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間畢竟沒有隔夜仇,有了善梧一心一意為王氏背書,善桐又口口聲聲抬出榆哥來為王氏求情,又過了兩天,二老爺和王氏雙雙帶了兒女們來請安時候,王氏眉宇之間就見了笑模樣兒,話也多了,一場風波,就這樣消弭於無形。
二老爺已經足足有兩三年沒有片刻休息了,這一次調任陝西巡撫,赴任期是給得很長,多少也有體恤大臣,讓二老爺好生休息一番意思。重要也有前任擦擦屁股,將場面敷衍得好看一點用意。二老爺自然是心領神會,索性就楊家村內安穩居住,每日裡早上給老太太請安都是一絲不苟,「宦海沉浮,一轉眼近二十年沒有侍奉過母親起居飲食了。」
老太太也不是不開心,小五房本來就已經夠顯赫了,如今二老爺又升任了陝西巡撫,雖說這個巡撫,上有刁婆婆下有惡媳婦,與其說是一方父母,倒不如說是單單為了牽制桂家捧出來菩薩,但至少品級放這裡,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論是村子裡還是村子外,小五房面子顯然又大了幾分。
再說,二老爺又深知母親心意,這一個多月以來,不是和王氏起居,就是自己住書房內,偶然進一進大姨娘屋子,卻是絕沒有寵幸過二姨娘。老太太這才信了從前二房裡傳回來耳語:這位二姨娘因為自己資質愚鈍,老爺跟前都是不大受寵。
「也不是說就沒有受寵過。」老太太就和王嬤嬤閒話。「當時顏色鮮時候,恐怕也紅了幾年,現兒子都這麼大了……嗐,紅顏未老恩還先斷呢,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呀。」
王嬤嬤家裡到底是開糧號,西北饑荒雖然鬧得大,但對她這個老太太自然是絲毫影響都沒有。幾年過去,雖然已經是滿頭白髮,但依然紅光滿面,透著硬朗。她盤坐炕上吐了幾個煙圈,「畢竟善梧天性聰穎,很有出息,恐怕二太太還是看兒子面子上,平時多容讓著生母呢。」
老太太就不樂意了,「家裡還少了聰明孩子?怎麼說是個庶子,將來有了出息,有他那個生母,要挑唆著和榆哥作對了,那該怎麼辦?姐妹們出嫁後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怎麼說也是親兄弟,到時候檀哥就是想插手都不好插手,榆哥豈不是就只能吃虧了?」
王嬤嬤張了張口,本想來上一句,「要是榆哥能夠治好,這就都不用說了。」——不過看了老太太一眼,她還是嚥下了口中話語,轉而笑道,「清哥才回來呢,這幾年也辛苦他了,我看著都不敢認了……和從前出門考功名時候比,幾乎是兩個人了!我看這幾個月,您就少讓他操心了。也讓兒子清靜清靜吧!」
也就只有王嬤嬤這樣積年老人,現又出去榮養,才能這樣和老太太說話了。老太太心裡多少有些沒滋沒味,一掀眉毛,她訕訕地道,「你不懂,眼看著九月就是鄉試了,梧哥確聰明是有一點,這萬一中了舉,她還不得張狂起來?到那時候再收拾她,恐怕海清又要攔著了。也確,兒子考出舉人,那就是大人啦……怎麼都得顧著梧哥體面不是?」
這也確是大實話,王嬤嬤也沒招了。她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老小姐誒,家務事還不就是這樣,千頭萬緒,你有你苦,我有我苦。這該怎麼整,奴婢還真不知道咋說話了。這裡還有一個科舉……哎,不好說,不好說。」
老太太就靠回了迎枕上,她頗富深意地瞄了王嬤嬤一眼,但笑不語。
王嬤嬤本來已經跟隨兒子常住寶雞,這次回來,是特地探望她奶兒子二老爺。雖然老太太也很思念家中老人,硬是祖屋留她睡了一晚——就和善桐同炕,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二老爺和二太太親自接回了二房小院子裡。和二老爺敘了半天家常,這才摟著善桐,同二太太關起門來說話。
