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善桐今年不過一十三歲,說起來尚未出閣,應當量迴避和外男相見。但或許是得益於西北格外粗獷民風,或許是托賴於她成長這個動盪時代,從許鳳佳開始,桂家兄弟、衛麒山、權仲白等男眷,都和她有過或者短暫,或者頻繁來往,不要說她自己家裡檀哥、榆哥、桂哥也都是容貌出眾之輩,還有舅舅家表哥王時等等,無不是一時之選,但望著眼前此人,她思緒依然不禁有了短暫空白,片刻後,才覺得似乎有個聲音,心底聲嘶力竭呼喊——反反覆覆,卻只是一句話。
原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好看人!
這是一位年紀介乎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男人,打扮得並不太過出挑,這樣數九寒冬中,善桐自己披了一件裡外發燒火狐大氅,兩位元帥卻是一色貂仁裘衣,這都是一等一好皮貨。平國公能容得善桐和他那樣對答,恐怕也有善桐身上那件褥子功勞。可這青年穿卻只是一件青狐氅衣,毛色駁雜不純,料子也不大名貴,看起來也就是中等人家出身,他像是很怕冷,非但手上籠著厚厚皮筒子,還帶了一頂圍帽,密密實實地遮住了大半邊臉,因此善桐一直未曾留意到他。這時候一掀帽簷,將整張臉暴露出來,只見膚色如玉,容顏清矍端麗,一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白玉般面孔上,已經是說不出好看,週身有一種凝聚了千般風流,萬種動人風情氣度,僅僅是這一掀帽簷,就已經令善桐呆住。
她一向以為書中所說潘安宋玉,不過是古人溢美之詞,要知道衛麒山、許鳳佳等輩,已經算是一等一人品相貌,但善桐看來,他們雖然值得欣賞,但卻還遠遠不至於令人狂熱。可眼前這位男子,卻第一次令她明白了「看殺衛玠」、「側帽風流」等典故,真是其來有自,並非古人信筆意淫。她用了好大力氣,才收回了眼神,一旦回過神來,心中就極是後悔:桂元帥怎麼說都是桂二哥爹,自己失態,已經落到了他眼中了……
「這不好說!」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是否失態,略作躊躇,便爽地答道,「不過,當時既然是我去送買路錢,自然是我離得他近,要是不算上當時過去送消息遞話善溫三哥並宗房海明四叔,軍營裡又沒有別人見過他,那麼需要我認時候,我也是能認一認。」
桂元帥不禁又莞爾起來,他讚許地目注善桐,和聲道,「好孩子,這麼說,你還是聽到了咱們談是什麼啦?」
善桐一翻白眼,終究不禁露出了少許不屑,她傲然道,「幾位都是高高上大人物,有閒心和我這個無名小卒閒話,自然是有用得著我地方,稍微一經推測,潛台詞難道不是昭然若揭?桂世叔終究還是把我看得小啦。」
聞絃歌而知雅意,這位絕色少年既然這麼問了一句,善桐又不曾被美色完全迷去心智,自然可以推測出來,這一群大人物是需要辨認羅春。其實聯想到羅春和可汗王庭之間面和心不和關係,再想到如今即將展開會戰,接下來聯想自然就很自然了:恐怕這一次會戰,上層們想是分而治之,先籠絡了羅春這一撥勢力,爭取讓他們袖手旁觀……
這種家國大事,當然還輪不到善桐多管,也沒有二老爺事,她雖然感到自己有義務幫忙,但態度卻並不熱衷。只要一想到兩個大帥要和羅春這樣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梟雄暗通款曲,她就一陣接一陣犯膩味。態度也並不十分客氣,無形間已經拿起了一點架子:她畢竟是個女兒家,這種事說起來也不應該找她幫忙,話趕話說到這裡,已經是兩個大帥要有求於她了。
桂元帥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半轉過身子,和氣地對那少年道,「子繡,怎麼樣?從江南到京城,還沒有見過哪裡小姑娘,有我們西北女兒家這樣有勇有謀吧?」
雖然半含了戲謔,但話中讚賞之意,卻還是被善桐給品了出來。她心下不禁一寬:看來剛才自己表現,還並不曾太過不堪,至少桂元帥是沒往心裡去……
子繡打量了善桐一眼,彎起眼來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只是沖兩位元帥道,「雖說楊姑娘靈動機智,但這件事非同小可,恐怕還是要將她提到善溫、海明兩位請到何家山來一同辨認,要穩妥一些。若是兩位老帥能放心子繡,這件事,就交給子繡來辦吧。」
