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你境況好一些了,你答應媽媽,回去看看倩倩。」
「……」
李涵笑了:「如果她還是單身,你可以再追她一次的。」
顧銘夕抿著嘴唇搖頭:「我和她,沒有可能了。」
「傻兒子。」李涵歎口氣,顧銘夕覺得母親這個晚上很興奮,精神似乎不錯,他說:「媽媽,你說了好多話了,你不累嗎?我們早點睡覺吧。」
「好,我很多年沒和你一起睡了,好像一眨眼,你就長這麼大了。」李涵笑瞇瞇地說著,她並不知道,現在的她,笑起來都很可怕。
但是顧銘夕一點也不在意的,他嘴角掛著笑,身子緊貼在李涵身邊,說:「媽媽,這麼多年了,我都沒能抱抱你,真對不起。」
李涵說:「下輩子,你再做我兒子,好嗎?」
「好,咱們說好了。」顧銘夕依偎在李涵懷裡,「下輩子,我還做你兒子,你再做我媽媽,到時候,我一定天天都抱你一回,一輩子都不惹你生氣。」
「嗯……」
這個晚上,李涵似乎睡得格外得好,顧銘夕半夜裡醒來兩回,看看自己的母親,她的呼吸聲很均勻,他又放心地躺回她身邊,睡了過去。
天亮了,窗外的光透進了房間,顧銘夕睜開了眼睛,從被窩裡坐起來,看向身邊的母親。
李涵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上,長久合不上的嘴唇居然合上了,這樣一來,她的臉就沒有那麼可怕,嘴角似乎還掛著一抹笑。
只是,她的臉色是灰白色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顧銘夕探身過去,用自己的臉頰去碰碰她的臉頰,喊她:「媽媽。」
李涵一點反應都沒有,顧銘夕把自己的額頭抵在了李涵的額頭上,她還有體溫,一點也不冰冷,他繼續喊她:「媽媽,媽媽……」
他用牙去咬李涵的衣領,用腳去觸碰她的雙手,他很輕很輕地踢著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媽媽,媽媽,媽媽你醒醒啊……」
窗外的天氣很好,春末夏初,綠意盎然,鳥兒在嘰嘰喳喳地叫著。顧銘夕跪在李涵身邊,眼淚無聲地湧出了眼眶。
「媽媽,媽媽你醒醒啊,你想吃什麼早飯,我去給你做。」他不停地用腦袋去拱李涵的身體,「媽媽,媽媽……」
最後,他終於失聲痛哭起來,躺在母親的身邊,把臉頰埋在她的肩膀上,淚水漫出了他的眼眶,他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感受母親留存的體溫。
他說:「媽媽,你別把我一個人留下。」
2006年的夏天,龐水生去銀行辦事,在ATM機刷了一下卡後,他有點愣。
他去了櫃檯查詢,銀行工作人員告訴他,有一筆兩萬一千元的款項從Z城某銀行匯到他的卡裡,匯款者是用的現金,匿名。
龐水生知道糟糕了,立刻給顧國祥打電話,兩個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他也不和他寒暄,開門見山地說:「國祥,你最近有沒有和銘夕聯繫過?」
「銘夕?」顧國祥說,「我給他打過電話,他銷號了。後來他打過兩次電話給我,都是用的公話,兩次都是問我要錢。怎麼了?」
龐水生著急地說:「你趕緊去銀行看看,你卡裡有沒有多出錢來!」
顧國祥沒有耽擱,去銀行刷了卡,發現卡裡果然多出了十萬塊錢,他有點心驚肉跳,給龐水生打電話,問:「水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龐水生遲疑了一會兒,說:「我覺得……是……阿涵沒了。」
八月,汪松給龐倩打電話:「小倩,咱們高中班要開同學會了,你雖然只待了一年,但也是老(2)班的人,我們又聯繫不到顧銘夕,你就一個人代表你倆來參加吧。」
龐倩去參加了同學會,曾經十六、七歲的少年們,現在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大家在全國各地不同的高校唸書,這時放暑假,難得地聚在一起。
班長的組織活動做得很好,絕大部分同學都到場了,但還是少了幾個特別的人。肖郁靜和謝益去了美國,而顧銘夕,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已過而立的戴老師結婚了,還做了媽媽,看著一群孩子長大了許多,心裡十分高興。與龐倩坐在一起時,她問:「你一點兒也沒有顧銘夕的消息嗎?」
龐倩愣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不會告訴他們,她最後一次接到顧銘夕電話時的情景。
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是春天?還是夏天?龐倩記得那天晚上很悶熱,寢室裡已經熄了燈,很突然的,她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Z城的固定電話,龐倩拿著手機爬下床,跑去了陽台上,她接起電話,小心翼翼地喊他:「顧銘夕。」
