伸手撫上了他的眼睛。
他沒有再給她探索的機會,一下子就扭頭躲開她的手,低下了頭來。他深深地低著頭,龐倩微微地仰了仰脖子,她的額頭就與他抵在了一起。
他們的呼吸很輕很輕,呼在彼此的臉上,帶著爆米花的甜香,顧銘夕抬起了頭,他的嘴唇觸到了她的眉毛,他喉結滑動,閉上眼睛,在她眉眼間輕輕地印上了一個吻。
有溫熱的液體無聲落下,龐倩的左手依舊抱著爆米花,右手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收攏手指,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而顧銘夕的唇又緩緩地下移,在她的臉頰上啄了一下。
龐倩的臉已經很燙,但是她沒有躲,顧銘夕的親吻小心翼翼,他在她的鼻尖親了一下,然後,兩個人就都僵住了。
他們深深地喘著氣,彼此都能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龐倩的手指按在他頸部的動脈上,那脈搏撲通撲通,熾烈地像是要衝破皮膚血管,燃燒到她的血液裡。
龐倩始終都沒有動,沒有躲,也沒有迎合,終於,顧銘夕的身子動了一下,他試探著,尋找著,好像面對著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珍寶,他很慢很慢地低下了頭,那冰涼的嘴唇觸碰到她溫暖柔軟的嘴唇時,只這一刻,世界就不復存在了。
龐倩手裡的爆米花嘩啦啦地全灑在了地上,掉落的空桶驚到了身邊座位的一對小情侶,他們只是好奇地瞥了鄰座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電影屏幕上。
龐倩的雙臂環上了顧銘夕的頸項,雙腿也架在了他的腿上,她的身體就像一條柔軟的蛇,她仰著下巴,閉著眼睛,接受著他狂風暴雨似的親吻。
她的臉頰感受到了他流下的淚,那帶著他體溫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沒有伴隨任何聲音,她忍不住用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頰,顫抖著手指替他抹去眼淚。
她哽咽得難以自持,身子都顫抖不停,她又一次抹上他濡濕的眼角,黑暗中,顧銘夕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溫柔似水,漆黑的眼眸就像天邊最閃亮的星,靜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屏幕上的成龍老當益壯,正在上縱下跳,賣命格鬥,巨大的撞車聲、爆破聲轟隆隆地傳到了屏幕下龐倩和顧銘夕的耳朵裡,但他們恍若未聞。電影的後半段,龐倩一直抱著顧銘夕的腰,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發呆,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電影散場。
走出電影院,已是傍晚時分,日頭有些西落,顧銘夕和龐倩一起站在路邊,不遠處就是地鐵站,顧銘夕說:「龐龐,挺晚了,我得走了。」
龐倩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衣擺,但是卻沒有留下他的理由,情急之下,說:「一起吃晚飯吧。」
顧銘夕:「不用了,明天放假,你是不是要回家?」
龐倩立刻搖頭,看著他說:「我不回去沒關係的,顧銘夕,你明天還在上海嗎?你要是在,明天我們去周莊玩,或者,去西塘,都很近的。」
他長時間地沒有說話,一會兒後,說:「好了,我們一起吃晚飯吧,能不能回你的學校吃?我想去你學校的食堂吃飯。」
龐倩連連點頭:「嗯嗯,好啊,我們第一食堂挺好吃的。」
她帶著顧銘夕坐車回了學校,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這是國慶長假前的一天,很多上海和周邊的學生都離校回家,校園裡走著許多帶行李的人。龐倩和顧銘夕走得很慢,一邊走,她一邊給他介紹著沿途看到的風景。
財大的校園小小的,路窄窄的,建築舊舊的,但卻乾淨、典雅、恬淡,校內綠樹繁盛,草木清新,湖水盈盈,頗有一股子小資情調。
站在那個「志在雲天」的雕塑前,顧銘夕停下了腳步,雕塑並不大,石頭的頂上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他仰著脖子注視著那只鷹,直到龐倩在邊上說:「趕緊走了,一會兒食堂要沒菜了。」顧銘夕才把視線收回。
財大的建築多是紅瓦灰牆,第一食堂也不例外。食堂很大,龐倩和顧銘夕一起走進去時,還是吸引到了一些目光。龐倩打了兩份飯菜,糖醋小排,炒包心菜,辣子雞丁,醬爆茄子,又給顧銘夕要了兩個荷包蛋。