老太太這一長串抱怨潛台詞,倒是沒能瞞得過王嬤嬤,她和二太太寒暄了幾句,便一五一十地將老太太話轉述出來,笑著就問二太太,「怎麼這幾年來,那一位非但沒有消消停停,反而還鬧出了極大動靜?」
王氏也頗為無奈,她歎了口氣,「其實前幾年局勢緊,她倒也是安分,就是多吃多佔,私底下也是拿去補貼梧哥。這我都看眼裡,也就不多說她什麼了。可老爺回來之後,又很少進她屋門,也不知她怎麼想,行動反而越發乖張起來,這幾天指桑罵槐、借題發揮,高聲大氣地已經罵了幾次。老爺回來是難得喜事,我也就沒怎麼說她,不過是派人過去敲打一番,讓她別嚷得全院都知道了而已。」
善桐坐王嬤嬤身邊,聽得母親這樣一說,不禁也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卻又很也恢復了表面平靜。
父女之間當時那一番對話,其實也不是沒有深意。父親和母親和好,確善桐算中:這一番話也許是為母親求情,畢竟母親為這個家確也作出了許多犧牲,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卻也不能說不是一個狡猾提醒。善桐兄妹倆為了家庭和睦,還父親授意下隱瞞了榆哥病情真正來由呢,這件事要鬧出來,母親又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她可就真正佔著理兒了。
夫妻之間也許就是這樣,恩恩怨怨再鬧得厲害,也還是有斬不斷聯繫。不說別,就是善榴往下這三個嫡出兒女,都使得父親不可能輕易和母親翻臉絕情,到後父親會讓出一步,也並不值得訝異。
她沒想到是,父親這一步卻讓得這麼果斷,居然就真不管二姨娘事了……
是父親和母親私底下有了一番較量,兩夫妻攤了牌,母親不許父親再插足到二姨娘事裡。還是事到如今,二姨娘已經被寵慣挑撥成了一個怪物,連父親呵斥都沒有辦法約束,事態也已經超出了父親控制?
可不論如何,這件事她都沒有餘地去管了,父輩妾室,她也根本就沒有身份說話。現如今連祖母都被二姨娘幾次三番僭越惹怒,父親也已經撒手不管,家裡還有誰會站二姨娘這邊呢?
接下來談話中,善桐一直保持了沉默。等吃完午飯,她是沒有母親身邊侍奉,而是進了善櫻院子裡,「這幾天病好些了沒有?」
善櫻身子骨也確是孱弱,前幾天洗過頭,濕著出了屋子,便又鬧著感冒發燒,將養了好些日子才恢復過來。如今雖然還床上躺著,氣色卻看著健康多了。兩姐妹說了幾句話,善桐炕上坐了,同善櫻面對面做了一會針線,就聽到遠遠又傳來了尖銳呼喝聲。
善櫻就歎了口氣。
「都覺得爹這次回來,她又要鬧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著善桐抱怨。「就是沒想到她居然鬧得這麼利害——連爹都看不過眼了,前兒晚上把她叫到屋裡數落了半個時辰,到後來都吼上了……她也不知道收斂,才安分一天,就又鬧上了。」
善桐手裡動作不由得就是一頓,她立刻想到了梧哥昨天早上反常萎靡,和眼底深深青黑。
「要不是母親慈和,到底還是遣人去把父親請走,還不知道父親要發作多久呢。」善櫻怏怏地說,「怕她晚上罵人,聲線傳出老遠,我聽著都睡得不踏實。」
二姨娘雖然蠢笨愚鈍,但總有些市井裡心機,怎麼這幾年來,就鬧成這個樣子,讓人憐憫都要變成憎惡了。善桐似乎能琢磨出其中緣由,又似乎實是不大明白。她頓了頓,想說什麼,終又只能粗率地道,「長輩間事,咱們就別管那麼多啦。繡花繡花,明兒到了大伯母跟前,你又要挨批了。」
善櫻嚇得一聳肩膀,再不敢多說什麼,兩姐妹安安靜靜地繡了半個時辰花,那邊罵聲始終不曾住,好白日裡市聲嘈雜,聲音落到善桐姐妹耳朵中時,已經聽不出意思了,只知道二姨娘是又打罵小丫鬟子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邊又熱鬧了起來,遠遠只能聽到一個男聲也加入了戰局,喝罵了二姨娘幾句,二姨娘卻偏不服氣,又提高了聲調還了嘴兒,兩邊一來一往,倒鬧得嘈雜了。
