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心裡有事,但當著善梧面,不好表露出來。因為二老爺這幾年來難得考察她功課,也不禁有一絲忐忑,反倒是善梧藉著給她磨墨當口,悄悄地捏了捏善桐手心,衝她微微一笑,多少令得善桐鬆弛下來了,才將筆遞到善桐手中,她耳邊道,「別怕,寫得當心些,別又忽大忽小,別都挺好。」
善桐字這些年來也未曾特別練過,二老爺曾經為她尋訪了些碑帖回來,後來又跟著善梧並從前善喜家塾師零星學了些筆鋒筆意之類東西,她好自己沒事時候也喜歡臨幾個大字,就是未曾經過嚴格規範練習,字寫出來好看是好看了,難免隨心所欲地,寫到哪裡,激動時字就大了,倉促時字就草了。善梧說她幾次,究竟因為她也不考科舉,便不曾多加苛責。
此時得了哥哥鼓勵,小姑娘心裡倒也漸漸安寧下來,她吸了一口氣,見案頭有一本歐陽文忠公《集古錄》,這是她無聊時曾經從書房借閱過,便隨意默寫了一段出來,給父親看時,二老爺雖然眉頭微皺,卻終究也點了點頭。
「西北一場大戰,真是耽誤了。」他淡淡地道,「要是都京城,和你哥哥們一起上課,沒準我們善桐也是個小才女呢……」
善桐看了父親一眼,大膽地道,「才女不才女,其實都是虛嘛,過日子要緊還是實。能把家當好就行啦。」
果然是母親身邊調教出來女兒家,對於京城裡那些精緻講究,並沒有多大興趣。雖然生得漂亮,但一開口就是樸素西北腔調,踏踏實實也沒什麼不好。二老爺撫了撫善桐額發,想了想,也覺得其實西北長大,沒什麼不好,選秀那樣虛無縹緲事,索性就不要去想,也省得善桐活潑調皮性子,進了宮也是受氣。
再說,還有西域那邊那一段無妄之災呢,將來要是被有心人叨登出來,不大不小是個話柄……
「說得是。」他難得溫和地道,「還是三妞樸實剛健,看來,你祖母沒白疼你。」
便命善梧和善桐挨著他坐了,還惦記著。「櫻娘今天不得閒?」
善桐小聲說,「她跟著大伯母學刺繡呢,前幾天又病了,功課拉下太多,就不好和我一樣脫空跑出來啦。」
「那就算了。」二老爺一縮脖子,罕見地露出了些打趣,「要接她過來,轉頭大嫂知道了,難免又要數落我縱寵你們。」
他清了清嗓子,又回復了正經嚴父樣子,拿出一本雜記來翻開了,指著道,「前回和你們說到哪裡了?那還是京城吧?《徐霞客遊記》說到第幾卷來著?」
沒等善桐、善梧回答,又自言自語地道,「嗯,是說到了柳州卷。」
雖然時隔多年,但居然連頁數都還記得分毫不差似,翻了幾頁,便續道,「如今你們都大了,妞妞兒也能自己看書啦。就和你草草把柳州卷說完了,餘下你自己看吧。」
善桐想到京城家中,往往晚飯過後,二老爺便手持一本雜書,將自己摟懷裡,除了早早就寢善櫻之外,餘下兄姐們都環坐膝下,聽父親一邊讀書,一邊繪聲繪色地說著書中故事場面,心頭陡然就是一酸,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把臉埋到了二老爺懷裡,不依地道,「我就要聽爹說嘛!自己看書,有什麼好玩?」
二老爺呵呵一笑,一時也不禁感慨,「老了老了,再過些年,就要你們讀給爹聽了。你看這才幾年,你大姐連外孫都生了,三妞出門子也就是一轉眼事。還有榆哥、楠哥、梧哥你們三個,中了進士娶了媳婦……想聽爹讀書都沒那份閒心啦!」
