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含春立刻也打起了精神,他坐直身體眺望了一眼,便一把將善桐拉得坐了下來,又吹了一聲口哨,手一擺,兩匹馬頓時聽話地搖頭擺尾,衝下了山坡另一面去。善桐見他就地趴了下來,自然也知機趴到了桂含春身側,從桂含春手中接過千里眼,擺弄了起來。
千里眼這物事雖然稀罕,但是以善桐身份,自然也不是沒有接觸過。當時村子裡時候,沒事榆哥經常把許家鐵衛手中千里眼拿來把玩,甚至還做了一個有幾分相似小鏡筒,才上手,不過略轉了轉,便已經對上了焦距,看到了那群人慢悠悠地撥馬走了過來——桂含春推測得沒錯,他們果然沒有走。
這是一群很眼熟劫匪,善桐第一眼看到還是他們腰間懸掛火銃——還是那樣油光噌亮,這麼冷天都沒有收到棉套子裡,從行走時擺動幅度來看,裡面都裝了彈藥。只要一點火再扣上扳機,那就是一輪齊射,已經足夠造成很大傷亡了。
再看人時,不免犯了難,這幾次接觸中,就屬這一次天氣冷,這群蒙面人個個都戴了嚴嚴實實大帽子,倒是無人用黑布蒙臉了,善桐只能隱約透過帽簷和衣領縫隙,隔著這麼遠距離去辨認他們眼睛,而這一大群人又還馬上小跑,這件事有多難辦,就不用說了。善桐看了幾眼,都沒能分辨出來,倒是可以肯定領頭那個雖然穿著華麗,但只從身形來說,就決不是羅春。
「羅春身形雖然高大健壯,但卻並不過分雄壯。」她一邊追望,一邊和桂含春輕聲道,「領頭那個人,看著太高太壯了。」
桂含春聲音裡有一點不易察覺失望,卻也沒有多做苛求,只道,「這我們是知道——那是羅春麾下大將羅紅,每常出面和我們大秦人打交道,一般都是他。」
善桐大感抱歉,見那群人就要走遠,心急之下,竟恨不得鬧出一點動靜來,讓他們多做些動作,沒準就認出來了。她一眼瞥見身邊一顆不大不小石頭,正要拿起來投擲出去,桂含春又按住了她手,低聲道,「寧可沒斬獲,也不能輕舉妄動,你看他們腰間火銃!」
原來這群人正走山坡底下,以桂含春眼力,沒有千里眼也能看清他們裝束打扮。善桐也覺得千里眼看出去,雖然細緻入微,但始終模糊抖動,便索性棄了千里眼,氣鼓鼓地趴毯子上,看著這群人走了過去,心中雖然沮喪,但還是不放棄萬一一點希望,依然運足了目力,努力人群中搜尋著羅春痕跡。
也是天公作美,正好一陣狂風吹來,善桐和桂含春因為趴著,身上又都蓋了厚厚御寒衣物,自然沒有什麼。可這群人想來是走了長路,人還不知道怎麼,但馬卻有些乏了,風中紛紛駐足不前,隊伍一時亂了。等到風過了,又有幾匹馬慘嘶起來,羅海便叫喊著讓人過去查看,桂含春探頭過來,善桐耳邊輕聲解釋了一句,「看馬兒樣子,是出過汗又受了凍,可能已經感了風寒,這一路他們跑得很急,看來,是不想誤了這一次約會。羅春真是恨他哥哥入骨,一有聯手擠兌他機會,竟真不願放過……」
他觀察入微,從一個細節就推斷出羅春心態,固然是值得讚歎。可善桐心思卻全用了山坡腳下,她忽然又舉起千里眼來,瞇著一隻眼仔細地相了相,肯定地指點桂含春道,「桂二哥,你看那匹大花馬上漢子,那就是羅春沒錯了。」
一邊說,一邊又和桂含春一道望了過去,將千里眼對準那人看了一刻,語氣加肯定,「就是他,身形、氣質……都像得很!」
這件事事關重大,要不然,軍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善桐這個姑娘家身上。桂含春見那漢子雖然身材高大健壯,穿著也頗體面,但除此之外,似乎人群中地位不高,羅海連番呵斥,他也都聽話聽教地去做。有甚者,除了剛才風過時把他帽子吹掉了,他跳下馬去撿起來那短暫時刻之外,他臉幾乎已經被海獺皮帽子和大圍領給嚴嚴實實地掩埋住了。就是跳下馬那一會,無巧不巧,他似乎也始終背對著兩人。就算深信善桐不是沒有把握,便胡說八道人,他也不禁追問了一句,「三妞,你可認清楚了?我看他是連臉都沒露——」
