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楊家人扶脈,也不是第一次了。」權仲白又頓了頓,忽然間風馬牛不相及,撿了一個很遠話頭。「從前江南時候,也曾經為貴族海東世叔並善久世弟,一併他們家七世妹把過脈象。凡是楊家血脈,似乎都有一個特點,血行速度要比一般人緩了幾分,尤其是七世妹,血行慢,心裡一有事,經脈就有淤血,很難行開。方纔我把了這位小兄弟,並——」
桂含春忙說了幾人姓名與血緣關係,權仲白略略一點頭,面上寫滿了專注,那自然而然形諸於外尊貴疏離,與被壓抑得極好,只是隱隱露出一瞬傷痛,已被近乎無窮無耐心和溫和取代,他對楊四爺和善桐點了點頭,續道,「並這位善桐世妹、海武世叔頸脈,感到楊家這一房也有一樣徵兆,恐怕一村人都是從祖宗那裡繼承下來特徵。就好似如今焦閣老一家手心紅痣一樣,都是胎中帶就,這也不能說是病根,不過也確要比一般人容易有瘀症。善榆小兄弟你呼吸之聲,就要比一般人遲滯得多了,一群人呼吸聲都急,你也急,可你吸一口氣還要用上力道,這就要比尋常人慢了一分。按理來說,你這樣小伙子正是生機旺盛時候,呼吸聲理當又輕又,或者是長而平緩。鼻聲這樣抖,唇色又暗紫,行為舉止見了遲滯,說話時也要想一想,但我看你對答還算得體,聽人說話也不至於不明白裡頭意思……小兄弟,你這是血瘀之症啊。」
他一連串醫理解釋下來,深入淺出,鞭辟入裡,眾人都聽住了,善桐禁不住就問了一句,「那又怎麼知道這是高燒導致呢——」
「這個倒簡單了,小兒發燒,燒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沒有什麼別病症,血瘀恐怕還是因為高燒而起,隨口蒙了一句而已。」權仲白淺淺一笑,居然坦然揭開了自己把戲。
這個瀟灑寫意貴公子大夫,做派確是善桐生平僅見,一時間她竟無話回答,倒是楊四爺腦子難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問題根本,「這個病,有得治嗎?」
權仲白面上難色才露,善桐心頭頓時咯登一聲,就連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還不能治,這樣事,子殷兄身上還沒有過呢……」
「也不是沒有。」權仲白面上悲慼之色乍現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續命罷了。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無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來,對滿面驚恐之色善桐略帶安撫地笑了笑,又沉吟著道,「也不是說不能治,就是難……我看善榆兄弟諸多症狀,都和我手上另一個病人相當。方才試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幾個關鍵穴位,血都是鹹中帶苦,唯有太陽穴上刺出一點血跡,味道發甜,你血瘀居然和他一樣,也都腦中……」
屋內眾人,頓時齊齊色變。
很多病一向是確診難,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個一般優秀大夫就可以藥到病除。有血瘀之症,直接針刺放血,再佐以幾貼藥材,簡直可以藥到病除。雖說善桐也不抱希望,認為哥哥可以這樣輕易便告治癒,但知道血瘀頭,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下就理解了權仲白為什麼沉吟了這樣久,又隱隱面露難色。人無頭不活,榆哥問題要是出頭部,能否治癒,那還真是兩說事了。
再說,這樣疑難雜症,也不是懷疑權仲白醫心,只是他這一次過來,身上本來就帶了重大使命,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也隱隱猜得出來,他是為皇上尋藥來。。很多事必須要有個輕重緩急,她可不覺得榆哥病情,能大得過紫禁城裡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說話了,他聲音甕聲甕氣,還帶了幾分倔強,「要是吃藥不能化開血瘀,難道神醫想是放血嗎?」
權仲白頓時動容,他掃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閃即逝,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了起來。
善桐看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藥要化得開,權仲白就不會吞吞吐吐,始終不肯說能治不能。要化不開那也簡單,就只能放血,可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頭骨堅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來,但這法子風險要比吃藥高得多,那是肯定事。
雖說關心則亂,但榆哥能先於自己想到這一點,足見即使限於血瘀,思緒變緩,可天分依然放這裡,哥哥不是不聰慧,只是反應太慢——
善桐頓時振奮了幾分,初到貴地、乍見貴人生澀漸漸褪去,她思維活躍了起來,搶著就問,「若放血實是太拿不準,能不能只治哥哥結巴呢,還有、還有他一看到書本就要嘔吐,這毛病難道也是因為血瘀?」
