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出了神,屋內一時就無人說話,善榴唇邊噙著一絲淡淡笑,低頭用了一口茶,心底盤算了片刻,就聽得善桐脆生生地問,「祖母,咱再來一筒?」
老太太頓時就笑了,「傻丫頭,水煙雖然是好東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擱一邊吧,別亂捅煙道了,免得煙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著把水煙筒擱到了一邊,又拿起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愜意地哼了一聲,又抬起眼來,笑著向善榴道,「我尋常是不誇人,不過三妞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裡孫輩這麼多,也就是她有孝心,惦記著伺候我了。」
誇了善桐一句,氣氛頓時就活泛了起來,三老爺欠了欠身,笑著道,「可不是?我前兒還和慕容氏說,等開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讓她多和三妞來往,也學學三妞機靈孝順。」
善桐紅著臉笑道,「人家哪有這麼好!」又一頭鑽到祖母懷裡撒了半天嬌,老太太才握著她肩膀道,「好了好了,別鬧騰了,你這折騰得我老婆子骨頭疼——三妞,你說一說,咱們不和老七房打交道,還有什麼別用意麼?」
她這一問,倒是把善榴問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絲悔意:早想到這裡,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爺那憊懶無賴樣子,又覺得自己這兩巴掌打得確痛,眉宇間倒掛起了一絲倔強,一時咬著唇,並沒有說話。
善桐連剛才那打狗看主人問題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飛來一筆,她如何想得出來?自然是搜索枯腸也無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靜地道,「老七房雖然窮,但人口多,要竄是非,也竄得。眼看著西北來借糧使者就要到了,這件事雖然是族裡大事,但也和我們小五房密切相關。爹人就前線為糧草發愁,我們不好扯他後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裡得罪了,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人,認真和咱們過不去,光是借糧上,就能鬧出好大風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覺得心頭又一重迷霧被善榴一語點破,眼前頓時就敞亮了開來:為什麼老七房溫三爺幾次上門找十三房樂子,祖母人就隔鄰卻並不開聲,一反從前嫉惡如仇性子。而母親知道自己和善溫衝突之後,也沒有進一步對老七房施壓樣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糞都潑到門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說話,三老爺已是笑道,「大姑娘真是蘭心蕙質,你這一席話,倒是把三叔都說得豁然開朗起來!」
老太太看了三老爺一眼,不輕不重地道,「這麼簡單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記著你戲,根本就沒往深裡想吧。」
見三老爺面露愧色不敢說話,又掃了兩個孫女一眼,見孫女兒們面露尷尬之色,善桐是衝著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請示姐姐是否應該起身迴避,老太太又歎了口氣,「家裡事,你好歹也上點心,別老讓你媳婦一個人忙裡忙外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說話時候,口氣別太硬,卻也不能軟。」
點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繼續這個話題。她語氣變得冷了一些,輕輕地磕了磕水煙袋,又森然道,「咱們小五房就是落魄時候,也沒有人敢這樣欺負到我們頭上來。老七房是當我老得不像話,竟怕起事來了?——你不要把話說死,就讓宗房老四先把這事壓一壓。等明年開春緩出手來,再從容收拾善溫那不成器東西。」
三老爺面色一正,肅然道,「是,娘吩咐,兒子記下了。」
他見母親再沒有話,便小心地站起身來告退,「那兒子就先下去,母親要想起什麼,再叫兒子過來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便閉上眼不再說話。三老爺又衝善榴一點頭,同善桐擠了擠眼睛,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善桐見善榴泰然自若,並無告辭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著急:雖然今天祖母似乎轉了性子,但幾次也都沒有給大姐什麼好臉。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事兒,能祖母心中稍微扭轉印象已經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間扭轉祖母心裡印象,只怕就太冒進了些。
她給善榴使了好幾個眼色,善榴都微微搖頭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靜下來,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擔心,就不知道大姐葫蘆裡到底賣是什麼藥。不過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節奏卻是絲毫不亂,老太太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也不睜眼,就這麼懶懶地道。「今兒我們家大姑娘出風頭了……十六歲人了,這樣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這話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慣於拿捏小輩,欲揚先抑,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上回自己都能夠度過這一番試探,別說大姐了。
果然,善榴語氣依然不卑不亢,「這一番是孫女兒衝動冒進了。不過弟妹們都小,一時大意身邊也沒有能說話底下人,孫女兒又實懶得和那樣人拌嘴,反而顯得自己是個市井潑婦只會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會呢,又覺得人家都欺負到門口了,甚至犯了事還不走,要巷口看著我們反應……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惡了。讓底下人去應對呢,人家又說我們仗勢欺人,落了話柄了。不如摔兩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認真鬧起來,那也沒賬。」
堂堂男兒,因為行動輕薄著了族妹幾耳光,這事就算以善溫無賴身份,說出去也實是丟人了。老太太再嚴肅,唇邊不禁也微微蘊起了笑意,她又心底回味著善榴表情——方才問善桐時候,自己是早就已經把善榴神態給看了眼底。
沒想到這丫頭雖然京城養了一身嬌小姐做派,談吐從她母親那裡學出了一派福建人軟和,骨子裡居然還真有些西北兒女硬朗。
