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看很就把幾兄弟帶進了二房小院子裡——這三個少年郎還沒有跨進老七房門檻,便被張看提溜著耳朵,軟硬兼施地拎了回來。二姨娘人就站院子裡,殷切地盼望著,見到善梧進來,別不顧,先上去仔仔細細地將他上下翻看了一遍,善梧紅了臉要掙,卻都沒有掙開,他見兩兄弟先進了裡屋,越發有些站不住了,一邊掙扎一邊說,「姨娘,我沒有事兒!您這像什麼樣子!」
二姨娘見他皮肉完好精神飽滿,這才放下心來,她悻悻然地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也不曾再進屋服侍王氏,鬆開善梧回身就進了抱廈——卻是才進抱廈,就又把耳朵貼到窗戶邊上,聽起了正房動靜。
已經接近飯點,西稍間裡是擺了一桌子菜,屋內炕燒得暖,倒還冒著熱氣。只是誰也沒有動一筷子,王氏沉著臉炕頭打坐,善榴善桐姐妹都下首陪坐,善楠是忐忑不安,站母親身邊,看看桌上菜,又看看才進屋兄弟幾個,一時間竟似乎都有些手足無措。還是三房善柏素來皮厚,又仗著是隔房侄子,靜靜地站了一會,便涎著臉道,「二伯母,此事都是我主意,是我魯莽,您別生弟弟們氣,只管罰我。」
見王氏木著一張臉似乎不為所動,他猶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成麼?」
這個善柏,從小到大雖不說是膽大妄為,但也實是散漫調皮,偏偏臉皮又厚嘴巴又甜,連老太太他都不怕,對著自己這個二伯母,自然就不會有畏懼之心了。
王氏又看了善榆、善梧兩兄弟一眼,心中無限思緒一閃即逝,她漫不經心地道,「就是老三你不說,我當然也要罰你。你這個做哥哥,哪有帶著弟弟去鬧事道理?一家人,二伯母也不會和你客氣……」
見善柏一僵,似乎真被自己嚇住,她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不過好這事兒還沒鬧大,老七房那裡是一無所知,就是要罰你,也傷不著你筋骨。你大可以不必作出那可憐兮兮樣子,二伯母呀,不吃你這一套。」
這話硬中帶軟,善柏先憂後喜,一時間倒是被王氏搓摩得沒了脾氣,又小心翼翼地陪了幾句好話。王氏方道,「你一心要為大姐姐出氣,這是你維護自家人心思,你大姐姐知道了,心裡也很謝你。不過這件事畢竟不是你們小輩能管,善柏,眼下我們可還佔著理,要是你鬧上門去,占理變了沒理……」
她話說得雖然含糊,但意思卻很明白。善柏略一尋思,就咧嘴笑了,「二伯母就放心吧,我明白您意思。以後我肯定規行矩步,不和老七房鬧事!」
他又衝善榴點了點頭,大剌剌地道,「大姐,還有誰給您不舒服了,您要覺得和長輩們說了不方便,又不想和大哥說,您就找人給我帶句話。老七房是硬骨頭沒得說,這楊家村裡別戶人家,咱還真不怕!帶上兩個兄弟咱去小小鬧騰一番,沒賬!」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善榴也是一臉尷尬,待要笑又不好意思,待要呵斥善柏麼,他又是一番好意。善柏卻滿不乎,他向善桐擠了擠眼睛,似乎說『小丫頭你也一樣』,便一縮脖子,回來給王氏行禮,「到吃中飯點兒了,我回去了,過些天再來給二伯母請安!」
「好歹也吃了飯再走——」王氏才出了一聲,善柏就跑得沒了影,隔著窗子還能聽見他聲音,「今兒個家裡吃羊雜,愛吃呢,下回再來叨擾吧!」
「這個善柏!」王氏隔著窗子望出去,見他已經溜出了院門,只好搖了搖頭,又看了看兩個兒子,思忖了片刻,竟笑道,「好啦,有驚無險,總算沒有闖禍,先吃飯吧!」
不要說善榆善梧兩兄弟,就是善楠都沒想到兩兄弟這一次居然這樣容易就過關了。他不禁詫異地望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看善榴,善榴衝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讀了一早上書,餓了吧?還不吃?」
此時也到了晌午,眾人一早上各有各忙,雖說飯桌上氣氛要比往常低沉幾分,但飯菜也都沒有少吃。善桐第一個吃飽了,摸著肚子嚷了一聲,「您慢慢吃。」一邊就跳下地回了屋子,不一會善榴也吃完下了桌。倒是王氏雖然早就撂了筷子,但還是支著下巴,等三個兒子陸續吃完下桌,才起身道,「榆哥跟我進屋來。」