她生怕他會掛掉電話,一點兒也不敢對著他嚷嚷,只是帶著些嬌嗔的口吻說:「顧銘夕,你怎麼那麼久都不給我打電話?」
他如往常那樣地不吭聲,龐倩說:「我知道你沒有回B大上課,我給那邊的老師打過電話了。顧銘夕,你放心,我不會來說你的,我想,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這個學期的期末考結束以後,我們就沒有專業課了。下個學期,我就要開始找工作。說起來,我都有點不敢相信,我要上班了呢。」
她輕聲地笑了笑,又說:「顧銘夕,你現在好嗎?我特別特別想你,上次你放我鴿子,我真是差點被你氣死,我還想著,再也不要理你了。但是……我還是想你。」
「這麼晚了,你在幹嗎呢?我們寢室已經熄燈了,顧銘夕,你媽媽身體好點了嗎?我爸爸媽媽都很擔心她,總是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顧銘夕……」
「卡噠」一聲,電話掛了。
幾個月後的一天,龐水生告訴龐倩,李涵可能已經去世了。
和一群老同學坐在一起,龐倩很少說話。她聽著他們說著自己的計劃,周楠中要爭取在武大的保研機會,如果爭取不上,開學了他就要準備考研。
汪松和厲曉燕不打算讀研了,準備一起回E市發展。厲曉燕家裡會安排她去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汪松則打算考公務員。
蔣之雅暑假裡就在E市電視台實習了,為了上鏡,她忍痛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長髮,現在的她留著一頭短髮,看起來清爽利落。她播報氣象節目,被周楠中打趣為「陰轉多雲小天使」,氣得蔣之雅滿包廂地追打他。
吳旻的學業依舊優秀,他說他申請了國外的幾所大學,基本都給了明確的答覆,他會好好選擇,等到畢業後繼續去國外碩博連讀。
後來,不知怎麼的,大家聊起了顧銘夕,蔣之雅小聲地哭了起來,戴老師的眼睛也濕潤了。顧銘夕是她教過的最特別的一個學生,她還記得那個少年在高一軍訓時說的話。
他抬頭挺胸地站在樹蔭下,說:「鴕鳥是世界上最大的鳥,我相信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強大的人。」
三年光陰,顧銘夕踏踏實實地一路走過,他有一雙沉靜又溫和的眼睛,有一雙靈活有力的大腳,他的話不多,但是看著人時,臉上總是會露出羞澀的笑。
他也很倔強,很固執,有著自己的堅持,他甚至像這個年紀大多數的男孩子一樣,心裡藏著一個女孩。
沒人注意的時候,戴老師對龐倩說:「要是哪一天,你找到了顧銘夕,龐倩,你什麼都不用對他說,不用問他去了哪裡,不用問他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不用問他苦不苦,累不累,你只需要給他一個擁抱,就可以了。」
九月開學,龐倩大四了,學校已經沒有了專業課,同學們有的準備找工作,有的準備考研,有的準備出國。財大的學生找工作幾乎不用愁,龐倩念的又是金融學院,她只是去了幾次學校的定向招聘會,就有三家公司對她拋出了橄欖枝。
咨詢過老師,龐倩選擇了一家位於陸家嘴的國際投行,作為她職業生涯的第一站。
國慶以後,她上班了。
龐倩買了幾套不那麼正式的職業裝,穿起來照鏡子,她自己都有點想笑。
她開始每天坐公車、轉地鐵上下班,頭髮一絲不亂地綁在腦後,臉上化著淡妝,腳上蹬著小高跟鞋。
以前唸書時,龐倩坐地鐵,總能看到車廂裡有剛剛下班的年輕人,他們抱著包或坐或站,都是一臉的疲憊、麻木。那時候的龐倩和楊璐、吳飛雁在邊上嘻嘻哈哈,她想,這些人可真會裝,上班哪裡會這麼累嘛。
輪到她自己上班以後,她才知道,人家說的學生時代的輕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龐倩的直系領導叫鄒立文,三十歲,很年輕,能力很強,但是,也很凶。
他的凶不是會拍著桌子罵人,而是,他會一臉冷漠地看著你,眼裡滿是對你工作成果的鄙夷,他會留下兩個字:「重做。」理由都不給,顧自離去。
龐倩偷偷地掉過幾回眼淚,在公司加班到晚上零點,寢室已經關了門,地鐵也停了,她乾脆就趴在桌上熬過了一晚。
新人龐倩的工作很雜很雜,整理數據、做PPT、學著給客戶報上市方案、做估值模型、給監管機構報文件……她一遍又一遍地給客戶、律師和會計師打電話溝通問題,忍受著各方的責難,還要想方設法地協調解決,另外就是幫領導打印、傳真、裝訂、定快餐、買咖啡、訂機票……
鄒立文對龐倩的態度向來一般。本來,他是想招一個男孩子的,但人事部卻給他招來了一個女孩,而且這女孩看著也不像是很精明的樣子,有點兒直腸子。鄒立文對這個女孩唯一的好感是她是他的老鄉,都是E市人,鄒立文想著先用用看,要是不行,實習期結束就打發她走了算了。