這樣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說一門親事,好是說西北,說個體面些夫家,將來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排擠,大姑奶奶出面說話,那是天經地義。善桐畢竟還是小姑奶奶了,再說年紀又小,將來歸宿何方,還是說不定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經思忖開了,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嗯了一聲,又道,「這件事鬧出來,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夠嫻靜了。你怕不怕?」
善榴並沒有被老太太話嚇住,她似乎是早就考慮過了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道,「事急從權,孫女兒也這麼大了,娘就是心裡不痛,也不過是說幾句罷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語氣只是溫和了一點,但就是這一點微妙變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時捕捉到了。「嗯,還當你有勇無謀,兩巴掌只是圖個痛。既然前因後果心裡都盤算明白了,那也沒什麼好說。以後出入還是小心注意,三妞她們還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沒事還是家多做做針線,別外出走動了。」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誇了善榴,雖然這褒中還帶了貶,但畢竟要比從前隨口一句話,都能引來一個硬釘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來向老太太告辭,「出來這半日,眼看著中午,娘應該也回家了。村子裡閒話傳得……」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麼,閒話傳得比人腿還!活像是沒個別事了,就指著閒話活著!」
老太太哈哈大笑,「農閒時分,可不是就沒有別事了?等開春下了田,想傳都找不到人來傳了。」
她揮揮手,又趕善桐,「今兒我們吃羊雜,你不是一聞到羊腸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過來喝牛肉湯。」
善桐果然色變,忙牽著善榆手出了屋子,口中猶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腸就一陣噁心,大姐吃過沒有?愛吃人都說還吃呢,我是一聞到那味兒就想吐——」
兩姐妹就一路閒話,出了院子沒多久,張看便迎頭接了過來,笑道,「剛把幾個少爺送回家——」
這一次回家路上,就有人指指點點,依稀可聞議論,「別看生得俏,潑辣著呢!兩巴掌,老七房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嘖嘖,別看是官家小姐,到底還是像她姆姆,一朵帶刺兒玫瑰花……」
善桐不禁皺起眉頭,見姐姐面容恬靜,她卻也不敢說話,進了院子才抱怨,「哼,從前居然也不覺得——村子裡怎麼這麼多長舌婦!」
「從前你還小,哪裡懂得這些。」善榴不以為意,一邊走一邊說,「其實走到哪裡也都一個樣,京城時候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官宦夫人聚一起,又何嘗不是東家長西家短……」
說話間,姐妹倆已經掀簾子進了裡屋,果然見到王氏正屏風後脫外衣換家常穿裌襖,善桐想到祖母所說『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說你』,不禁又擔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卻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還笑靨如花地主動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語了幾句。
王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興味笑,這位貴婦之前雖然說不上是一臉官司,但也是滿身疲憊風塵,聽了善榴幾句話,所有疲憊竟似乎一掃而空,她親暱地頂了頂善榴額角,嗔怪地道,「真是個小鬼靈精,逮著機會就順著桿子往上爬。你娘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你這樣手段!」
雖然是責怪,但這責怪裡竟分明帶了無限讚賞。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張大嘴,傻乎乎地看著母親與姐姐,猛地一下回過神來,又急著追問,「什麼手段什麼手段,姐姐你——可我們今兒一直一塊呀……」
王氏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親熱地捏了捏妹妹鼻頭,笑道,「就不告訴你,三妞自個兒琢磨去吧。」
一邊又和母親道,「祖母說,今兒那邊吃羊雜湯,怕妞妞兒見了羊腸要嘔,就打發她回來吃飯……」
母女三人正嘮嗑家常時,二姨娘忽然掀簾子進了裡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排頭,倒是稍停多了,卻也很少進主屋來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卻是不管不顧,一臉著急,「剛才大椿看著榆哥、梧哥哥倆和三房善柏一道,往村外頭去了。臉上神色都不大對呢,她多問了一句,問去幹嘛,榆哥說——說——說要給大姑娘出氣去!」
不要說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疊聲追問,「叫人去追了沒有哇?」
她一面說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進來回道,「剛才大椿過來找我,我已經趕著打發張看去了。」
王氏聽說,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二姨娘卻猶自操心,她轉著眼珠子又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這還是得去看看!」一邊說,一邊擼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來對她殊乏好感,此時倒是有了幾分同病相憐——她也很想去湊這個熱鬧,可還沒動彈,王氏就蹙眉道,「我們這樣人家姨太太,等閒有出門沒有?」
她聲音雖然不大,但二姨娘卻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緻面容上浮現出少許猶豫,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京城多少人壓頭上,咱們也沒有這樣丟人過。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負上門來啦,這您還不出面,往後村裡還抬得起頭來嗎?」
再粗俗姨太太,都有討著人喜歡時候。這想法一下就竄到了善桐心底:從前看二姨娘,覺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麼看怎麼討人嫌,她甚至於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是怎麼生下梧哥。可今日裡看,她雖然粗俗,但這潑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強幹,雖說這精明強幹始終帶了幾分市井,但也要比家裡大人們那老謀深算所謂溫吞水,來得討人喜歡得多。
忽然間,善桐思緒飄了開去,似乎又一片迷霧,從她眼前緩緩地揭開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為什麼作風丕變,一下就爽地甩了老七房溫三爺兩個耳刮子,而母親又為什麼這樣欣喜地誇獎大姐『才露了一絲破綻,你就順著桿兒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