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二姨娘難得一次表演,並沒有村子裡激起多少波瀾。雖有幾個老太太竄門時問了一句,老太太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就是捨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難為她一片慈愛,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開頭,村子裡好些殷實人家,都有乘著天氣冷,劫道凍得不成樣子,路上反而太平這一兩個月,用馬將孩子們送出了寶雞,如同飛鳥投林一般,各自投親靠友去了。只是養得起馬人家畢竟不多,大部分村民還是只能依靠宗房發下來過冬糧食度日。到了年前,村牆附近流民漸漸地越來越多,楊家村能夠拿出來賑濟糧食卻越來越少,自己飯都不夠吃了,流民們得到殘羹剩炙,也就漸漸地少了。僅僅是一個臘月,每日裡就有七八名老弱餓死村牆外頭,村裡雖然暫時還沒有減員,不過兩三個老人家自然過身,但這個年還是過得沒滋沒味,非但沒有祭祖,就連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響了幾掛陳年鞭炮,就再沒有什麼響動了。
族長就又派人請老太太到宗房說話,老太太懶怠活動,族長也沒有辦法,只好又一次屈尊進了小五房院子,和老太太商量,「還是要把村牆外面打掃打掃,不說也都是老親戚住處,現被人闖進去居住,以後人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說這天氣要暖和起來了……若是還像現這樣死人,他們又不掩埋,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著葬送進去了。」
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點頭,「是該這樣。」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要搬運屍體驅趕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糧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饑荒持續了半年多,流民聚集村牆外頭,漸漸地成了隱患,族長都沒有能夠下定決心。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老太太見族長白眉緊蹙,宗子楊海林也是一臉欲言又止,心知這樣時候要起村兵,確就是往宗房心頭剜肉,便道,「三妞?過來伺候祖母抽一袋煙。」
善桐人外屋端茶倒水呢,聽到祖母一番話,忙碎步進來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煙,老太太徐徐噴了一口白煙,又指點著善桐,向楊海林道,「就是這丫頭,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來路上還遇了險……這件事雖然我們沒有張揚,但海林大侄子也該知道吧。」
楊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聽說啦,怪道是您孫女呢,聽說她臨危不懼,好機變呢!」
老太太神色不變,又道,「也不是為了勾引你稱讚她——三妞,你把那事兒告訴給你宗房大爺聽聽。」
善桐便將那匪首和自己連番對話,又詳細複述一番,給楊海林聽了,猶豫了一下,又續道,「我聽著他們自己有幾個人,漢話說得很不清楚,喊話時候,說是突厥人話。就是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進來搶掠人,還是只是慣說突厥話匪徒。」
北戎和大秦西北打了這麼多年,當然也不可能沒有交流,會說突厥話人其實並不少,也並不都是北戎自己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進入北戎境內,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纏了頭臉,轉身就以北戎身份來打草谷,這樣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屢見不鮮。楊海林聽了,只是驚,卻不異。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皺起眉,「怎麼之前沒和我們說!」
善桐看了看楊海林,又看了看族長,聲若蚊蚋,「我也沒聽明白,其實他們說不說突厥話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大馬賊……一色都帶著是火銃呢。」
這是以退為進,巧妙地又凸顯了馬賊群武力,還是小姑娘真只是一時疏忽,眾人自然已經是懶得去分辨了。楊海林又低頭盤算了片刻,徵詢了父親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黃不接時候,是難過了……我看從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練起來吧!說不得,大家都減省些,就是餓著肚子,也把這個難關熬過去再說了。」
於是進了二月,村裡家家戶戶都出了青壯,起了村兵,由那十一個許家鐵衛領著操練了幾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流民們都驅散開來,又把一冬倒斃饑民們草草安葬。又把村牆上冰給預先鑿落了,免得到時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蝕木頭。——卻並不曾隨著天氣和暖,將村牆拆卸收藏,反而依舊保持了這樣一座堡壘,此後日日上夜,也是一樣太陽落山就不許進出。只是這一遭進出人也少多了:天氣一暖,道上就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楊家村已經不是以往那樂善好施名門望族,依然不斷有饑民懷抱僥倖過來試探,從他們口中,村民陸陸續續便知道了:前線戰事時斷時續,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太平,甘肅那邊似乎已經要亂起來了——實是餓死人,能吃全吃光了……就是種糧都絕了,流民們全湧進陝西來,陝西又偏偏也沒有糧食,路上亂得太過分,已經有人賣兒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楊家村日子也不好過,從組村兵起,族長就聯合耆宿們,進各戶收繳糧食,言明是宗房『借』,實則是將各房糧庫都打掃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爺、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幫廚,做起了大鍋飯。要緊著村兵們先吃,女眷們落得著就少得多了,一般老弱一頓就是一個饅頭,除非家裡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許開小灶。
小五房是嚴格地執行了這個規矩,因為三老爺、四老爺年紀都上三十,未能入選村兵,善梧等小一輩年紀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時竟也不分主僕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連王氏都是一頓一個饅頭。好小五房窖藏多,三不五時,還能借給老太太做飯名義,多炒幾個菜,大家也算是開過葷了。
