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事,少其實就是個門路。
楊家、王家雖然不能隻手遮天,但究竟底蘊放這裡,很多事一旦找到門路,辦起來就比尋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過三數日,糧食就已經交割完畢,只是因為小五房西安城裡沒有倉庫,因此還暫存放糧號倉庫裡罷了。
這一次藉著東風,也因為這位少東家乃是糧號主人獨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遠。王德寶是個精靈人,同王氏、王時並王大老爺等人商議了一番,便咬著牙將全盤生意吃了下來。王氏也用一兩銀子一石天價,買下了一萬石麥子。
「都是陳年老麥了,要出白面,也就是六千石頂天了!」楊四爺來找王氏算賬時候,一邊彈舌頭,一邊嘖嘖地心疼。「這一下,是把幾年積蓄都賠進去!恐怕娘手頭也沒有多少活錢啦。」
畢竟是楊家自己私事,雖說熱心幫忙,但到了寫賬算賬時候,王家人還是迴避了。善桐這小半年來字寫得好,就一邊打下手幫著謄抄。聽了四叔這樣說話,她就看了四老爺一眼,又默默地垂下頭去。
王氏不動聲色,隨口道,「怕也不止吧,這些年來不說別,家裡西安幾間鋪子,就不止一萬兩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樣多。」楊四爺就笑了。「總也就是十來間鋪子,一年能有個五千兩出息是頂天了。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結餘還要拿去買祖產,雖說那些人懼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亂開價,但當年我們家田多了去了。如今這樣賒買,怎麼都是不合算……宗房二哥這一次跟著桂家一道回來,也帶了些糧食,說是江南糧價賤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氣候又和暖,嗐,怪咱們命苦,沒能托生到江南去唄。」
這些年來,宗房專管著族中祖業,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說別,就是皮貨一項,一年獲利多少,真是難以勝數。也難怪他們要抱小四房大腿,不說別,就是這個江南總督招牌掛著,這幾年來江南就多開了好幾間分號……
王氏也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倒是盯著又問了一句,「宗房二叔這一次帶了多少糧食回來,四叔心裡有數麼?」
四老爺怔了怔,又撓了撓頭,笑了。「我本來還想問來著,後來忙著辦咱們自己事兒,就沒多嘴了。試探了幾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問問!」
既然人家不想說,三老爺或許還能撈著些口風,四老爺卻是決計問不出什麼。
也難怪雖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諱著庶子,但有了事,卻總還是交待三老爺帶著四老爺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讓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來問,「怎麼三哥這一次沒來?」
「老太太說,家裡沒個男丁不安心,就讓三哥留下來了。」四老爺倒是什麼都沒聽出來。「今年收成這個樣子了,佃戶們都沮喪得很,三哥這一向也忙,就怕他們拋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來種地可就難了。」
「從前都覺得買賣不實惠,這種地是實惠。」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實惠又體面……其實如今想想,還是做生意實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飯,不比得農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膽。」
她又和四老爺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你去豐裕分號,把德寶請過來,咱們得商量著怎麼運糧回去事兒。」
四老爺憨頭憨腦,「不是說了,請許家鐵衛過來護送嗎?不說別,好歹許家軍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來。」
王氏還沒說話,善桐忍不住就笑著歎了口氣,「四叔,這一動用了鐵衛老爺們,村裡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四老爺腦子就是再緩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間齷蹉。
他臉上一紅,「這就找德寶去。正好他們也要運糧食回去,要能一路走,那是好。」
王氏等四老爺出了門,才不輕不重地敲打善桐,「你四叔跟前,說話就那樣不客氣?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個語氣,是你四叔和你不計較,換做個心胸狹窄人,只怕就要記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氣,這一陣子,雖然說知道母親說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裡就是有一股難掩躁動,似乎不和母親抬兩句槓,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個大戶人家,女兒敢和父母抬槓頂嘴?
