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二姨娘到底還沒有蠢到家。
西北住了一年多,男主人又不家,老太太是個不愛浮華打扮,家中眾女眷都漸漸地拋開了華貴裝束。就是王氏身為誥命夫人,平時也有穿著棉衣出門時候,二姨娘二房小院裡卻還是堅持了她京城打扮,就是大冷天,也都還是穿紅著綠,插金戴銀,善桐雖然看不慣,可也不曾說她。
今兒個眾人跟前現身時,她卻打扮得極為樸素,連妝都沒上,頂著兩顆紅腫如桃子眼,素淨深褐色棉襖,一進屋就給老太太跪下了。
「請老人家開開恩!」一邊說,她一邊搗蒜一樣地磕頭,聲音裡已經是帶上了哽咽,不知道人看了,恐怕還真有幾分可憐。「讓我們家梧哥兒也跟著一塊去南邊吧!請老人家開開恩!」
幾句話下來,她額前已經是現出了烏青黑紫——到底是長輩身邊人,善桐第一個起身,二房幾個兒女都站到了一邊,不敢坐著受二姨娘磕頭。倒是善桂、善柏等小輩,從來沒有接觸過姨娘,卻是愣了一刻,才跟著站到了一邊。
老太太眉頭不禁就是一緊,她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唇角拉緊,顯然是心中恚怒——便沉聲道,「這像什麼樣子!你是誰家媳婦,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忽然進來磕頭,我老太婆受不起!」
一般說來,姨娘總也要到主母跟前磕頭斟茶,才算是過了明路。若是長輩們不身邊,將來回了鄉也要前來磕頭拜見……只是老太太作風是這個樣子,王氏為了通房姨娘事,和婆婆之間關係已經鬧得尷尬緊張,這件事也就無人提起。二姨娘雖然小院裡摔東罵西,但她終究是京城人家,也很懂得規矩,平時無事決不出門,因此回了西北這一年多來,居然沒有和老太太打過照面。老太太要這樣發作她,倒也不能說是沒有話柄。
只是梧哥都十多歲了……就邊上站著呢!不認生母,他又算什麼?
善桐看了哥哥一眼,見善梧雖然面上似乎平靜,但雙拳已經緊握,心中不由得一歎,正要出面緩頰時,王氏掃了她一眼,反倒開口把責任攬了過去,「娘,這是梧哥生母,因家裡事多,倒是渾忘了拜見事,是媳婦兒沒做好,您別生氣。」
若是從前,老太太沒準就接著話頭敲打王氏了,可如今兩人關係畢竟已經見了緩和,老太太也頗能體諒王氏難做。見王氏眼風投向善梧,便哼了一聲,並不說話。三老爺看了善梧一眼,面上不忍一閃即逝,他要說些什麼,被慕容氏拉了一把,卻終究沒有出口。倒是蕭氏和四老爺甚有眼色,站起身不言不語地就退出了屋子。
二姨娘本來有些無措,只是張著口不知如何做聲,她本來面容嬌美,如今不知所措,真有幾分惹人憐愛。得了王氏幾句話解圍,又忙給老太太磕頭,頓得青石磚通通作響,「老太太開恩,老太太開恩!梧哥年紀小,身驕肉貴吃不得苦,您可憐可憐他,可憐可憐他,把他打發到南邊去吧!」
不多時,額前已經磕破了皮,血順著鼻樑直淌下來,頗有幾分淋漓可怖。善梧低低地哼了一聲,善桐心中一陣難受,也顧不得看母親臉色了,忙一推善梧,連拉帶扯將他拖出了院子。善榆、善楠都跟著出來了,善楠面上很是難堪,又有幾分不解,幾兄弟也就都把眼神對準了善桐。
大人說話,沒有小孩插嘴份,尤其善桐二姨娘這件事上吃過虧,雖然心繫裡屋動靜,善桐卻也沒有翻身進去打算,只是沖善楠搖了搖頭,低聲道,「鬧著呢!都先回去吧!」
雖說她年紀小,但此時卻儼然是個話事之人。榆哥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就招呼兩個弟弟,「都回去吧,別、別這添亂了。」
他今年也有十四歲了,正是長身體時候,身量拔高之餘,多少了有了些老成氣息,善楠一頭霧水,又很有幾分慌張,自然是別無二話,跟著哥哥就走。善梧卻是再忍耐不住,才走了幾步,就頻頻回望屋裡,面上神色雖然複雜,但那股濃濃擔心,是瞞不了人。
到底是親生母子,血濃於水,平時再疏遠,到了這樣時候,還是露出了端倪。
善桐心中到底是有些酸澀,但轉念一想:如果善梧連親娘都不顧了,這還能算得上是人嗎?