善桐也知道這個道理,明白要是自己拿不出足夠證據,恐怕說服不了桂含春,難免會誤了正事,因此雖然不大情願,有些尷尬,但還是爽地為桂含春揭開了謎底。
「桂二哥聽說過我路上和他們那一群人遇著事吧?當時是我主意,出了週身所有金銀之物,買出了一條道來。」善桐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又道,「剛才風吹掉了他帽子,金簪反著日光,金燦燦刺眼得很,我就多看了一眼——」
桂含春嗯了一聲,見那群人都走遠了,他便坐起身來,也示意善桐起身往山坡另一面走去,一邊道,「得了金銀,是肯定要分給底下人……」
善桐只好輕輕咳嗽了一聲,將細節全盤托出,「那簪子曾經是我生日時候得,雖然樣式樸素,但我還挺喜歡,時常佩戴,那天下車給他財寶時候,走到半路才想起來,頭頂還有這根金簪,因為害怕激怒他們,所以也就一併拔了下來。」
話尤未已,桂含春已經沉了聲音,冷冷地道,「這個鬼王弟,真是好大膽子!」
善桐卻歎了一口氣,明白雖然當事人從來都未曾宣揚出去,但羅春索要自己事,其實該知道人恐怕一個沒落下,那是全知道了。
才想到這裡,就聽到桂含春叮囑她,「一會回去之後,你就回自己帳篷裡,沒有事不要再出來了。羅春桀驁不馴,雖然有心合作,但他們是草原土著,性格激烈莽撞,萬一鬧出什麼事情來,難以收場不說,對你只有加不利。」
善桐心底一凜,忙道,「我知道,桂二哥,我決不會和他打照面。」
兩個人說話間已經下了緩坡,都飛身上馬,由桂含春領著,抄了一條小路,趕那夥人之前進了營地,桂含春還要送善桐回去時,卻被她回絕,只道,「二哥,大事為重,我找得到路回去,你送消息吧。」
桂含春確也很著急,便也沒和善桐客氣,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低聲道,「你萬事小心!」
便抽出刀來,反手一削,已經將連著兩匹馬繩索削斷,自己催馬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善桐馬兒還追了幾步才被她勒住了,她目送著桂含春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若有所失地遊目四顧,不片晌已經找到方位,輕輕踢了踢馬,撥馬往那個方向去了。
不想才走了幾步,就遇到士兵換防,一隊隊兵容齊整兵士扛槍對口令呢,善桐軍中生活了多日,也知道規矩,便下了馬安靜一邊等候。
這一耽擱不要緊,換防完了,緊接著就是一領士兵開拔,這可是大工程,四周頓時兵荒馬亂,一群人都被堵路中不得出去,後頭來人還越來越多,善桐又要迴避人群,只好讓馬兒擋自己身邊,她身量不高,一般人是很難越過馬頭看到帳篷角落裡她。
又等了一會兒,只聽得後頭一陣騷動,有人不斷道,「讓一讓讓一讓,要緊事要找我們主子!」卻是純正京城口音,一邊嚷,聲音一邊就靠近了過來,顯然是這人擠功了得,居然人海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路來,可他純正口音,也激起一群西北將士不滿,有人就問,「什麼事!是軍情你喊一聲報,大家都給你讓路,不是軍情,你是忙著給你家軍爺舔腚去?」
不是苦命人,誰來當丘八,這群兵爺口中髒字兒一向是不絕於耳,善桐已經可以充耳不聞,她往回瞥了一眼,本意倒是好奇究竟這人眉目有多周正,才會讓人往孌童方向去罵他,不想一眼之下倒是怔住了:這個人她是打過照面,雖然沒說過話,但幾年下來容顏未改,見了面還是可以認得出來。
——這分明就是許鳳佳身邊一個小廝兒,似乎叫小福全來著。
許鳳佳不是和許於升、含沁三個人領著一隊兵出去巡邏了麼?怎麼小福全會這裡出現,還口口聲聲,著急要找他家主子?該不會是——
刀槍無眼,該不會是這一小隊人已經出事了吧?
