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沁似乎對善桐這一問早有準備,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從小煤爐上提起黃銅水壺,為茶壺內續了水,才坐下來笑著望向善桐,好像善桐問不是一個關乎含沁本人人格,牽扯到官宦人家隱秘聳動問題,而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般簡單清爽,甚至並不值得為此動一根眉毛。
善桐情不自禁,已經瞪起眼來望著含沁,含沁還遞給她一個疑問眼色,才慢條斯理地道,「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天大事呢,好比皇上病情,東宮計策……傻三妮,表哥事,你有什麼不能問?不必這麼當真!」
「我什麼都問,你也什麼都告訴我?」善桐多少有些將信將疑。
含沁轉了轉眼珠子,身體略微前傾,看進了善桐眼底,他認真地道,「可以告訴你,我會告訴你,不能告訴你,我也會直接說不能,咱倆誰跟誰啊,犯得著還要猜來猜去嗎?」
說實話,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善桐幾乎是被迫習慣了凡事都帶點彎彎繞繞,並不說破社交方式,尤其是含沁身世崎嶇,身份尷尬,身邊總有很多事是不方便明言,按理來說應該要小心一些,免得無意間就觸犯了哪個雷區,但含沁這番話說得這樣真誠,一點客氣意思都沒有。善桐心下也不禁一暖,暗想:沁表哥身世畸零,和幾個哥哥之間,畢竟還夾著一個桂太太,恐怕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說話談心。我拿他當自己人,他也是真拿我當了自己人。
她便也笑起來,真個把什麼說話分寸,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望著含沁問道,「那你就告訴我,這一回出去巡邏,你做了違背良心事了嗎?」
「只好告訴你做了一點點,做了什麼,卻不能告訴你。」含沁答得竟是如此爽實誠,倒讓善桐怔然,她心中已經開始描摹著可能事情經過,不提防含沁又道,「反正,小公爺是欠了我一個大人情。這也不是一個真千戶位置能還得掉,我差不多是算救了他命吧。」
善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對含沁所說「違背了一點點良心」,多少也有了些體悟。很多事,一旦體察到了對手意圖,自己這邊自然只能先下手為強,當然從事情本身來說,是可以誅行。但究其本心來說,卻未必不是被逼無奈。這種事不能以簡單黑白來論對錯,又牽扯到許家密事,含沁不告訴自己,確是很得體。
「那,去年糧荒時候,你……做了違背良心事嗎?」她便也痛地放棄了這個話題,而是問出了纏綿心中良久真正癥結。「爭權奪利事,都是願賭服輸,其實也沒什麼,可你要是……要是掙人命錢,那、那還是——」
桂含沁噗嗤一笑,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好哇,多久事了現才問,我你心裡就這麼不堪,你連問都不敢問出口?」
善桐雖然被打,但心裡卻是極喜悅,她一下輕鬆起來,望著含沁道,「這麼說——」
「糧價到後來漲到十兩銀子一石時候,我用一半價賣了。一戶只賣一石,就這樣三天內也都全賣完了,還留了點給親朋好友送去。」桂含沁眼睛一閃一閃。「那時候城裡是真沒糧食了,這一石糧食,至少幫著城裡多拖了十天。我嬸嬸都誇我呢,你這個死三妮,就會把表哥往壞處想。」
這個沁表哥,不論是心計還是手段,簡直都是善桐生平僅見——精。她漸漸也開始理解母親為什麼反感她和含沁來往了,要是含沁要賣了她,善桐恐怕真還會為他數起銀票都不能發覺。如今細細想來,從下了冰雹之後,他上門為兩家牽線開始,似乎天下大勢也好,西安城內小局面也罷,都沒有能脫離含沁預算之外,他是從容地利用了西北糧荒局面,又落了實惠,又落了名聲,再想得深一點,忽然間他又有了運糧、巡邏差事,恐怕也是因為糧荒時候賣了桂太太一個人情,因此才換來吧?含沁這一步步路,走得實是太精準,要不是細心人,再看不出一步步之中艱辛,只怕還以為他就是運氣好些,嫡母疼愛過繼出了嫡子出身,家事又天然豐厚……背後工夫,實是太耐人尋味了。
善桐越想就越服氣,她垂下頭來,終於還是將心中縈繞已久,到目前都沒有答案問題,向含沁全盤奉上。「沁表哥,我……我也不是忽然要提起這個,就是心裡不大得勁兒……」