善桐身子卻是一僵,進士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根肉刺,才剛被母親掘動,二老爺無心一觸,就讓她痛徹心扉。
她不對,自然為兩個男丁注意到了,善桐父親溫和詢問眼神中,有意無意,也就洩露了少許心事。「爹您提到大哥……唉,我想他了!」
梧哥面上頓時也蒙上了一層關切,他注視著父親,誠懇地問,「大哥上回來信,已經有兩三個月了,爹有沒有收到那位權先生消息?不知道大哥病情恢復得如何了?」
兄友弟恭,確讓二老爺甚為欣慰,他按了按梧哥肩頭,語帶玄機,「好,你心裡能惦記著你大哥,這就是好。內宅婦人們,守著井口大天地,心胸狹窄,也是所難免事。咱們不能和她們計較,卻也不能跟著她們去學……你只一心好好讀書就是了,內宅事,再別多管。」
這話一出,兩個孩子頓時都紅透了臉。善梧一心羞恥,滿得都要滴出來了,他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多少有些茫然,心底覺無地自容,竟是離座起身雙膝落地,含著熱淚說了一句,「爹,二姨娘不懂事,這些年來裡裡外外,給娘添了不少麻煩。娘一人支撐家裡,大不容易,父母之間事,做兒子本來不應置喙,但……」
他說不下去了,只是連連磕頭,泣不成聲地道,「兒子可以作證,母親素來嚴正大度,對二姨娘素來優容。請爹嚴加管教姨娘,不使她、她、她再丟了咱們家門臉面……」
善桐趕站起身來,她幾乎不忍再看下去,恨不得能奪門而出: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看不過眼了。怎麼說二姨娘都是梧哥生母,梧哥是要被逼到什麼地步,才不得不說出這一番話來。
忽然間,她也不再有底氣把自己已經準備好一席話托出,而是忐忑不安地看向了父親,指望從二老爺面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但心底卻不是不絕望:自己都看出母親手段了,父親和母親結縭十餘載,又是個心機深沉官場能吏,他能看不出母親背後玩弄手段?簡直笑話。
而以父親性子,如今眼見了這綱常倒懸一幕,怒火自然難免,善桐恐懼還是他一氣之下,索性挑明了母親玩弄心機。如此一來,梧哥和王氏之間雖不說水火不容,但要回到從前那水乳交融一幕,那也是萬萬不能了。
忽然間,她覺得母親計策實是蠢到了極點,甚至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然而望著滿面痛苦梧哥,她又有了一絲惘然:時至今日,二姨娘和梧哥之間已經劃下了一條深深鴻溝,隨著梧哥知書達禮,漸漸成為一個君子,他和二姨娘之間鴻溝也將越來越深。二姨娘根本就不明白,她越是想要和兒子親近,想要爭取自己應有地位,就越是背道而馳……
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場戲也始終至少要有兩個角色才能唱起來。她已經不能明白這件事究竟應該歸咎於誰,是二姨娘愚蠢和狂妄,還是母親細密心思,又或者是父親對二姨娘或許曾有過姑息與縱容——
但這些都可以之後再想,現她擔心依然還是那點,究竟父親是否會真正和母親撕破臉皮,戳穿母親計策呢?