她就歎了口氣,上前拉了拉善梧胳膊,低聲道,「哥你就放心吧,有娘,二姨娘不會受多大委屈。」
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思及母親用心,又加了一句,「要是祖母隔著窗子看見你這個樣子……二姨娘怕是又要吃虧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小聲,但善梧如遭雷亟,一下就轉過身來,跟著善桐急急地出了祖屋。
不知不覺,他緊緊地攥住了善桐手,力道之大,甚至握得小姑娘有幾分生疼。
這一路大家就走得很沉默,善梧低垂著頭和妹妹手牽著手,手上力道時輕時重——善桐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此時善梧心裡,定然是百味雜陳,千般思緒翻湧。她心頭湧上了少許憐惜,一時間竟又有了些羞愧,可過了一會,又想到了這些年來眼見,經歷過種種慘事。回鄉道上那一聲慘叫,桂太太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態度,村牆外日日死流民……
她心又漸漸地硬了起來,心頭暗暗地道,「要怨,就怨這逢高踩低世道,須、須怨不得娘,怨不得我。」
可過了一會,又想到剛才二姨娘血流披面,猶自不管不顧地猛力磕頭,口口聲聲,只求老太太放梧哥一條生路,讓他跟著南下情景……
善桐就覺得自己剛才吃下不是糧食白面,而是一團團螞蟻,這麻癢到了極致,讓人坐立不安些微痛楚,讓她甚至都不敢直視善梧。只好心裡暗暗地埋怨:為什麼這世道這樣艱難,為什麼……為什麼貴人們不顧底下人死活,要讓西北萬千子民受苦。為什麼——為什麼娘要為爹納妾,為什麼榆哥要有這一劫,為什麼二姨娘這樣不懂事……
千萬個為什麼,善桐腦海中盤旋不去,好像一群聒噪老鴰兒,她耳際盤旋,竟讓她顯得分外沉默。直到進了二房小院子,她才打起精神來,吩咐望江端茶倒水,將兄弟三個,領到了王氏起居東裡間依次坐下,卻依然是不發一語,榆哥幾次有所異動,都被她用眼神壓下了:此時此刻,雖然長幼有序,但善桐憑藉著她長輩跟前受到信重,儼然已經成了家中說一不二小主母。
這反常,帶有壓迫感沉默,一路持續到大姨娘悄悄進屋,才多少被打破了一點兒。善楠自然立刻就向母親投去了詢問眼神,但大姨娘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慈愛地望著善楠,態度中多少也帶了擔憂和不捨,但卻終究是要比二姨娘絕望,來得從容得多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這兩個姨娘,到底誰為人好些,一眼望去,已經一目瞭然。如果二姨娘有大姨娘半分聰明,又怎麼會這樣驕狂呢?
善桐忽然自失地一笑,她發覺自己到底還是為自己發現,亂了方寸。
難怪母親不肯明說……即使是親如母女,也有些話有些竅門,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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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又等待了很久,王氏才領著二姨娘回了二房居住小院子。——卻沒有讓二姨娘跟進堂屋,還院子裡,就吩咐望江,「拿熱水和雲南白藥來,讓大椿給二姨娘上藥。」
自然就有人嘖嘖連聲地將二姨娘扶進了屋子裡,善桐隔著窗戶想要看看二姨娘神色,可二姨娘頭垂得實太低,她還沒看清楚,王氏已經進了裡屋。
「人倒是齊全啊。」王氏掃了大姨娘一眼,抿著唇不動聲色地道,「櫻娘呢?今兒個如何,可以出門嗎?」
或許是楊家血脈裡就有這樣病根子,善櫻身體雖然要比善柳好些,但進了秋冬也經常要犯哮喘,和善柳一樣,等閒都是不出門。大姨娘進了冬天,不是照管榆哥起居,就是進內院去陪善櫻,也很少人前現身。
「怕是不大能出門……不過,她一個不懂事丫頭片子。」大姨娘從容地道,「還不是聽長輩們安排,難道還容得她反了天不成?」
雖然由頭至尾沒看善梧一眼,但話裡到底還是露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得意……
王氏好似沒有聽到,神色不變地放過了大姨娘話茬,「既然櫻娘不能來,那也就罷了,閒話不多說。如今村子裡情景,大家都是看得到,三房柏哥、四房桂哥同兩個嬸子,都要到安徽去了。我們家和三房、四房不大一樣,你們父親就定西,因此我是不會走——但也不能一個都不送出去,大姨娘幫著楠哥收拾出一個包袱來,明兒就動身……楠哥一路要聽柏哥話,也要靈醒一些,出門外不比家,沒人順著你少爺性子,要警醒小心,別被人欺負了去。」
這番話固然聳動,但一來善桐心裡有數,二來善梧其實多少也猜到了些,因此唯獨只有善楠一個人大驚失色,立刻就站起來道,「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結巴得幾乎趕得上榆哥,望了生母一眼,也不知得了什麼眼色,斷然又道,「我不走!」