早就知道這件事沒這麼容易過去,榆哥倒一點都不驚訝,他順從地嗯了一聲,當先出了屋子。王氏見善梧給他直打眼色,他都似乎沒有看到,不禁抿唇一笑,又叮囑善梧,「你也別走,一會兒就輪到你了。」這才施施然起身進了東次間。
這裡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比起兼作餐廳之用西次間要私密得多。門一關是一點聲音都漏不出來,王氏連望江都沒有留屋內服侍,親自回身關了門,給榆哥、自己倒了兩碗茶,又輕聲道,「來,坐到娘身邊來。」
榆哥便手足無措地挨著王氏坐下——卻是只挨著了炕邊,似乎再坐深一點,都顯得太不禮貌。
王氏見了,倒不由得想起善桐來,心中越發是一陣酸楚:善桐回到自己身邊時候,才不過七歲,雖然一開始也是這樣戰戰兢兢客客氣氣,但沒有多久就和自己熟慣起來,女孩兒性子嬌,動不動猴自己身上撒嬌,她倒經常忘了這孩子是祖母身邊養過四年。善榆又不一樣了,才幾個月就送到西北,間中雖然回去幾次,但卻是直到十歲才接到自己身邊。孩子年紀大了,記事了,對自己雖然恭敬,但就沒有身邊養大善榴那樣,尊敬中又帶了理所當然親暱。
好容易三年下來,見到自己也不害怕了,也敢偶然撒撒嬌了。沒想到才做一點錯事,自己還沒有說他,就露出了這副可憐受氣樣。
她頓時就想到了嬤嬤奶奶信裡話,「老太太身邊是被搓揉得慣了,他越是不會讀書,老太太就越是要逼著他學,時常挨手板子。檀哥、柏哥雖然都心疼得不得了,可連兩個叔叔為他說過幾次話,全都得了不是,誰敢觸這個霉頭?久而久之,受了罰也不敢讓人看出委屈來,只好背著人偷偷地哭,我過去問他,還要裝個笑臉說他沒有事……」
她拳頭就漸漸地收緊了,榆哥見到,越發一縮肩膀,臉上現出了少許驚懼。王氏看眼裡,想到他主屋時可能遭遇,直是心如刀割,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才鬆開手,輕輕地按上了榆哥肩膀,將他擁進懷裡柔聲道,「孩子,你懂得心疼姐姐,娘心裡很高興!」
榆哥渾身一僵,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看著母親,甚至疑惑地張大了嘴。
王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輕輕拍了榆哥臉蛋一下,低聲道,「娘心也是肉做,你姐姐被人輕薄了,娘也生氣。只是娘……娘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前瞻後顧,其實娘心裡又何嘗不想像你們一樣,直接上門去找老七房麻煩呢?」
她頓了頓,見榆哥猶自不敢相信,只得將話再挑得明白了些,「如果你大姐今年只有七八歲,溫三爺也是和你差不多年紀。娘是決不會攔著你們兄弟,做兄弟不為姐妹出頭,那還算什麼男子漢?只是今日溫三爺他是大人了,很多事沒那麼簡單,為你大姐出氣,就是你娘和你祖母事了——」
榆哥嘴唇翕動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王氏熟知他思維遲鈍,一時也不說話,只是耐心等著兒子想通。果然過了半天,榆哥才慢慢地說,「明、明白了,我不、不找七房麻煩!」
王氏唇邊不禁露出笑意,她還沒有說話,榆哥又望著她認真地道,「可,可爹不家,我……是長子,遇事,該我出頭!我、我……我得去!」
他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輕聲道,「不該去……也得去!」
他雖然平時說話時常結結巴巴,可這幾句話,卻是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王氏就是再鐵石心腸人,聽到這一句話,也都要化了。何況她心中對兒子實是又愧又愛,聽得此語,一時間心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所有心酸似乎都隨著榆哥這一句話而蒸騰起來化作了薄霧,似乎已經無關緊要,卻又似乎加無孔不入。
榆哥畢竟是懂事!
