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燒壞了腦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心一下就抽緊了,一則以喜:沒有絲毫努力,這位神醫竟已經對榆哥發生興趣;一則以憂:難道榆哥真病重到了這個地步,權神醫一眼就已經看了出來?
心下也不是沒有驚疑——其實究竟權仲白是連一眼都沒有看榆哥,就僅僅是經過而已,就是這樣都能察覺得出不對?
要不是有桂含春站一邊,衛太太又再三渲染他醫術,善桐真要懷疑,這個年輕俊朗得過分少年神醫,是個江湖騙子了……
她掃了榆哥一眼,見哥哥順從地抬起頭來,接受權仲白審視,面上線條雖然甚是緊繃,但總算還是藏住了患得患失,顯示出了大家子弟應有涵養,心中亦不由得一歎:將種天生,鼠虎不同。一樣教育,只看桂家三兄弟區別,就可知道能當大任者,非桂含春莫屬。而自己家中這三兄弟,楠哥是從根子上就見了懦弱愚鈍,榆哥、梧哥論心性,天生都是大氣沉穩、一片純善。如果哥哥能夠治好結巴遲緩毛病,海闊天空,還不是任他去飛!
權仲白清俊面上一片沉吟,他仔細地端詳著榆哥,竟是有一炷香時分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又抽掉了一色白狐皮手套,伸出那格外白皙纖長手來,將兩根長指緩緩貼住了榆哥頸側,長長睫毛抖了抖,竟是緩緩下沉,直至觸到了臉頰——竟是就這樣沉吟不語,閉目入定了起來。
雖說軍營內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中軍大帳外頭這一角竟是安靜到了十分,眾人也不顧天氣嚴寒,就這樣雪地中乾站著等,過了一炷香時分,楊四爺動了動想要說話,都被善桐以眼神止住。他只得重重地吸一口氣,卻不想就是這樣一聲稍微濁重呼吸聲,都似乎驚到了權仲白,他睫毛一抖,驀地就抬起眼來,目光如電,望住四老爺又沉吟了起來。
善桐發覺他眼神特別亮,卻又和許鳳佳那充滿了進犯感同佔有慾,火一樣野心勃勃亮不同。伴隨著他安詳閒適態度,這一雙眼似乎是蘊了星辰光,可以直望進人心底去,卻又溫柔得不至於傷到什麼。這一刻,她明白為什麼眾人都是眾口一詞,讓她不必擔心小神醫態度:有這樣一雙眼睛人,又怎麼可能鐵石心腸?只要是真心求診,想必他是一定不忍得拒之門外。
「咦——」眾人都不曾說話時,倒是權仲白自己開了口,輕輕地彈了彈舌頭,忽然又抽回手指來,伸手到四老爺跟前,也一樣伸手貼住頸側,四老爺倒是被他弄得心驚膽戰,瞪大眼來,臉上寫滿了慌張,要不是善桐連使眼色,只怕就要纏住權仲白問這問那了。就是桂含春也不禁抬起眉頭,沖善桐投來了充滿疑慮一瞥,善桐微微搖頭,用動作回答了他:四老爺平時身體康健,並無疾病纏身。
這一回,權仲白動作也很,他好像踩一朵雲上,只頃刻便抽出手來,又一下『滑』到了善桐跟前,手都伸到了善桐頸邊,又是一頓,他略帶驚異地相了善桐一眼,究竟還是示意善桐解開頸扣,一邊問,「你是那位小兄弟姐妹?」
大冬天,善桐穿得嚴嚴實實,還戴了一頂壓到眉毛瓦楞帽,他一眼就能認出她身份,卻已經是很難讓眾人吃驚了。畢竟方纔他從一群人中——幾乎是一瞥就已經認出病號本領,就足以讓眾多所謂名醫相形見絀。善桐也不矯情,只是略做猶豫,就揭開了直扣到下巴上大氅,權仲白將兩根格外頎長手指輕輕壓善桐臉頰下頭,又沉吟起來。
善桐自從過了七八歲,還未曾和男丁這樣親近過,就算她爽過人,一時也有些侷促。眼神四處亂飄時,和桂含春對了一眼,見桂含春臉色端凝,眉宇間似乎有些說不出陰霾,小姑娘自然而然聯想到了眼前境況,心下一跳,又想到了幾次相處時他對自己格外溫存。思緒就好像是一匹煩躁野馬再難約束,一下就奔得遠了,可一旦想到去年他才從江南回來……
權仲白忽然間抬起眼來望了她一眼,抽回手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手絹,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輕聲道,「小姑娘,你出身富貴,身體底子卻好得很,可惜這些年來思慮太多,究竟還是損傷了一點元氣。」
此人說話做事,處處出人意料,似乎根本不把世俗規矩放眼裡,一舉一動之間卻充斥了理所當然意思,令人不知不覺就跟著他節奏行事。善桐一聽自己元氣損傷,自然大為緊張,盯著權仲白等著他下文,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那邊權仲白已經側過身子,和桂含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桂含春忙道,「有,有,已經吩咐人安排帳篷去了。」