想到那個箭豬一樣被抬進權仲白帳篷桂家人,善桐心中就是一緊,她一向覺得含沁人又機靈又聰明,只有他坑人家,沒有人家坑他道理,反正打仗也就和兩個人打仗一樣,只要能坑著對方了,總歸他自己是不會吃虧,至差至差,無非就是沒碰上敵人,沒有功勞罷了。不知怎麼,居然沒有認真擔心過含沁安危。
可現小福全這一現身,這一著急,似乎就把她心底那股虛假安全感給戳破了:打仗和兩個人打架,終究是不一樣,要是遇到大股敵人,就算沁表哥多精明,許鳳佳和他哥哥又有多勇武,人一多,終究不是敵手,就是全軍覆沒,都不是沒有可能……
忽然間,渾身是箭,身上蓋滿血結成那黑紅色冰,面若金紙躺擔架上,似乎並不再是一個陌生男子,他臉變成了含沁,而善桐一下就軟得都有些站不住了。她伏馬兒背上,抱住了馬兒脖子,作為支撐,也顧不得腦袋邊上噴氣聲,聽小福全和那人理論了幾句,氣哼哼地道,「軍情?可不是軍情!說出來嚇死你!我們、夏官營遇到了兩百來個人!咱們就九十來個人,二對一還多些,可咱們還贏了!服氣麼?」
韃靼人勇悍,眾人都是明白,人家兩百多個遇到九十多個,能打贏確是樁戰績,眾人一下都沒了聲音,只有人還不服氣,笑道,「那你不嚷捷報?——嘶,死了幾個?該不是——」
說到後來,聲音中調笑輕浮意味已經全斂去了,過來報信卒子不喊捷報,多半勝了也是慘勝,再一結合小福全一開始滿口要緊事,人群已經開始擠壓著為小福全讓路了。善桐急得直踮腳,想要從人群中看到小福全,問他幾句話——又怕女兒聲被人聽出來了,可她被擠一群漢子裡,身形又嬌小,哪裡看得到?正是著急時,小福全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卻沒有挪動地方,反而帶了哭音。
「人?人死了十多個!」他聲音高亢而絕望,似乎一隻不知所措鳥兒,大雪天迷失了道路一樣孤淒。周圍人都哄笑起來,紛紛道,「那是大勝啊!傻小子,你是嚇著了?可別喪氣著臉去報喜,留神你們家老爺一個不中意呀,今晚你就——」
「什麼報喜!」小福全聲音裡都透出了失態,他似乎是哭喊到了地上,聲音眼看著就沉了下去,「我們家三少爺捐軀了!蒼天呀!三少爺才幾歲……他是英年早逝呀!國公爺這要是聽到了,可得、可得……」
他說不下去了,嗚嗚咽咽地就放了聲兒,周圍人群也頓時響起了一片抽氣聲,善桐整個人都僵馬邊,只聽到身邊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這三少爺是誰啊?」
「京城來,又是國公爺,不是許家三少爺還是誰?」他得到答案低沉而急促,「可惜了,勇冠三軍啊——」
末尾音調,到底是往上揚出了一點風涼。
倒是有人厚道,還扶了小福全一把,吩咐他,「去報信吧!唉,真是可惜了!」
一時倒都讓出了路來,讓小福全過去了,不多時軍隊開拔了,眾人也都陸續散去。善桐驚魂未定,木木然尋路回了後營,一路上還想:「表哥怎麼說也都是少爺級,就算身份低些,一旦出事也會有消息回來。小福全隻字不提,可見得沒有出事。」
可就算理智這樣覺得,但心頭卻還是走馬燈一樣放著含沁躺擔架上畫面,越想心裡就越難受,好像被人握住了心兒使勁地捏著,竟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這樣渾渾噩噩地回了帳篷,她下了馬正要把馬兒牽到馬槽裡,卻被帳內傳出爭吵聲給驚得一下回過神來。
「逆子!你孝悌大義學到哪裡去了!開顱之術,駭人聽聞!你不把你命當回事,我也懶得管你!可你想過你祖母,你娘沒有?」
雖然氣得都帶上了顫抖,但聽聲音,確是二老爺聲氣不錯。善桐還未來得及吃驚,榆哥那緩慢而低沉聲調,便毫不示弱地響了起來。
「就這樣活著,倒不如死了!娘看到我就難過,祖母又何嘗不是一樣?活著就是不孝!不能治好,那就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