可惜,現都這樣懂事,如果當年……
她一下紅了眼眶,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力壓下了鼻間酸澀,強笑著道,「是啊,咱們榆哥是長子……家裡事,以後都要交到你手上……」
話說到這裡,王氏終於再也繃不住了,她一把摟住榆哥,眼淚紛紛而落,全都掉兒子發裡,又哽咽著榆哥耳邊輕聲道,「你放心,你放心,孩子,娘絕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家業也好,將來出身也罷,娘心裡都有數兒,我們榆哥不比人差,我們什麼都會有,什麼都不比人差!你弟弟有你有,你弟弟沒有,你也有!你是長子,家裡一切,總有一天全是你……」
榆哥一下慌了手腳,他扎煞著手呆了一會,才閉上眼緊緊地抱住了母親,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眨動著雙眼,若有所思、迷迷登登地出起了神。半天才道,「娘,別哭,別哭……是,是我笨,是我不爭氣……」
王氏越發哭得厲害,她幾乎語不成聲,「誰說你笨,誰說你不爭氣!我們榆哥比誰都爭氣,我們榆哥,我們榆哥……」
她說不下去了,唯獨眼淚似乎再止不住,越發如斷線珍珠一般,落入了榆哥發裡。
又過了半晌,王氏才漸漸地住了淚,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一邊收拾臉上妝容,一邊又強笑著道,「孩子,聽你姐姐說,你很能守得住話。這是好事,以後這屋裡話、事,咱們出了屋子就誰也不提,好不好?」
見榆哥慎重點頭,她才又打起精神,細細地叮囑榆哥,「以後這樣為姐妹出頭事,固然可以去做,但也不能過分。我們家是大戶人家,行事要有大戶人家風範,你上門去,見到小夥伴爹娘,也要客客氣氣地行禮,再把事情說明。不分青紅皂白一進門就動手,那是紈褲惡少作風。知道了?」
榆哥雖然遲鈍,但妙很聽爹娘祖母話,王氏見他點頭,心中一塊大石頭便放了下來。她尋思了片刻,又問,「今兒這事,真是你三哥挑起來?怎麼就楠哥沒有過去?你把事情仔細說給我聽聽?」
「娘,我、我結巴……」榆哥倒是有了些為難,「又說得慢,您,您不如找梧哥——」
「我兒子說話,再慢我也愛聽。」王氏沉下臉來,又將榆哥摟懷裡。只憑兒子苦思冥想,結結巴巴期期艾艾地敘述著稍早景象,自己卻是細細地打量著榆哥穿著打扮,氣色神態,時不時又翻開榆哥衣領看看,看他穿得厚不厚,內衣是不是舊了。又一邊以眼神丈量,取了榆哥尺寸心裡,惦記著開春要將他幾件外衣放一放……等榆哥說完了,她才回神複述一遍,問善榆,「你們兄弟回家路上,你三哥追出來說,要去老七房討個公道。讓你們等等,一會兒他脫身了就過院子裡來找你們,是不是?」
榆哥點頭道,「是。」
找是三兄弟,怎麼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麼一個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為姐妹們出頭,報信也不報信,就悶廂房裡讀書……
王氏微微一偏頭,又露出了淡淡笑,她本來和女兒生得就像,此時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味道,只是笑中天真,到底已經為深沉一些東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肩膀,溫言叮囑,「以後還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裡也就跟著不太平,別白讓娘擔驚受怕,啊?不喜歡讀書,就敷衍過功課,咱寧可和小夥伴們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豬尿泡!」善榆響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來,似乎為母親難得語塞所取悅,又主動偎向王氏。「娘總說不出口。」
善榆這樣主動親近自己,很是少見。
王氏也抿著唇笑了,她高興地附和著善榆,「是,娘不爽,那三個字,娘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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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榆母子這邊談天說地,氣氛寧恰,善梧卻是西次間裡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雖然慈和公允,但決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次自己跟