他聲音也同人一樣,清脆而且靜謐,就好像一股山泉水,緩緩自澗中流過,一句話而已,都說得格外沁人心脾。即使善桐已經有一定準備,依然不禁微微一怔,險險心思又要被這聲音帶著流走,聽至癡了。
兩位元帥對視了一眼,平國公先沖善桐揮了揮手,冷冷地囑咐了她一句,「既然你聰明成這個樣子,想來也甚為知道輕重,這件事要是洩露出去麼……」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許鳳佳傲氣,決不是其來無自。善桐不禁一翹嘴角,似笑非笑地就要頂他一句,可桂元帥忽然又握起拳頭,笑瞇瞇地咳嗽了一聲,她便中途轉了口風,安詳應諾。「是,一定誰也不說。」
子繡冷眼旁觀,似乎已經看穿了她變化,他忽然一翹嘴角,彷彿被善桐逗樂,這一笑頓時又逗得她心旌搖動,暗道罪過之下,也不再敢多看多聽,忙又衝三人略微福身行禮,這才轉過身子,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很不好意思地問桂元帥,「請問世伯,我含沁表哥帳篷哪兒呢?」
提到桂含沁,桂元帥微微一怔,面上訝異之色一閃即逝,但他似乎很想到了善桐一家和含沁親戚關係,眉宇頓時又舒展開了,索性領著善桐走開幾步,指著帳篷區一角道,「我想想……他應當是和糧道上官兒們住一處,和你們住那一片帳篷隔得不遠,從這兒過去,再向西轉,向東走兩條巷子,再問問人,就準能找見了。要找不見,你就再問問人。」
雖然平國公和子繡就身後等著,但桂元帥態度依然不驕不躁,大有溫厚長者風範。可善桐想到桂含芳和含沁一般年紀,已經可以上陣領兵,含沁身上還有世襲千戶功名,卻遲遲沒有相應功績,還要跟著糧道上做事,說起來,是靠了自己父親提拔……雖然二老爺提拔含沁,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是舉手之勞,但她心中依然不禁大有不平之意,掃了身後兩人一眼,見他們站得遠了,當下也顧不得自己桂元帥眼中會是個怎樣姑娘,不管不顧,就抬頭笑道,「多謝世叔,還想問問桂二哥住哪裡,我叔叔說,想著要過去道謝呢,可桂二哥又沒說自己住哪一片,也不敢亂闖。」
桂元帥眼中戲謔一閃,他笑瞇瞇地道,「嗯,他和含欣、含芳兄弟都住一塊呢,不過今兒個要出去巡邏,人恐怕不,我先告訴你哪一塊,回頭讓你叔叔自己到了,再問一問吧。」
他將叔叔兩個字咬得很重,戲謔之意,不說也是分明,善桐卻沒有臉紅,等他指點完了,暗暗記心中,才好像是想起什麼似,和桂元帥笑道。「說起來,含沁表哥雖然是出繼到十八房,因此和我們才有了親戚關係。但昨兒偶然遇見,似乎您手下大叔們,看他也還是那樣親近,一口一個『四少爺』、『四小子』,我就有些鬧不懂了,含沁表哥是過繼出去了呢,還是族譜上沒寫過去。也不怕您笑話,這親戚可不能隨便亂認,要是認錯了,可不就是笑話了?」
這話說得倒也不錯,按含沁身份,要是出繼到了十八房,族譜上卻沒有寫清楚,那老九房謀奪十八房家產嫌疑就重了一分不說,楊家也等於是亂認了一門親戚,將來要是叨登開了,那是要惹人笑話。但善桐此問卻不是這個意思,桂元帥先不疑有他,笑著說了半句,「真是孩子話,小姑娘,你放心吧,含沁已經寫過去了。我那幾個老兄弟,是從小看他長大,一時改不過口來……」
他漸漸地就笑不出來了,掃了善桐一眼,眼神中竟帶了一絲凌厲,一絲恚怒,一時間竟有霸氣隱隱露出,善桐心知他是明白了自己意思,卻是理直氣壯,夷然不懼,心中想道:要麼你就別生,生出來了,過繼到別房就算完了?哪有這樣當爹,就算是庶子,偏心成這個樣子,也太不像話了。
她非但不為桂元帥氣勢所懾,反而刻意露出恍然大悟表情,天真笑道,「瞧我這腦袋,可不是瞎擔心了?化不開是一滴血嘛,沁表哥雖然過繼了,但還是您子嗣,叫聲四少爺又算得了什麼?我不懂事,世伯別和我計較!」
本待一不做二不休,還要再提一提桂含芳差事,但想到桂元帥何等精明,自己只是略提了一句,他就意會過來露出不,若是點得太透,只怕過猶不及、適得其反,善桐便不肯再說,只是對桂元帥粲然一笑,便轉身小跑幾步,靈動地鑽進了帳篷群中。
#有了桂元帥指點,不多久善桐就尋到了含沁落腳那一帶帳篷,這裡和她居住那片區域相比,顯然要嘈雜得多了,眼下正是早飯才過當口,太陽漸漸地升上來了,各個帳篷之間均是大齡軍人來回走動,時不時還有小卒奔來報信,動輒口稱,「某百戶,某某將軍立等著要見你。」
善桐看了這番熱鬧景象,心中對桂元帥怨氣無形間倒是減弱少許:不論如何,糧道總也是一樁美差,並不算是辱沒了含沁身份,要能辦得好,將來一份家事是穩穩能夠落下。或者含沁身上這份糧道差事,也有桂元帥居中出力呢?