總歸病人家屬見了醫生,總是有無數問題要問,難得權仲白亦十分認真,毫無不耐之色,聽了善桐問話,又叫過榆哥來,細細地詢問了一番他病困,未幾,帳外又有人來請桂含春過去,說是大帥有請。善桐想起來,忙告訴桂含春,「聽說是許家老帥也過來了,我方才帳子外頭看見許家小公爺過去,還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來還看著權仲白,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倒轉過臉來,望著善桐微笑道,「你說是許家雛鳳,許於升少將軍吧?這位乃是我們塞北常勝將軍,都說他人品超脫,是不世出人才,將來只怕『雛鳳清於老鳳聲』……」
他未曾說下去,只是看著善桐笑,善桐很有幾分莫名其妙,看了楊四爺一眼,見四爺等人都還聽權仲白分析病情,便輕聲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該擔心人,是許鳳佳才對吧。」
她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不知如何,卻似乎正中桂含春下懷,他笑裡多了一絲真誠,又從容交待善桐,「我要過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帳篷外有我親兵把守,尋常人不會出來滋擾——」
他又一拉善桐,帶她站到帳篷角落,壓低了聲音善桐耳邊交代,「子殷兄帳篷就你左手邊數過去第三個,我看這病還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機靈些,不妨多下點工夫,只是這裡畢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還是要小心。」
話說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覺得他後這幾句話含義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聽權仲白說話時,心裡倒多少有數了。
果然,權仲白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一句准話,解釋了半天病理,虧他一口水沒喝,又要面對四老爺那幾乎是胡攪蠻纏問題,還絲毫不露不耐。榆哥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為王氏出發之前曾經交待過他『遇事要聽叔叔和妹妹話』,因此雖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還算聽話。說了半日,善桐見權仲白始終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爺,低聲道,「四叔,別再問啦,權先生遠道而來,才給大帥診治,又被我們煩了半天,也該讓他休息休息,來日方長,也不急於這一時嘛。」
一邊說,一邊從小爐子上提了茶壺來,倒了一杯茶給權仲白喝,又請他,「帳子裡家什不多,權先生受罪,床邊坐一會,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歲孩子,大富大貴之家長起來,父親是實權糧道,伯父是一府之長,這個小姑娘非但能跑到軍營裡來,看她說話做事,楊家這三人竟還是隱隱以她為首,驕兵悍將之間從容進退,行為舉止,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挑剔地方,對兄長又是一心孝悌……
權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幾眼,他忽然道,「奇怪,你們寶雞楊女兒家,怎麼都這樣厲害?」
不等善桐答話,就又站起身道,「我確還有些事,今日出戰之後,少不得有些軍士們受傷,軍醫所人手未必足夠使用,還得過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帳篷裡來,再細細地談吧。」
一面說,一面又不禁細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眉峰微微緊皺,唇邊又再漏了一聲『真巧……』,這才倒背雙手,又衝善桐、善榆點一點頭,也不待眾人開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藥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雲,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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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求醫,確說得上是跌宕起伏,雖然順利地見到了權仲白,是不費絲毫力氣,就得到了神醫診治,也不能說運氣不好——按權仲白這孤僻古怪性子,能這樣心力地對待善榆,楊家人也實是沒法做多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藥到病除,看來要完全治癒還有風險。可慮者,是連權仲白都不肯把話往開了說,只是一味閃爍其詞。善桐屋裡來回走了幾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只看權仲白做派,此人說話幾乎不會考慮場合,恣情恣意,就是隨著自己性子來。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當著那麼多人面還要測頸脈,要不是言語和順有禮,簡直是將禮法棄之不顧狂徒了。