著過去卻不報信,恐怕一會難免要落下不是,一時間又轉而憂慮起了別事,心中各種思緒是此起彼伏紛至沓來,煩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幾聲,卻偏偏又是堂屋之內,非但不能隨意出聲,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頭吱呀聲一響,榆哥甕聲甕氣聲音門口響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輕鬆起來,一口氣還沒有歎出,那邊已聽到了王氏聲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緊張了起來,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力維持住了面上平靜,垂著頭進了西次間給嫡母行過禮,小心地道,「兒子來領罰了。」
王氏儼然已經回復了大家主母從容,除了眼圈還略略泛著一點紅暈——卻是不仔細再看不出來,竟是一點都沒有不對。她氣定神閒炕邊打坐,聽到善梧說話,反而笑了,親暱地沖善梧招了招手,道,「來,站到娘身邊來。」
善梧便向前幾步,忐忑地抬起頭來,由得王氏審視——西北炕要高些,他畢竟才十一歲,人還矮小,王氏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視他。
「這一次你三哥帶著你四哥去搗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裡是不詫異——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納悶,你怎麼也摻和進來——梧哥,這可不像你尋常性子啊!」
自己果然還是讓母親失望了!
梧哥心頭一沉,口一張就要推托:是柏哥不由分說拉了自己就走——可現放著楠哥就沒有過去,老老實實地屋裡讀書……
或許是屋內炕燒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覺已經是一臉汗。可母親卻還是沒有看見似,只是含笑望著他等著自己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過關,怕是不成了!
「是……是……」梧哥聲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氣不過……我們四品人家兒女,也被老七房那樣……那樣人家欺負……三哥一說,我血衝上頭就……娘,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心驚膽戰地去看王氏臉色。
王氏果然已經沉下臉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唉……」
雖然只是一聲輕輕歎息,但這歎息聲卻似乎比一個耳光銳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耳朵裡,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樣,摔得梧哥滿臉通紅,雙膝一軟不由得就跪了下來,滿面羞赧。「兒子讓娘失望了!」
看來,不僅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裡,就指望著善梧了。恐怕連善梧自己心裡都很有數:榆哥是不頂用了,將來二房頂樑柱,捨他其誰。
王氏心不焉地思忖著,又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多話,娘真是不想說,也不願意說……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來!」
頓了頓,又滿不意地問,「梧哥,你怪娘嗎?娘知道,我一直對你特別嚴厲一些!」
梧哥抬頭看著母親,見她臉上疲憊之色越濃,才三十多歲人,看起來竟有了幾分蒼老。一時間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實是心潮翻滾,未曾細思就說出了真心話,「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為了我好!」
王氏頓時就欣慰地笑了,她彎下腰扶起梧哥,略帶親暱地責怪,「站起來吧,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呢!」
又低下頭喝了幾口茶,才又抬起頭來,望著垂手侍立梧哥,她輕聲說,「今兒,我數落了二姨娘一頓。」
梧哥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