便添添減減地將父親對自己吩咐,告訴了含沁,又叮囑他,「這件事你也知道,不能和家裡任何一個人說啦。答應了不能說,不答應就不能說了。」
歸根結底,含沁和二老爺都是做大事人,所作所為也不能說沒有爭議。善桐心底,會把這兩個人放一起比較,似乎也很正常:他們都做了一些事,也許會破壞善桐心中形象,又也許不會。而她憑著自己胡思亂想,是想不出來。
可含沁能和她開誠佈公,二老爺卻未必如此,她也不敢——她真不敢把嫡弱庶強這四個字拿來問父親,不知為什麼,她怕這猜忌出口,父親勃然大怒之餘,對她會極其失望,失望她信不過梧哥人品,信不過兄弟姐妹之間天倫之情……
這微妙心緒,就算以善桐口才亦難以言傳,但含沁似乎很能體會,他並沒有對話題跳躍感到不解,而是頗為同情地望著善桐,一邊啜茶一邊道,「有爹有娘,有時候也有不好地方。我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呢,又要顧著爹,又要顧著娘,還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叔伯嬸母,這件事,確也不大好辦。將來不管怎麼樣鬧,你都是裡外不是人。」
善桐就是為難這點,見含沁一語道破,不禁拚命點頭,滿眼崇拜地盯著含沁,含沁噗嗤一笑,又抬指要叩善桐,卻被小姑娘靈巧地一閃,躲了過去,扳著手指頭道,「這是第三叩了,事不過三,沁表哥你不出主意,我就不讓你敲我腦門兒。」
含沁見她捂著額頭,桃花眼一瞇一瞇,似乎拋媚眼,眼中卻只是滿載了無邪笑意,天真醉人之處,即使善桐身著男裝,也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甚至因為她男裝而顯得俏皮,就算是他也看呆了一瞬,卻也僅僅是一瞬,就又回過神來,因看沙漏,二老爺也到回來時候了,便道,「好啦,不和你賣關子了。這件事你該怎麼做,你別問自己,還是得問你哥哥。你哥哥怎麼做,你跟著他做就是。」
善桐頓時呆住,只覺得含沁這話好似一桶熱牛奶,澆頭上竟是真有醍醐灌頂感覺,她一下豁然開朗,只覺得這主意實是沒有一處不妥帖,才要開口謝含沁時,外頭帳篷已經傳來了二老爺說話聲。兩人自然忙站起身來,善桐為含沁挑開簾子,兩人便並肩迎了出去。
#
這十多天來連續不斷大會小會,遠離實務,倒是養回了二老爺一點元氣。他面上重現出了血色,臉頰上也多了一絲肉影子,不再瘦得怕人,再算上嘴角蘊含著安詳笑意,當年那極修邊幅翰林老爺,似乎多少又這個乾瘦憔悴軍官身上現出了一點神韻。見到含沁和善桐並肩從裡間出來,二老爺面上有訝色一閃即逝,隨即便放鬆了神態,含笑指著含沁道,「說你跑到哪裡去了,原來是這裡偷閒喝茶,你叔父問你來呢。」
含沁扮了個鬼臉,滿不乎地道,「二表舅你就誆我吧,叔父日理萬機,開不完都是會,哪有心思問起我來。我算得準准,他少說也要到晚飯時分才想得起我來——哎呀,還沒恭喜二表舅高昇了!」
二老爺陞官消息,出來不過兩天,也難為含沁才回來就打聽清楚。——才四十歲剛出頭年紀,就一躍由從四品陞遷為從三品轉運副使,徹底把糧草工作抓了手心,也算是摸到了正兒八經三品大員邊。想必戰事結束後,再有封賞,努力一把,三品、二品位置上退休,也不是不可期望了。
只要不和小四房楊海東大爺比,善桐父親也可以說是西北冉冉升起政治星,又因為是多年來楊家第一個本土附近任職軍官,將來是有望回西安駐守,陝西就近照顧族人。善桐都可以想像得出閤家上下該有多高興欣喜,想必小五房族內份量也將重得多。因此含沁才提到二老爺陞官事,她唇邊不禁就含起微笑。二老爺倒嫌她城府還不夠深,掃了她一眼,便沖女兒使了個眼色。
含沁這次過來找父親,肯定是有事情要商量。善桐得了眼色,便知道自己不適合旁聽,忙站起身來,和含沁打了聲招呼,又尋了個借口,退出帳篷去,把空間讓給父親同表哥密斟。她自己雪地裡站了一會,想到含沁說得有道理,展眼過了年,自己滿了十三歲,就不好隨意遊蕩了。一時間靜極思動,再想到善榆邀請,就覺得到權仲白帳篷裡站站,也是極富吸引力消閒了。轉過了年,就得回村子裡自我禁閉,乖乖地做個淑女啦。
想到這裡,善桐便下定決心,又戴上了風帽,將臉兒遮掉了半邊。袖著手輕地發黑泥濘雪地中穿行,不過一盞茶工夫,便進了權仲白帳篷。和權仲白小書僮打了個招呼,笑著問,「我哥針灸完了嗎?」