如此進了三月,廚房裡出來饅頭漸漸是越來越小,卻是誰都沒有抱怨……自從開春以來,一滴雨都沒下,麥苗簡直都要蔫了,宗房這個時候把糧食扣得緊一些,大家心裡都能諒解。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來,三老爺那天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怕中年發福,經過這一番,倒是又精幹起來了。」
他沒有說錯,顯著地精幹起來不但有他,還有善榆、善梧,這兩兄弟作為小五房僅剩男丁,雖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無照料,因身體長得實,兩兄弟都有些頭重腳輕意思,伸出手來,手腕上連一點多餘肉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歎氣,又安排王氏,「讓老三和老四暫且老三院子裡歇著,你們搬進祖屋來住,家裡人少了,大家住一起也方便照應。」
王氏心知肚明:住一塊,多少能省幾個服侍人手,二房從京城裡帶回來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幾個,省一點口糧給孫子們吃了。
她就給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領神會,等沒人時候,她給祖母伺候水煙,「其實人多人少,不差那一個饅頭,這時候攆人走,傳出去實是太難聽了……」
老太太聽了就直歎氣,一袋煙抽到了頭,還含著煙嘴吧嗒了許久,才不捨地放開了:糧價飛漲帶動物價飛漲,道路上又極不太平,小小煙葉,都已經翻了十多倍價錢,老人家又捨不得銀子,如今就連青條,都要省著抽了。
#
到了三月底,再沒人埋怨村兵耗費糧食了,大家都誇老太太,「還是您有遠見,這十一個鐵衛,留得好!」
畢竟是經過戰場鐵血將士,雖然不過十一人,雖然楊家村裡耽擱了一年多,但一身工夫,這十一位軍爺是一點都沒有擱下,平日裡操練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並且行動有條有理,遠比村人們自己沒頭沒腦瞎鬧,要有章法得多。饑民們衝擊了幾次村牆,都被趕散了,又因為周圍野草菜根都要被挖了,終於悻悻然散開,村外丟了十餘具屍體,也無人去管。村裡婦孺們又多了活計:為村兵們縫製幾件厚實板甲,又要輪班為他們送飯。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議,「我老了,三妞又還小,且還笨手笨腳,你到底是個誥命,家裡事也要你來做主……打發姨娘們跟著幫一把手吧?」
王氏卻道,「畢竟都是正妻,單單打發她們過去,多少透了輕浮,還是我帶著大姨娘白日裡過去幫一把,家裡事,就要娘多照應了。」
幾個月艱難光景,一家人看誰都是親切,就是三老爺和四老爺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說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賞捺下,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還是你懂事——家裡事,就交給我吧。」
王氏就帶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歸地縫板甲、削木棍,幫著下廚……雖然是四品誥命夫人,但沒幾天也就累得顧不上儀表,一眼看去,說是村婦也並不出奇。望江、張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請王氏回來休息,她們願意過去幫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這不是擺架子自重身份時候,村裡人應當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別人你是富戶,人家就越看你不順……」
善桐聽見,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過午飯,她主動提出,「我也過去幫著幹點雜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麼樣子了!你只管寫你字,繡你花去,十二三歲孩子,別跟著添亂。」
隨著局面越來越緊張,老太太脾氣反而越來越好,也願意同孫女說說笑笑了,這啐一口只是和她玩鬧,老人家沒有認真生氣。
善桐卻覺得這虛假歡笑實很心酸,她倒寧願祖母還是那不怒而威,心機深沉如海樣子,對自己永遠都帶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現一樣,放下架子親自來哄自己開心。雖說和氣了,但怎麼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沖祖母扮了個鬼臉,轉身登登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沒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鵬叔這個病人,倒是沒能斷了爐火,海鵬嬸見到她就要塞給她一點吃,小姑娘實是有些過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還是一轉腳跟,回了二房住處。
才一進屋子,就聽到二姨娘暫住後罩房裡傳來了男人聲音:一家人都棲身於小院子裡,王氏帶了女兒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地住著,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低矮愀仄南罩房裡了。
「你拿著!」二姨娘說話聲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飽了沒飽,塞懷裡!」
她一邊說,一邊就有人推門出來,倒和善桐打了個照臉——善梧衝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輕聲道,「三妞妞來了——給,得了閒你當零嘴兒吃吧。」
說著,就將手裡一包拿手絹包得好好物事塞到了善桐手裡,自己轉過身去出了院門,越走越急,很就不見了人影。善桐怔當地,好半晌才扭過頭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對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諱地衝她翻了個白眼,怒氣沖沖地猛然合上窗門,善桐卻還能隔著窗子,聽見她責罵大椿,「死丫頭,越來越沒眼色了!說!你幹什麼呢!又偷吃!又偷吃!」
沒能送走善梧,對二姨娘來說始終是個很大打擊。老太太冷遇,或者加劇了她失意,或者接連耐了這樣久半饑不飽日子,也實是讓她心緒不佳,她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大,眼下是連指桑罵槐,罵善桐偷吃話,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麼,善桐卻再沒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饒人脾氣,反而多添了幾許悵然,她垂下頭來,細細地解開了手絹上小結,揭開一看時:卻是滿滿一包泛黃豬油渣。再仔細聞了聞,還能聞見隱隱香氣。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不是,對善梧始終是一心一意,無可指摘。
善桐眉頭卻深深地擰了起來,她又看了看後罩房窗戶,這才沉吟著進了裡屋,又盤算了一會,心中委實是難以決斷,可想到善梧臉上說不出難堪,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起身打發六州,「去把大椿叫進來說話。」
沒有任何存稿人一臉血地看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