這是要到帳篷裡給榆哥做進一步檢查了,善桐心下頓時一寬:怕是沒有病,或者有了病還治不了,如今要詳細查看,希望就大了幾分。她隨著權仲白走了幾步,又很想問他元氣損傷究竟該怎麼辦,可見他一面走一面沉吟,不時還打量榆哥兩眼,便又硬生生地把話吞進肚子裡,害怕打擾了權仲白思緒。
只是走了一刻不到,權仲白便帶眾人進了一間不大不小帳篷,一掀簾子,眾人頓時覺得溫暖如春,善桐再一打量周圍,只見陳設雖然簡單,但都不是廉價貨色,帳內還擺了三副鋪蓋,又有一個大木桶放帳篷中間火爐上,便知道這是桂含春倉促間為自己三人所佈置帳篷。她心下一暖,暗想:桂二哥一天一夜沒有睡了,考慮事情還這樣周到,連我愛潔都想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對誰都這樣好,還是……
一進屋子,身上大氅自然是穿不住,眾人先紛紛寬了外衣,她一眼望過去,見白狐皮大氅下頭,權仲白穿居然是一身白布孝衣,雖說衣內顯然是穿了棉襖,但一身雪白,竟極是顯眼——善桐頓時又多了幾分小心:這是家裡有了喪事,還孝期內。服得這樣嚴謹,恐怕是權神醫父母輩有人沒了。
桂含春顯然也吃了一驚,他站起身來,面上多了幾許戚容,「子殷兄——」
想來昔年權仲白定西居住時,自然經常為大帥問診,兩人交情或許就是由此而起。權仲白掃了楊家諸人一眼,忽然歎了口氣。
他給善桐第一印象,就好像是魏晉人寫一帖字,彷如《蘭亭集序》一般,處處奇峰突出、寫意風流,又有魏晉名士所特有放蕩跳脫,夾雜著高門出身貴氣,所凝聚而成風度,真好似一硯水墨,風流四濺。可只是這一口氣歎出來,這如水墨一樣四濺風流,所凝聚而成便不再是一頁寫意草書,竟像是一紙悼亡家信,話雖不多,卻字字似血。
「是拙荊達氏。」他似乎惜字如金,只是吐出了這五個字,便不肯多說。也絲毫不給桂含春回應時間,又回過身去,乾淨利索地沖榆哥一揚下巴,「這裡熱,褪了上衣,你躺下來。」
見四老爺給自己使眼色,善桐只好又迴避出去,她又心繫榆哥病情,不肯走遠了,只是帳外亂晃。只過了一會兒,又聽得那邊一陣喧嘩,似乎有一小隊人馬回了營地,不多時,一位少年將領馳馬經過,目光偶然和善桐相遇時,他訝異地嗯了一聲,竟撥轉馬頭,小跑到善桐帳篷外頭,才彎下腰居高臨下地問道,「小丫頭,你怎麼這裡?」
善桐卻是呆了一呆,才認出眼前這個膚做麥色,雖然滿面塵土血跡,但卻依然意氣風發,眼神亮得似能燒起來少年將領,竟是前幾年和她有過幾次口角許鳳佳。
兩年不見,他確長高長大,幾乎已經完全褪去稚氣,有了大人樣子了。俊朗之餘,復有一股難以言說吸引,就好像一塊大大磁石,女兒家眼神到了他這裡,忍不住就要被吸得彎了幾彎。善桐是個女兒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不過她心下有事,又惦記著哥哥,還為不少不足為外人道心事煩難,只是看了幾眼,便發覺許鳳佳馬腹周圍掛了幾個血淋淋肉球,一想到忍冬那幾句話『許家小公爺也不落後,左手刀法下,不知斬獲了多少韃靼頭顱』,知道那或許就是他這一戰戰利品,即使是以善桐膽色閱歷,一時也有幾分作嘔,忙偏回視線,望著地面道,「我是來陪哥哥看病——」
「噢,肯定是來找權子殷吧?」許鳳佳心情似乎不錯,他望了帳內一眼,又撇了撇嘴,「你們消息倒靈通,他要到定西來事,我也才知道兩天呢。怎麼,被趕出來了?」
善桐才要說話時,隱約聽得帳內傳來幾聲悶哼,她面上頓時一沉,許鳳佳高踞馬上卻沒有聽到,見了善桐表情,反倒當了真,他頓了頓,倒是歎了口氣,低聲道,「雖說我看他也不大順眼,不過這你不能怪他,他近心緒不佳,難免——」
話才說到一半,善桐已經大感不妥,忙道,「沒有沒有,我是躲出來……」
那邊馬蹄得得,又有個青年將領撥馬過來,問,「六弟,怎麼這裡逗留?父親人已經到五里外了,一道過去迎接吧?」
這些天來接連不斷接觸都是青年才俊、將門虎子,善桐都已經看得有些麻木了,即使私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桂家幾兄弟論長相論貴氣,都無法同權仲白、許鳳佳等人相比,但她看著眼前這些驍勇善戰俊朗過人少年,卻總不如看桂含春、桂含沁來得安穩,只要一見就能安下心來。可就算如此,眼前這青年男子依然令她眼睛一亮:此子同許鳳佳雖然有幾分相似,但不論是身形、相貌還是做派,隱隱然竟還要再高出三分,其風采如何,可想而知了。或許是年紀居長,要比許鳳佳多出了幾許從容慵懶,此時高踞馬上,不過是興味地瞥了善桐一眼,就讓小姑娘大有吃不消之感。原來許鳳佳就是有十分過人之處,此時他跟前,也要黯淡了三分。不期然竟是大有淪為陪襯之感,這個中變化,微妙處確耐人尋思。