她就咬著嘴唇低聲道,「是,下回一定軟軟和和地把話說出口,不讓四叔下不來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麼齷齪,面子上是一定要過得去。」王氏卻沒有留意到女兒這細微表情變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楊家村裡,眾人自然都是順著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壞,為什麼不招你喜歡呢?還不是因為她沒有顧忌到你面子。你不喜歡桂太太,就要當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變成了她。」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善桐心裡,她不禁停下筆來,出了半日神,才有些不服氣地道,「娘怎麼這麼厲害,隨口說一句話出來,我竟無話可回了。還當我已經聰明伶俐,其實這樣一想,還差得遠來。」
「你還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輩子學問,你慢慢學,急什麼。只別和那誰似,光長年紀不長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視一笑,善桐就又低下頭去,將賬本推開,換了連格紙來練字。王氏一邊坐著,看她面色漸漸端凝專注起來,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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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王氏忙前忙後,終於還是把運糧事給辦妥了。
一萬石麥子佔地方,索性就西安城裡碾成了白面。和豐裕糧號一起到鳳翔府裡,小五房自然也有倉庫。雖說今年收成不好,可也還沒到顆粒絕收地步,秋收後運糧入庫時候再跟著運進來,知道人就不多了。
王德寶本來還想請許家鐵衛出面,不過他要比四老爺聰明得多了,話一出口,看善桐眉眼裡帶了笑,也就跟著笑起來,打那之後,也就再也沒提起這話頭了。王氏也沒佔他便宜——冒昧問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親自給薦了個好鏢局,兩家平分了鏢費,三天路,卻花了二百兩天價,這才把糧食給運出去了。王氏還怕四老爺事情辦不好,讓王時跟著,看著糧食進了小五房庫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個准信兒,這才安下心來。又安頓下人們,預備著自己一行人回鳳翔府事。
「早知道就跟著糧食一塊回去,有鏢局護著,還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熱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請過去,握著善桐手翻來覆去地看她,「現道上可不太平,你們又是官宦人家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
善桐難免被她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她扭過頭去,恰好又看到衛麒山打量自己,兩人目光相遇,他沖善桐扮了個鬼臉,一臉恨恨,倒是少了幾分江南文士一樣風流,多了些孩子氣。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說『下回他再拿箭對著你,你就拔火銃也對著他』,又覺得火銃沉甸甸地掛腰間,就忍不住打從心底噗嗤一笑。一邊笑,一邊別過頭去不理會衛麒山。
牛姑太太看眼裡,也跟著笑了,聽王氏回了幾句,『就是害怕糧食路上出了事,這裡還要趕著再買,寶雞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裡糧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這才回過神來。「也是!還是楊太太辦事穩當。」
她又很熱情地說,「雖說孩子爹定西了,但城北大營裡還是住了一隊回來換防親兵,二十來個人,雖不說是精兵勇將,但戰場上也立下過功勞。如今正好要到前線去,不如就讓他們把你們送到寶雞,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順路。」
小兒女之間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眼裡。王氏心底將這主意轉了幾遍,也就沒有回絕,「那我可就打蛇隨棍上了,今年年成實太差,誰說得準有什麼妖魔鬼怪呢?衛太太好心,我記心裡啦。」
「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好心!」牛姑太太說話很直爽,「還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樣,行事又這樣嬌憨,惹人憐愛。想到她要是路上遇到什麼強人,倘或被驚嚇了,我這心就揪起來了。楊太太您是沾了女兒光!」
眾人都是一陣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著善桐,一邊笑一邊點頭。善桐只覺得不自得很,瞟了衛麒山一眼,見衛麒山也是一臉吃了蒼蠅一樣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謝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飽啦。」一邊給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帶著她後花園裡轉了幾圈,笑道,「這裡不比江南富庶……」兩個小姑娘越說越投機,到了分手時候,善桐倒是很捨不得琦玉,還追著她道,「得了空,你來我們家玩,我來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過來客院幫王氏收包袱,又帶了個包袱過來。
「本想留你過了生日,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虛客氣。」一邊說,一邊拆開包袱給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給你打太貴重首飾,這裡一個金戒指上鑲紅寶石倒是不錯,你戴著壓壓壽,又給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閱,卻見全是給自己做褻衣、鞋襪等物,針腳細膩,顯然是米氏親手所作。一時倒紅了眼眶,「三四年沒穿過大嫂給我做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樣,還要打點王時起居,得了閒歇著也罷了,又給我做這個。」