她給他打了滿滿的米飯,說:「你太瘦了,多吃一些,我下回見你,你一定得胖一點才行。」
在桌子邊坐下,龐倩拿來筷子,又從包裡抽出濕巾紙,坐在顧銘夕身邊幫他擦淨雙腳。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看到龐倩打了個招呼:「螃蟹,沒回家嗎?」
龐倩抬起頭,笑著說:「嗯,我朋友來看我,陪他在上海玩幾天。」
那人掃了眼顧銘夕,語氣怪怪地問:「男朋友?」
龐倩眨眨眼睛,似笑非笑:「不行呀?」
顧銘夕一直聽著他們的對話,等那人離開,他把右腳擱到了桌上,夾起筷子開始吃飯。
龐倩不停地把自己飯盆裡的菜夾到他盆裡,說:「你嘗嘗這個,很好吃。」
顧銘夕說:「我夠了,你自己多吃點。」
「我減肥呢。」
「你都這麼瘦了還減什麼肥?」顧銘夕皺著眉頭瞪她一眼,「女孩子不要隨便減肥,很傷身體的。」
「知道了,你好煩。」龐倩說歸說,嘴邊卻漫起了笑,問顧銘夕,「我們食堂的菜好吃麼?」
「好吃。」
「B大的食堂好不好吃?」
顧銘夕吃過幾次食堂,搖搖頭:「不好吃。」
「怪不得你變得那麼瘦,你別挑食啊。」龐倩很著急,「就算不喜歡吃,你也要吃下去的嘛。」
顧銘夕抬頭看她,笑了:「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吃飯的。」
龐倩也笑了起來,噘著嘴,又問:「剛才和你說的事,你到底怎麼說嘛,明天我們去周莊吧,我還沒去過呢。」
顧銘夕想了想,「嗯」了一聲。
龐倩咬著筷子笑得很開心:「那就這麼說定了。」
吃過了飯,天已經全黑了,龐倩和顧銘夕在校園裡慢悠悠地走著,顧銘夕第一次主動聊起了龐倩的學習,說:「我想了一下,你說你畢業後想先工作兩年,再選專業考研,有一定道理,但是那樣子會不會比較難考,你們學校的研究生,本校直升居多,你何不爭取保研的機會?」
「我就是對專業有考慮。」龐倩說,「你要知道,不同的專業去做不同領域的工作,年薪可大不一樣。本科填專業都是瞎填,我當時一點兒也不懂,以後要是讀研,當然要慎重一點了,又不是為了混個文憑。顧銘夕你知道嗎?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回來讀研的師姐,她以前在四大工作,年薪已經有二十多萬了,但是讀完研再跳槽,她說她的年薪可以到五十萬,要是再去美國讀個博,嗷!我都不敢想!」
「嗯,專業的問題,你的確是要好好考慮。」顧銘夕點點頭,突然笑了起來,「龐龐,你現在真的很好。」
龐倩不懂:「什麼很好?」
他說:「各方面都很好,認真,努力,進取,腦子裡終於不再想那些吃的喝的了,曉得要考慮自己以後的事。」
龐倩捶他:「什麼吃的喝的,你當我是豬啊!」
很意外的,顧銘夕沒有像以前那樣跳著躲她,龐倩的拳頭真的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啊」了一聲,趕緊去給他揉揉:「你是笨蛋啊!怎麼都不躲的。」
他笑得露出了兩顆虎牙:「一年多沒被你打了,我樂意。」
她不滿地叫:「誰打你了呀!」
他們走到了校門口,就是早上碰頭的那個地方,路燈下,顧銘夕深深地看著龐倩的臉,他心裡有許多許多話想對她說,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想對她說,晚上不要再熬夜了,早一點睡,早一點起,對身體比較好;
他想對她說,不要吃太多的路邊攤,那些東西不健康,當然,偶爾嘴饞吃一下是沒有關係的。另外,不要吃得太甜,會容易蛀牙,對身體也有影響;
他想對她說,來例假的時候,真的不要再吃冷食和辣食了,肚子疼得厲害,就喝點紅糖溫水,不要嫌麻煩;
他想對她說,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她要學著懂事,回家的時候不要和父母頂嘴,要幫著他們做一點家務,因為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就突然倒下了;
他想對她說,如果有條件不錯的男孩來追她,她可以試著與對方交往。她已經快二十歲了,談戀愛不會被家長說早戀,當然,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必須要聰明一點,懂得保護自己;
他想對她說,龐倩,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你那麼熱愛生活,最終也會被生活眷顧,你會過上幸福又充實的日子,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有一份稱心的工作,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最後,有一顆始終簡單快樂的心。