「父親到得倒!」許鳳佳倒是言行自若,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風采被哥哥蓋過,他笑著對善桐說了一句,「這是我三哥——你也是大姑娘,不給你介紹了,你是陪哪位哥哥求醫?」
善桐囁嚅了大哥兩個字,才要附加榆哥姓名時,許鳳佳已道,「我想也是他,權子殷這個人架子很大,這一次過來心思又急,也不知要被困這裡多久,要是局面可以打開,沒準就是幾天事。有什麼可以幫忙地方,你們找我就對了。我和他倒挺熟悉,沒準能為你說一兩句話。」
他對善桐擠了擠眼睛,親熱地道,「就是看四姨份上,咱們也算是親戚嘛。讓你哥哥得閒了來尋我說話!」
也不等善桐回話,便又同他三哥低聲說了幾句,兩人一道撥馬回頭,揚鞭驅馬小跑了開去。善桐原地呆立了片刻,莫名其妙之餘,倒也覺得心下頗有幾分暖意:這個大少爺雖然看著紈褲,但這一次見面,行事卻圓融了些,這一份人情不管落沒落到實處,至少是送到了善桐心底。
不過,按理說這一次會戰,雖然平國公是主帥,但桂家卻是地頭蛇,兩邊倒一向是各自為政,雖然互相呼應,但卻很少見面。至少善桐還以為平國公許衡一向是武威一帶駐守。
這一次他人都到何家山來了,難道……
善桐思緒就蕩了開去,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道邊聽見那一聲慘叫,或許是因為那是她一生人第一次遠遠地見證了一起兇殺掠奪,這聲音對她來說實代表了太多情緒。同那位大那顏短兵相接,宗房內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自己命運為他人操縱出一個結果,火銃就掛腰間,心底做好隨時命喪準備,只等著局面一壞,頓時吞槍自,維護名節……
已經遠離了她有小半年之久戰爭陰影,不知為何,就隨著許鳳佳這一句話,又飄回了善桐心頭。
她就悵然出神,直立得腿腳發木,才聽到了一聲溫和呼喚。
「三——三世妹。」不知為何,桂含春又換回了那略帶疏遠禮貌稱呼,可面上溫暖堅定卻沒有變,他就好像是一株西北常見楊樹,雖比不上京城來金玉瓊花富貴顯眼,但只是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擲地有聲穩。「可以進去暖一暖了。」
善桐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竟目注桂含春微微一笑,其實笑中帶了什麼含義,自己都不甚了了,見桂含春一呆,她倒是一下又掛念起榆哥病情來,便急匆匆地掀開簾子,又進了帳篷,果然見得榆哥已經穿上中衣,正一邊扣著扣子,一邊望著權仲白,滿面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問什麼,又怕打擾了醫者沉思。
權仲白確也正出神,桂含春小聲對善桐說了一句,「一路都沒說過一句話……」便不再做聲。
眾人又靜等了片刻,權仲白才一片略帶窒息壓力中又睜開了眼,他乾淨利落地對著榆哥道,「小兄弟,你幼時是不是發過一場高燒,高燒後漸漸思緒就有些遲滯,尤其是早起是如此,並且說話結巴,不由自主——或者到了冬天,呼吸還有些不暢?」
不世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非但榆哥瞪大雙眼,訥訥不能語,就連楊四爺並善桐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權仲白卻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醫術有多神乎其技,他見榆哥拚命點頭,又略作沉吟,再試了試榆哥脈,又捻起手邊一根銀針來輕輕一嗅,斷然道。「你這不是燒壞了腦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一世人,真尚未有一次這樣高興,聽到『你有病』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