「出閣女兒家,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誰做了可你心意?」米氏笑了。「三年來想著就做一點,也不費工夫,不知不覺倒是積了一包袱,明年來,可就沒那麼多了。」
自從出嫁生子,自己當了娘之後,除了娘家人,還有誰把自己當個女兒?這樣心疼體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萬分,叫了聲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說話。米氏拍了拍她肩膀,低聲道,「知道你要強,難處都心裡不說出來。眼下咱們落魄呢,且忍著。過幾年你大哥若起復了,慢慢又好起來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說,又哪裡能瞞得過大嫂!只是兩邊落魄,也都不忍多說罷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拭了眼淚收拾心情,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荷包,遞給米氏道,「今次來,別事都沒什麼好客氣,就是讓大哥操辦了糧食事,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那畢竟損陰德呢,兩條人命事,又不同於尋常爭產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為了我。不過咱們正是艱難時候,可不能讓人捉了破綻,老家銀錢一時緩不開,也別急著催了。別催了一肚子火氣,我這裡還有,若要,管來說一聲就是了。」
米氏拆開一看,見是兩千兩銀票,倒是嚇了一跳,忙推回來道,「我們這裡還有,哪裡就艱難成那樣了。」
她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銀子。我們不收,人家不心安,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載,還短不了銀子使。」
「管拿著!」王氏不聽。「那樣錢,一年能得幾次?況且也不是正道。日後再別沾手了……我看著大郎、二郎都到了說親時候,操辦聘禮處處都是開銷,我又沒有使錢地方,如今村子裡住,縱有錢也不能花呢。」
兩人推讓了一會,米氏到底沒拗過王氏,訕訕地收了銀子,又道,「明日讓王時送你們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門,是不能送你了。」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從前家裡發達時候,手上有了錢就知道買地。只道這是穩當,做生意還要看風頭火勢,況且說出去也不大好聽。如今才知道沒了勢,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轉不開就是周轉不開……」
這句話裡,到底還是透出了少少老家難處。王氏心頭又是一陣酸楚,也不接嫂子話茬,只道,「晚了,明日還起身呢。大嫂也早點休息吧!」
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沒精神,和善桐一道進了車裡,她沉思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緩緩摸著善桐脖子,和聲問,「怎麼,看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心裡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親懷裡,又安靜了一會,才低聲問,「娘,那個……那個少東家,真要刺配三千里麼?」
王氏心頭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簾子,望了望窗外,這才壓低了聲音呵斥善桐,「外頭,這樣事也好亂說?」
見女兒雖然不說話了,但大眼中分明寫滿了疑問,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著自己手指,細聲細氣地道,「還是您說,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車出了城,進了野地裡,那得得蹄聲取代人聲,成為了天地間響亮聲音時,她才輕聲道,「是真刺配,不過,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苦,半路上沒了……」
話尤未已,善桐已經明白了過來。
「我說,怎麼連糧號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著搬到外地去……」她低聲嘀咕,「表哥也沒和我說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頭來,加了一句,「這是我強著表哥說,您可別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撈了女兒裙邊火銃一眼。「以後,你少和他往來。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於世道,手段嫻熟,連暗地裡居中牽線事都幹得出來。十個你都不是他菜——跟他多來往了,我怕你被他帶壞!」
善桐心裡幾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說,「可不是舅舅暗示先,也沒見他登門啊。怎麼不見你說舅舅了。」可又實不想和母親拌嘴,免得漫漫長路上,又要挨母親說教。
「哎,再過幾年就是大姑娘了,還有什麼來往不來往。」她就避重就輕地躲開了這個話題。「也是我問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說。」
王氏掃她一眼,見善桐顯然沒有當真,不由得越發沉下臉來,她輕聲道,「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表哥精明……這一次別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兩好處,其實大贏家,還是他!你當糧號是出脫給誰?又是用什麼價錢出脫?這些事,就是一樁樁地告訴你四叔,恐怕他都幹不來,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經辦得滴水不漏了——」
見善桐瞪大了眼,她還欲往下說時,車身忽然一陣歪斜趔趄,王氏兩母女都不禁發出了小小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