就算明知道是大姨娘教他這樣客氣,王氏依然是有幾分欣慰,她微微笑了,低聲道,「你也不走,我也不走……都是好孩子。」
這話似諷刺,又似乎是欣慰,還沒等眾人搭話,她又抬高了聲音,疾言厲色地道,「讓你走你就走!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像什麼話!你和我客氣,也是空客氣,真孝順我,一路上小心一些,到了安徽,不要分心,好好讀書!萬一家裡出事,給我們二房傳宗接代,振興家業重擔就要撂你肩上了——孩子,你心裡要有數!你不能再這麼一天大兩天小了!」
眾人頓時都站起身來,陪楠哥聽訓,倒是榆哥還坐得穩穩當當——卻也曉得結結巴巴地為弟弟緩頰,「也……也是捨不得家裡人嘛!」
王氏卻似乎心裡有氣,越說語氣越硬,「捨不得家裡人,誰能捨得?你當你們三嬸捨得善槐嗎?天底下事,有多少能隨著你們意來?要不是為了這個家,我犯得著……」
話說到這裡,卻又戛然而止,她看了善梧一眼,又乏力地歎了口氣,揮手道,「就這麼一件事,都出去吧,該幹嘛幹嘛……安生點兒,別再惹事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這個素日裡是要強、是妥帖當家主母,似乎也再經受不住這多番內外煎熬,罕見地孩子們跟前露出了疲憊與無奈。榆哥第一個忍不住,輕輕地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娘——話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善桐拉著,半強迫式地扯他出了屋子,大姨娘緊接著又牽走了善楠。善梧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撐著腦袋,也正疲憊不堪地望著他,眼神中真有無數說不出口話,他腳步一下就沉重起來,不知為何,那忍耐了許久眼淚,竟再無法忍耐下去,一時間奪眶而出,不多時,便已經爬滿了臉頰,他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回身幾步就撲到王氏懷裡大哭起來,眼淚紛紛落進了王氏裙子裡,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道,「兒子、兒子不會讓娘失望!」
王氏沉默著沒有做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善梧肩膀,聽他似乎是賭咒發誓,又似乎是囈語一樣地道,「娘慈愛,兒子心裡明白……兒子斷斷、斷斷不會讓娘失望,一定……一定發奮讀書,一定孝敬您……」
這還是梧哥第一次嫡母跟前失態成這個樣子。
他肩膀又劇烈地抖動了一會,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王氏目光閃動,才要說話,梧哥又開口了。
「二姨娘有什麼做得不對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抬起頭來望著王氏,紅著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責罰她,兒子絕沒有一句怨言,兒子知道您是為了她好。今兒個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賢惠,真正沒面子其實還是主母,至少為二姨娘攬下「沒有拜見長上」這個罪過,王氏是有幾分冤枉。
能夠體貼到這一層,足見梧哥是真站了嫡母角度上考慮事情。
王氏眼神裡就漸漸露出了欣慰,她慈愛地攬住了梧哥肩膀,低聲道,「有兒子這句話,娘受了多大委屈,都不要緊。」
頓了頓,又道,「不過,二姨娘始終是你生母,雖說主僕有別,但你也不能這樣說話。什麼敲打、責罰?這不是你一個為人子能說話,當著娘面說一說還好,當著別人面,再也別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複雜表情,他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擰巴了一會,淚水又不受控制地從他眼中洶湧而出,他只得繼續撲到母親懷裡大哭起來,似乎要讓那嚎啕哭聲,將心中兩難情緒帶走一般,竟是罕見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來。
王氏一邊拍著他肩膀,一邊不禁就透過窗戶,望向了鐵灰色天空。冬日那刺目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雙眼,這位和藹中年婦人微微地笑了,笑顏竟同女兒猶有幾分相似,都帶了一縷說不出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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