鄒立文對龐倩印象改觀是在這一年的聖誕節,平安夜剛巧是週日,他在公司加班,突然要一份龐倩做的報表,鄒立文給龐倩打電話,讓她把文件發過來。龐倩在電話裡愣了一會兒,說:「領導,你稍微等我半小時。」
半小時後,龐倩來到了辦公室,她穿得很漂亮,還化著煙熏妝,身上有著淡淡的酒氣,顯然是和朋友們在外面玩。
她心急火燎地去開電腦,鄒立文說:「你公司電腦裡也有?那你告訴我在哪個文件夾就行了,我自己可以找。」
「沒事兒,領導,我剛好找個機會溜,我可不喜歡喝酒了。」她把電腦裡的文件發給了鄒立文,又看看周圍冷清的辦公室,說,「領導,你怎麼禮拜天還加班啊?還是聖誕節。」
鄒立文瞥她一眼:「有個項目的方案明天Deadline。」
龐倩問:「恆方的那個?」
「嗯。」
她說:「要我幫忙嗎?」
鄒立文想了想,說:「也行,你幫我做一下校對,看看有沒有錯別字、錯的單詞之類的。」
龐倩:「好!」
他們加班到凌晨四點,鄒立文提出請龐倩去吃夜宵。
龐倩哈哈大笑:「領導,這是吃早飯吧!」
坐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裡,鄒立文和龐倩都餓了,狼吞虎嚥了一陣後,鄒立文問龐倩是不是打算一直留在上海發展。
龐倩真的很傻,說了實話:「我是打算先工作兩年,積累經驗,然後去讀研的,或者回E市工作。」
鄒立文無語:「你是在對你的領導說,你只是把這裡當做你的跳板,是這個意思麼?」
龐倩瞪著一雙煙熏眼,可憐巴巴地說:「領導,你看在我陪你加班到天都快亮了的份上,別開除我,行嗎?」
鄒立文難得地笑了,說:「過兩年,或者只需要一年,我大概會回E市,去香港嘉來,你這兩年跟著我好好學,到時候,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著你一起走。」
「年薪呢?」龐倩兩眼放光。
鄒立文瞇起眼睛問:「你有什麼要求嗎?」
「去嘉來,我要拿到你現在的年薪!」
「做夢!」
「那拿一半!」
「應該不止。」
「成交!」
龐倩高興極了,眨巴眨巴眼睛,吸了一口可樂後,突然歪著腦袋問:「領導,你幹嗎對我這麼好啊?我這才入職三個月呢。」
鄒立文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凌晨四點多,詭異的時間,一夜沒睡的龐倩腦子昏昏的,膽子也大了許多,說:「領導你可別看上我,我是有喜歡的人的。」
鄒立文:「……」
龐倩悉悉索索地翻出自己的錢包,抽出相夾裡的身份證,給鄒立文看裡面的那張大頭貼合影:「喏,是真的,就是這個人。他是不是很帥?」
她嘿嘿地笑著,鄒立文瞄了一眼照片,又看向龐倩:「他……」
「嗯,他沒有胳膊的。」龐倩笑嘻嘻地說著,表情還有些嬌羞,「所以,領導,你要是因為看上我所以才幫我,我得和你說聲對不起了。」
鄒立文一個爆栗敲在龐倩額頭上:「你喝多了!」
春節前,龐倩一家搬進了新房,房子是前一年春夏時裝修的,龐水生下了血本,請了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傢俱家電硬裝都挑好的來,把房子裝修得特別漂亮。
龐倩擁有了一個明亮又時尚的房間,爸爸貼心地給她做了一個大大的衣櫃,足夠擺下她的衣服和鞋子。
年後,龐倩回到上海,繼續在公司實習。鄒立文教她時耐心了許多,他甚至開始帶她出差,讓她完整地瞭解一個項目的操作流程。回校準備畢業論文前,龐倩已經可以獨立完成一些小項目了。
五月,班裡組織畢業旅行,一群同學去了嵊泗列島,趕海、看日出、吃海鮮……楊璐和盛峰手牽著手在沙灘上踏浪,歡笑聲陣陣傳來。龐倩站在遠處看著他們的背影,吳飛雁走到她身邊,和她聊起天來。
她用手肘捅捅龐倩的腰:「喂,螃蟹,你和我說實話,看著他倆好,你心裡有沒有點不舒服?」
「我幹嗎要不舒服啊?」龐倩笑著搖頭,「真沒有,真的。」
吳飛雁說:「就是不知道盛峰研究生畢業後,會不會留在上海。」
「應該會吧。」龐倩抬起頭,看著大海上湛藍的天空,舒展了一下手臂,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兩個人真的想在一起,總歸是想的到辦法的,咱們就等著喝他倆的喜酒吧!」
六月,龐倩順利畢業,她戴上了學士帽,穿著學士服拍了許多美美的畢業照。龐水生和金愛華來參加了她的畢業典禮,老頭老太激動得要命,龐水生滿面紅光,看著從小調皮搗蛋的女兒如今出落得美麗大方,心裡真是美得冒泡。
龐倩成為了大家庭裡的正面教材,是表哥表姐、堂哥堂姐教育小孩子時的優質榜樣。在龐水生、金愛華兄弟姐妹的小孩這一輩裡,龐倩雖然不是讀書讀得最好的,但卻是逆襲得最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