善桐心底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火苗:其實這件事也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大椿和母親之間那點聯繫,純屬心照。就是父親要說,也拿不出讓梧哥心服證據,恐怕梧哥也未必相信,就是鬧到了祖母跟前,都不是不能翻案。
她便小心翼翼地望了父親一眼,果然見到二老爺一臉五味雜陳,憤怒、無奈、感傷、矛盾、後悔……無數情緒都擁擠了一起,使得她也不能完全分辨。
只是到底,終究,二老爺還是上前一步,他扶起了善梧,低聲道,「我說什麼來著?內宅婦人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知道你母親辛苦,日後有出息了,就多孝敬孝敬她吧!」
善桐一顆心頓時落到了肚裡,她打從心眼裡歎出了一口氣來,也掏出帕子,往梧哥手裡塞,一邊覺得自己實虛偽,一邊也細聲細氣地說,「二姨娘是二姨娘,三哥是三哥,長輩們事兒,咱們就別管了……」
作好作歹,梧哥才收了眼淚,但歡氣氛,也隨之蕩然無存,二老爺讀了幾句徐霞客,便也失去興致,打發梧哥,「回去好生讀書,把你書也理一理。等到了西安,就不能這麼輕省了,非得懸樑刺股不可。這一科雖然不說中個舉人,但也不能蒙試裡就落了馬。」
等梧哥出了屋子,就也囑咐善桐,「你家裡要好生服侍祖母,什麼事,多聽長輩們話。得了閒,多和你二姐、大伯母親近親近,都是名門出身,規矩上再錯不了淑女。你什麼都好,就是野了點兒,將來出門子之後要也這樣,終究是難免吃虧。」
見善桐俏生生立當地,雖然面上還有些不知所措,但桃花眼內霧氣瀰漫,很有了些捉摸不透韻味,心底不禁又歎了口氣,便伸出手來,拍了拍女兒臉頰,低聲道,「好啦,別擔心,我和你娘沒什麼事兒……家裡事就是這樣,瑣瑣碎碎,有些口角也是常事,過一陣就好了。」
提到王氏,語氣不免又冷了幾分,看來對王氏做法,二老爺是真有了幾分齒冷。
姑且不論對錯,善桐幾乎立刻又為母親擔心起來:到了西安,那就要和大舅舅一家常來常往了,讓父親帶著氣過去,言行舉止之間要是洩露出來,母親就等於是娘家人跟前丟了面子。
她難道還不懂母親嗎?一生是要強,本來娘家倒了,就已經夠落魄了,要再不得丈夫喜愛和尊重,豈不是要和大舅舅一家牛衣對泣起來?
但父親總算還沒有把一切說破意思,也不能說是不體諒母親了。休妻一詞,多半只是氣話,自己要把什麼都挑明了,反而容易再度激起父親性子……
「您們是為了什麼拌嘴兒,我還不懂呢。」善桐就握住了父親手,眼神一閃一閃,望著二老爺為母親求情起來。「但娘確是太不容易了,戰亂時候,家裡什麼事都指著她……」
「嗐,這些我還不懂嗎。」二老爺不禁露出冷笑。「要不是因為這樣——」
他勉強又捺下了話頭,只是見善桐面露不解,又不得不略露玄機,「你娘補貼你大舅舅一家,補貼得過分了……」
才一出口,又覺得失言,只好補救了一句,「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萬不能往外去說,不能對祖母提起,知道了?」
善桐聽話地點了點頭,她乖巧地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誰對誰錯,我不知道。可您就多讓著娘些嘛……娘一輩子命苦,眼下還巴望著大哥能夠被權先生治好……」
她不用做作,已經流露出了哽咽,「一想到大哥回來時候娘要有多失望,我就……」
二老爺頓時就怔住了,他望著善桐,眼中複雜之色閃過,卻又被濃濃憐愛迅速取代,立刻伸手攬過女兒,低聲哄她,「乖三妞,咱不哭,不掉金豆豆了。啊?沒事兒,沒事兒,都會過去,咱們眼光放長遠,放長遠些……」
這個對家人永遠十足嚴厲中年人,懷中小女兒細細顫抖中,似乎也終於不禁流露出了一絲軟弱,他將額頭擱了善桐頭頂心內,蹭著女兒纖細髮絲,聲音也有了一絲模糊,「你放心,爹什麼事兒都能安排好。你哥哥就治不好又怎麼樣?一世富貴無憂,難道不好?一輩子就你們六個孩子,哪一個爹都不虧待……」
善桐抽搐著肩頭,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很有淚意,但眼眶卻乾澀得很,只是空洞地酸著,卻並無一點濕潤。
想到善梧方才面上痛苦,想到二姨娘,想到母親,想到大姨娘想到善櫻,甚至想到了那大伯房內素未謀面,便已經被下了絕育藥湯通房……無數面孔她心頭打著旋兒,又又急地絞著漩渦,漩渦底心有一句話慢慢地浮了起來。
善桐想,家規真是一點都沒有錯,以後我夫君,除非我自己沒法生育,不然,我也決不讓他納妾。
她又閉上眼睛,將面孔往父親肩上,埋得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