你會有繁忙的工作,每年抽半個月假期,與丈夫一起帶著小孩出去旅行。你會有一桌子的化妝品,一櫃子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你會有自己的社交圈,有貼心的閨蜜,週末時逛逛街,吃吃飯,去健身中心打幾盤乒乓球。
你會有一所大大的房子,躍層,甚至是排屋,你會養一條狗,種許多的花,當陽光灑進屋子的時候,你會抱著枕頭坐在纖塵不染的地板上,開心地逗著自己的孩子玩。
他想對她說很多、很多,但是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話:「龐龐,你能抱我一下嗎?」
龐倩怎麼可能會叫他失望,她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了他,心裡是滿滿的甜蜜,鼻息間充斥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說:「明天早上八點半,還是在這裡,我們不見不散。」
「嗯。」顧銘夕閉上眼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說,「但是你不能再發毒誓了。」
「行!」她很放心,笑嘻嘻地應下。
最後,龐倩鬆了懷抱,送他上出租車。顧銘夕坐在車子的後座,龐倩笑著向他揮手:「顧銘夕,明天見。」
「龐龐,再見。」他望著她,嘴角翹了起來,笑得特別好看。
夜裡,鯊魚送顧銘夕去火車站,把晚上的臥鋪火車票交給他。
臨走前,他問:「你真的打算,再也不和小螃蟹聯繫了?」
顧銘夕點點頭:「我和她……現在還沒什麼,說實話,本來我挺擔心她的,我不在她身邊,都怕她會被人欺負。但是現在我發現,這一年多,她真的很好,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我太小看龐倩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懂得怎麼照顧自己,也懂得怎麼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覺得,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鯊魚不理解:「那你也不用不和她聯繫啊?總能繼續做朋友的嘛。」
「鯊魚哥,我和你打個比方吧。」顧銘夕轉頭看他,平靜地說著,「我和龐倩,我們是兩列並軌的火車,以前,我比她快一點,我和她一起在往前開,她總是追不上我,我有時就會停下來等等她。到了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個分岔路,我們沒辦法,就只能往兩條路上開去了。我一直告訴自己,到了前面我還能和她碰頭,到時候,我們又可以繼續並軌,一起往前走,也許,她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後來,開著開著,我們就發現,我們分叉的那兩條路,不是圓弧,而是直線,往兩個不同方向去的直線。我和她越往前開,就離得越遠,而且,她的速度還越來越快,我卻越來越慢。我意識到,即使,我能將直線軌道掰成圓弧,往她那裡並去,我大概……也追不上她了。」
鯊魚:「……」
「她前面的軌道上,有很多火車,她應該選擇與他們齊頭並進,如果我在後面一直拖著她,她心裡總會有一些不捨,於是,就會影響到她的速度。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再和她聯繫了。」
鯊魚問:「那如果有一天,你追上來了呢?」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天……」顧銘夕笑了,搖頭說,「我真的不適合做夢,我還是想一想,怎麼樣讓我媽媽得到更好的治療比較靠譜。」
鯊魚送顧銘夕進站,抱了抱這個年輕的男孩:「我向你保證,不和螃蟹透露你的行蹤,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證,不能和我斷了聯繫。有困難就給我打電話。」
顧銘夕點頭:「我保證。」
鯊魚拍了拍顧銘夕的背:「那就好,小孩,一路順風,好好照顧自己。」
龐倩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她抓著楊璐聊了半宿,說:「我戀愛了。」
天亮後,龐倩好好地梳妝打扮了一番,建國五十五週年的國慶節,舉國歡慶,她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趕到校門口,還臭美地戴上了一頂草帽,包裡揣著前一天在海洋館買的螃蟹鑰匙扣。她本來是想和顧銘夕一人一個的,結果他臨走時,她忘記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