這樣一個口無遮攔人,都不肯把治療辦法說出來,到底有怎樣內情,善桐是越想越心驚,鑽了半天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幾分醒悟:或許是不想當著榆哥面說吧……
因三人奔馳了一個早上,楊四爺有些疲倦,彼此迴避著梳洗過了,他就倒床上愁眉不展,「話也不說實,這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邊就冥思苦想起來。
善桐見善榆微微合攏了眼睛,靠床邊似乎正打盹,便打算點破權仲白可能顧慮,卻又怕嚇著榆哥。思來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邊,握住他手輕聲道,「你也聽到神醫話了,其實就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咱們又不笨又不傻,思緒緩慢一些就慢一些,搶什麼。只要能治好結巴,緩緩地取個功名,舉人都夠了——」
看見榆哥面上表情,她住了嘴,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苦,許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頃,他呆呆地望著帳篷頂上,過了好半日,才結結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麼樣——」
他沒往下說,但善桐已經感同身受,心痛得哭出來。
到了晚飯時分,帳外桂含春親兵為三人送了一頓說不上豐盛,卻也很看得過去晚飯,還有些肉乾佐餐,四老爺惦記著吃完了還要帶善榆去找權仲白,善桐心裡有了第二種考慮,就阻攔他道,「人家客氣,我們也不好貿然行事,明日裡等桂二哥有了空閒,再請他居中介紹一次,日後再自行過去尋找,才不算失禮。今兒個大家都累了,還是早些睡下為好。」
其實連日來馬上奔馳,楊四爺已經累得夠嗆,他又慣了聽別人安排,雖然有些疑竇,但也未曾多說,吃完飯抹抹嘴巴,不多時就呼嚕聲震天睡了過去。善桐看眼裡,還真覺得母親派她跟榆哥身邊,不是無放矢。她又若無其事,和榆哥說笑了幾句,陪他沙盤上演練了幾個算式,畫了幾個圖,因內容艱深,榆哥說到這種事,思維又顛三倒四,一會兒這,一會兒那,善桐一句話都聽不明白,過了沒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見,便推說累了,兩個人一道和衣睡下,沒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嚕起來,善桐留心去聽,果然覺得他呼吸聲又重又不均勻,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靜等了一會,這才翻身而起,躡手躡腳披了大氅,又輕輕地把楊四爺弄醒,沒等他說話,先摀住他口,他耳邊輕聲道,「四叔,是我,你且別出聲。」
楊四爺先迷糊了一陣,後來也會過意來了,和善桐一道輕輕地出了帳篷。榆哥呼聲猶自均勻得很,並未醒來,善桐放下簾子,才低聲向四老爺解釋,「神醫不肯多說,恐怕還是擔心嚇著了榆哥……我們這一次就不帶榆哥,偷偷過去,聽聽這病到底要怎樣治才好。」
她又歉然對兩個守賬親兵一笑,道,「還請一位大哥陪我們過去權神醫帳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營裡安歇得早,大家吃過晚飯,不當班兵士們,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賭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間已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掛天邊,再晚一會,恐怕巡邏兵士就要出來了,雖然距離不遠,但善桐倒寧願做得穩妥些。
那兩個親兵都是桂含春親衛,一路上一起過來,桂含春對善桐如何都是看眼裡,自然對她多了十二萬分客氣,都連聲道,「您太客氣。」便出了一人,陪善桐兩人搬開柵欄,走到小道上,往權仲白居住那頂帳篷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道,「其實這裡都是給客人住,禁衛不嚴……」
一面說,一面遠遠地就又見一人袖著手,牽著一匹馬過來,善桐眼力好,咦了一聲,正說,「這不是沁表哥嗎?」就見又一群將士從左邊轉了過來,同含沁交接上了,才說幾句話,就把他圍了當中,不知要做什麼。
怎麼說都是老帥侄子,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難道是個人就可以隨意欺凌?這就晚了幾天罷了,為什麼不和桂含春一道走,現過來做什麼?
雖說腦中一下又掠過了許多疑問,但善桐心還是繃緊了,她握住楊四爺肩膀,踮起腳尖來往裡張望了片刻,略帶擔憂地道,「這是幹嘛……」一邊說,一邊去看那親兵,見親兵猶自未曾會意,便急得跺了跺腳,拉了他一把,「咱們還不過去看看!」
過了十三歲就不可能隨便亂跑啦,其實就是現也都挺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