善桐女兒身份沒能瞞得過權仲白,小書僮自然也是知道。他沖善桐友善地笑了笑,才要說話,面色忽然一動,反而望向了帳篷外頭。善桐正詫異,只聽得刷地一聲,簾子被撩了起來,一個頭戴大風帽,身量高大漢子一彎腰就進了帳篷,善桐一開始還沒覺得什麼,後來就覺得不對了:權仲白住這帳篷,週遭是很安靜,剛才她進門時候,小書僮都打著簾子等著她半日了。可見得此人耳聰目明,至少感應是很靈敏。可他卻是直到這大漢都近了前才聽到動靜——要不然就是他功夫內蘊,行動習慣輕巧,要不然,就是他懷著不可告人目,所以故意放輕了腳步。
她也算是反映敏捷之輩了,這複雜思緒,不過是一瞬間就已經想得明白。便不禁度了那大漢一眼,見他不肯脫下風帽,越發有些好奇,只是礙於女子身份,非但也沒脫下風帽,反而當前掀簾子進了裡間,卻並不遠走,只是靠簾子邊上,聽小書僮問那人道,「是哪一營好漢?尋醫問藥要去軍醫營,我主人已經出門幾天了。」
以權仲白身份,不如此托詞,根本就擋不住潮水一般洶湧求醫人群。那大漢卻不吃這一套,他哈哈一笑,聲音卻並不高,「出門?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他一面,他就是出門了也得給我飛回來!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出門!」
他是否拉下風帽,讓那小書僮看到了自己長相,善桐當然是看不到了。但此人一開口,她卻已經是渾身僵硬,差一點驚呼出聲,心中旋即又無奈地大歎了一口長氣——
就有這麼巧,這個羅春難道見天都後營閒逛?怎麼自己真十幾天才出門一次,直娘賊又碰上他了!
她沒敢多想,聽腳步聲近了內帳,轉了轉眼珠子,忙又溜到了第三重帳篷外頭等著:權仲白住處也經過擴大,除了入口處權充待客室小帳篷之外,善桐現所處則是權仲白平時吃飯讀書起居地方,再往裡又分出了兩個小帳篷,一個是他施針施術用,還有一個就是神醫臥室了。至於那個不設炭火解剖帳篷,現是要從起居帳篷第三道門裡鑽出去,才能越過院子走近這間神秘小屋。——這也是因為不管怎麼說,把人割得那樣七零八落,終究是駭人聽聞,就算以權仲白身份,善桐想他也不得不掩人耳目。
果然沒有多久,那叫當歸書僮便掀簾子進了起居室。善桐忙衝他噓了一聲,又指了指診療室,意思權仲白還施針容不得打擾,連她都還候外頭,卻是一臉無辜天真,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出來羅春身份。
當歸顯然也根本沒有起疑,他略帶歉意地對善桐一笑,低聲道,「小少爺,外頭來了個要客,恐怕得請您暫且先迴避一下了——」
迴避倒是沒有什麼,善桐也巴不得迴避得越遠越好,可羅春人外面等著,要出去就得和他擦身而過。善桐卻是真怕自己又招惹上了天大麻煩,到時候,她可是跳到黃河水裡都洗不清自己閨譽了。好她越是這樣時候,腦筋就轉得越,只是一眨眼功夫,便想出主意來,笑道,「我來找哥哥,不過是因為權先生裡頭,我才不方便進去,外頭又冷——現要是權先生出來,我就進去和哥哥呆一塊吧。」
因為榆哥針灸必須脫衣,就算是再要**,也不可能把他扔進冰天雪地裡,診療室裡有人已經是不可避免事實了。當歸略作猶豫,便又綻開一笑,低聲道,「是男客,少爺可要注意避嫌才好。」
便先輕叩簾子,得了權仲白一聲清越『進來』。便掀簾而入,屋內低語了幾句,權仲白果然大步出了屋,連簾子都是自己掀,軟綿綿綢子,都被他掀出了唰地一聲脆響,雖說面上神色看不出多著急,但真實心情如何,卻是不問可知。
他掃了善桐一眼,卻又住了腳步,略作琢磨,才輕聲道,「小姑娘,怎麼哪兒有麻煩,哪兒就有你?進裡屋陪你哥哥吧,我沒出聲,你們不許出來!」
善桐絕不敢怠慢,只是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便一頭鑽進了裡間,又將簾子拉好。也顧不得善榆面上訝色,衝他使了幾個眼色,便又湊簾子邊上,偷窺外頭景色。滿心中漸漸回過味來,她開始詫異了。
——羅春找權仲白,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人,難道私底下也有不可告人勾當?
她想到權仲白身份,忽然又有些不寒而慄。再望了渾身插滿銀針,一臉不解望著自己善榆一眼,一道明悟,終於升上心頭。
就因為和皇上一樣,都是血瘀腦。或許哥哥雖然還沒有功名,但他儼然已經完成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目標——
或者尚未自知,善榆已經被捲入了大秦上層鬥爭之中,
不論是三妞還是小七,確都並非完美,有人性化缺點,也是很正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