善櫻就有些忍不住,她鬼鬼祟祟地看了善桐一眼,綿羊一樣表情裡又多添了少許膽怯,善桐掃她一眼,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就告誡妹妹。「不許派丫鬟過去,不說讓母親知道,就是大姨娘知道了,都必須要說你。」
正說著,大姨娘也進了屋子,這個和善櫻幾乎一模一樣,面上都是一團和氣中年婦人,一進屋就搖著頭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她顯然是聽到了善桐話尾,便也立起了眉毛瞪了善櫻一眼,「你是要把事兒招到咱們院子裡來?和你很沒有關係!安心繡花吧你。」
善櫻素來是很尊重生母,聽了大姨娘話,便也不敢多說什麼,低著頭只是繡花。倒是善桐看她實好奇得可憐,等大姨娘出了屋子,便淡淡地道,「今兒梧哥恐怕沒有去宗學吧……要是爹過去數落她,她肯定是不敢還嘴。也就是梧哥過去,兩個人才能吵起來了……」
善櫻一縮脖子,和大姨娘一模一樣,也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屋內便再沒人說話了,又過了一會,那邊院子裡終於靜了下來。沒多久,王嬤嬤便也進了善櫻屋子,她笑瞇瞇地問了善櫻好,又捋了捋善桐頸發,看了看兩個小姑娘針線。再坐了一會,便起身道,「走,三妞妞,咱們回去吃點心吧。」
善桐還要去前屋和母親道別,卻被王嬤嬤拉了一把,便知道多半此時二姨娘、梧哥甚至連父親都堂屋裡,這父輩妾室問題,她當然不好場旁聽,便只好和王嬤嬤一前一後地出了院子,這才把住了王嬤嬤胳膊,同她一道石板路上漫步。
王嬤嬤笑嘻嘻地看著善桐,看了半路,才問她,「怎麼了,三妞妞,幾年沒見,大姑娘了?晚上睡覺都睡得不安穩,眉頭皺得緊緊呢,哪來這麼多心事,說給嬤嬤聽聽?」
善桐偎王嬤嬤懷裡,張開口想要傾述,卻覺得無限煩惱堵口邊,任何一件都不能輕易說出,半日才怏怏地道,「您就當我是為賦詞強說愁吧……不都說女兒家長大了,心事就多嘛。」
王嬤嬤不禁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兩人進了祖屋,她才要說話時,卻被善桐拉了拉衣擺——老人家眼神不好使了,得了善桐提醒,隔著窗子一望,這才看到二老爺、王氏等人,不知什麼時候居然都到了祖屋來,正老太太炕前挨個站著——因老太太自己,也正一臉不地站炕前踱步呢。
她不動聲色,等走得近了,再一看,便果然看到當屋內跪了兩人,雖然低著頭看不清面孔,但從打扮髮式來看,赫然便是二姨娘同梧哥了。
老人家顧不得同善桐夾纏,她低聲吩咐了一句,「三妞,回去老實呆著,這不是你能管事。」
便自己掀了簾子,從側門進了堂屋,不言聲站到了老太太身邊。老太太見到是她,面色倒緩和下來,讓道,「你坐!」
王嬤嬤待要不坐時,見二老爺和二太太都上來勸,便也就半推半就炕邊坐了,卻不說話,只是多少帶了些疑惑地望著老太太沒有說話。老太太倒是利索,她看了二姨娘一眼,便緩聲對王嬤嬤道,「真是亂了套了,一個奴才,也這樣不服管教。你剛從二房過來,聽到動靜了沒有?」
要不是二姨娘和梧哥鬧起來了,王嬤嬤也用不著迴避到善櫻屋裡去,老人家咳嗽了一聲,不免又去看奶兒子臉色,見二老爺給她連連使了兩個眼色,便緩了聲音勸,「小姐哎,這都是孩子們自己事兒了……」
老太太這一次卻沒給王嬤嬤面子,她不滿地看了王氏一眼,斬釘截鐵地道,「孩子們自己要能管自己事,我也樂得不說話,可現孩子們管不了了,我不管,誰管?」
因為睡不好依然有點頭痛,買了洗鼻器,有空準備去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