可想到含沁半年前送糧過來時和她談起:「去找叔父等差事」之時,面上難得劃過那一縷天真憧憬,再想到如今他雖然面上還老笑嘻嘻,但卻罕見當時那真心嚮往,善桐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她挺起脊背,似乎是要為自己打氣,深深吸了幾口氣,便把剛才事放到了心底,刻意放粗了一點聲音,問了個路過兵士,得知含沁帳篷就拐角處,便一路尋了過去。
卻見得帳篷簾子低垂,門口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通報,因善桐與含沁已經熟不拘禮,她便外頭喊了一聲,「沁表哥嗎?我進來啦。」
過了一會,見無人應聲,善桐又覺得身上冷起來了,她便大膽地掀開簾子,探頭進去一望時,卻見帳內還黑乎乎,連透光天窗都沒有打開,中間床上隱約一個黑影隆起,還能看見一把頭髮露外面,善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便放大了聲音喊道,「喂,多會了,你還賴床呀!」
含沁身子一彈,迷迷茫茫地抬起頭來,含糊道,「三妞?」卻是一瞬就認出了她聲音。
善桐被他逗得一陣好笑,哈哈笑道,「不是三妞,是四妞——太陽都曬屁股啦,你還不起來!」
正說著,又怕自己看著,含沁不方便起身,便又鑽出了帳篷,不想一偏頭卻壞了:她眼力好,心中又有事,一眼就已經看到了遠遠一個清俊少年正緩緩走來,時不時還左顧右盼一番,一看就知道是來尋人,這不是榆哥又是誰?
因帳篷左右都有柵欄圍著,圍出了一個空間來給人囤貨餵馬,要進去,不是要翻越柵欄,就得把柵欄搬開,動作都大了些,善桐恐怕引起榆哥注意打草驚蛇,又不敢繞到帳篷背後去——左繞右繞怕被榆哥看見,前思後想之下,只好一咬牙,又掀開簾子輕聲叫,「表哥,你起來了沒有!」
含沁估計還以為自己正做夢呢,蒙著頭竟又賴了起來,聽到善桐聲音,才掀開被子驚疑道,「真是你——三妞,你來幹嘛?」
善桐記得直跺腳,只好掀簾子進了帳篷,低聲而緊迫地道,「一會哥哥要請你送信,你先答應著,但千萬不能送去,等送走哥哥,我和你說!」
才說完想要退出去時,一掀簾子,見榆哥已經到了近處,此時出去勢必被他撞破,只好又退回來,左顧右盼了一番,見帳內陳設簡單,左右都沒有藏人地方,正是急得火燒屁股時候,看到含沁床上除了他自己蓋那一床被子,還有個碩大被垛,一急起來,也顧不得這樣多了,連拉帶扯把含沁拽起來了,自己將被垛一推,便鑽進去藏了兩床被子中間,才鑽進了半身,又顧慮著自己沒有脫鞋,只好又翻出來彎腰脫了鞋,見簾子動了,慌得連鞋子都沒藏,就鑽進了被子裡,只從被垛縫隙裡露了半邊眼睛,偷看著外頭。
果然她才藏好,那邊榆哥已經探頭進來,結結巴巴地問,「是含、含沁——哎呀,我沒找錯,真是這兒。」
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屋子,善桐看著床前自己麂皮小靴子,正是急得不可開交時,含沁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一邊嘟囔著,「是表哥呀——真見不得人,連日來奔波勞碌,早上就睡得晚了些,這才剛——剛起。」
一邊說,還一邊打了個呵欠,又彎下腰來穿鞋——乘著帳內黑,不知不覺,就把善桐小靴子塞到了床底。善桐這才安下心來,才噓了一口氣,又見含沁把臉湊到被窩前頭,衝她扮了個鬼臉,竟差一點失笑出來,好含沁也不再逗她,只是站起身來,同善榆交接了幾句,果然善榆是來請他送信,含沁自然是滿口答應,才接過信來要說話,外頭又有人招呼問,「含沁,你帳篷裡呢?」
正說著,簾子又起,善桐透過縫隙,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屋,一時真是頭大如斗——居然是桂含芳同衛麒山兩個小煞星聯袂而至。
欠三現變成欠兩了!
神清氣爽散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