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家底也就是這些年攢起來。」沒想到含沁還略帶歉意地開了口,「現手頭也沒有多少餘錢,別看賬面上似乎鋪得大,但有盈餘,也全都用來擴張入股了。我使錢又大,所以現家裡所有也就是五萬多兩銀子,倒都是現銀。」
他又從身邊翻了個章出來遞給善桐,道,「從前家裡沒人,銀錢都是存宜春票號裡,要用了就蓋私章寫條子去取,我常年四處亂走,現又有媳婦了,這章還是你收著好。」
一般說來,家裡經濟大權,媳婦往往是沾不到邊。所謂管家,也就是管著家宅內支出,要用多少銀子,直接往外頭賬房裡支取就是了。真正家庭收入,還是捏老爺們手上,善桐也沒想到含沁一開始就直接把所有銀子都要交到她手上,她倒一下慌起來,縮了手不肯接,「我從來沒管過家,上手就是幾萬兩。我……我怕我管不好!」
含沁便又露出了嘲笑她神色來,「還以為你膽子大得很——那麼一點點大時候,你就會為買糧事操心了,那就不是幾萬兩銀子進出了?現你倒是和我膽小起來?管著!就是都賠了也不怕,你家少爺有本事賺回來!」
一邊說,一邊便不容置疑地將私章塞到了善桐手裡,善桐卻是從沒見過含沁如此霸氣一面,一時不禁也被鎮住了,回心一想,又覺得含沁說得也理,其實這章放誰手裡也都是一樣,自己難道做什麼吩咐就不用和含沁商量了?含沁要給,她沒有不收道理,便也就把章收了,一邊叮囑含沁,「雖說如此,可家裡事我還是要一段時間才能上手,你可別想著就萬事不管,做個撒手掌櫃了。」
含沁聳了聳肩膀,半真半假地道,「一天千頭萬緒多少事呢,哪能萬事不管?我真要萬事不管了,你不出三天就能被煩死。家裡、族裡、城裡、京裡,多少事情要辦,多少人脈要打點……不過,這都是以後再慢慢和你說了。這兩本賬你也不用著急,有空了再慢慢地看,咱們還西安住一個月呢。等天涼了再回天水去。」
他又和善桐介紹,「明天到元帥府請安行禮,見到除了老九房兄弟們,還有十八房近親——」
一邊說,一邊就逐一將善桐需要重點應酬人告訴給她知道,無非就是幾個堂兄弟,因為十八房自己本身人丁就不旺盛,否則也不可能輪到含沁過繼。因此除了老九房這一大家子之外,其實近親很少,也就是上回善桐老九房遇見那個小堂嫂兩口子了,這一次偏巧堂嫂肚子大了,沒能移動得了,一家人都沒來。含沁便叮囑善桐回了天水要記得過去問候,「親戚不多,就都不能斷了走動,免得大家疏遠了,有事也不能相幫,那就不美了。」
善桐聽他說了半天,用詞無非都是,「平時和叔叔一家走動得也頻密,」「都看叔叔一家臉色行事」「素日裡是很討好叔叔一家」,越聽越覺得前途叵測,便打斷了含沁,問道,「你們族裡就沒有誰和你叔叔嬸嬸一家是不和睦麼?你心底也清楚,咱們日後家裡來往,還是要和這些人才能來往得起來。」
這句話其實是直刺桂太太人品,含沁卻沒有否認,他神色一暗,低聲說,「嬸嬸看你是肯定不會好,但她自重身份,會不會為難你,那還是兩說事……就算要為難你,我們也不可能和那些個不親近老九房人家往來。一來這樣人家,幾乎沒有有出息,頂多就是做個生意而已,但生意也不會做得太大,大家大族就是這樣,跟紅頂白。老九房這麼多年來一直得意,又是宗房。和你們楊家還不一樣,軍隊裡要有出息必須抱團,是不可能有人家和宗房別苗頭。就算有,我是老九房出身,我去和這些人勾搭,那別人看我們就忘恩負義了,所以這條路肯定是走不通。」
這分析倒是情理,善桐點了點頭,見含沁面有愧色,似乎是覺得自己這一點上露出弱勢,很對不起自己,心下也自悔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便忙道,「不要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說得倒是不錯,她要自重身份,就是要為難我,面子上也不可能做得太過。到時候要實不行,我們回天水去,離她遠遠……我就不信她還能追到天水來踩我——我們就不和她爭,不爭是爭!」
桂太太畢竟是把面子功夫做得太好了,這些年來就算有踩含沁,那也是面甜心苦,對外來說是不露一點痕跡。就是為了小夫妻自己名聲,他們也都得露出感激老九房樣子來,要是實招架不住,也就只有躲回老家去了。這就好像梧哥對王氏——梧哥還有一點籌碼可以拿捏王氏呢,含沁都過繼出去人了,還有什麼事是可以拿捏桂太太?
「不過,家裡幾個兄弟倒都覺得這門親事不錯。」含沁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善桐一眼,輕聲道,「如果她做得太過分了,應該是也會出面。你就看兄弟情面上,就算受了氣,也不要和嬸嬸計較就是了。」
這還是小兩口成親之後,第一次提到桂含春。雖然含沁說得婉轉,但善桐何等靈慧?她微微一震,一時間忽然又有些不敢和含沁對視了。——這來自過去一段情,畢竟是不可能不小兩口之間造成陰影。畢竟雖說桂含春也不是沒有可議之處,但含沁和善桐行為,倒也不是放到哪兒都佔著理。
「你過去京城,就是為了和二哥說這事兒吧?」善桐想了想,還是索性把話說破。她抬起眼大膽地盯著含沁,輕聲道,「二哥他是怎麼說?他——他回西安了嗎?」
「人是已經回來了。」她大方,含沁也沒有跟著扭捏,回答得很爽,只是面上又露出了那熟悉、憊懶面具,讓善桐分不清他心情,他也沒有探索善桐表情,而是就事論事地說。「但沒來接親,他畢竟破了相,不吉利嘛……昨晚還幫我擋了酒來著。當時京城,我和他說了,二哥倒不大吃驚。只說了幾句話……等你們見了面,你自己再問他說了什麼吧。」
善桐驀地一驚,反射性就斥道,「你說什麼呀,我都是你媳婦了,還和他見面說話嗎?那——那——」
「這一面是要見。」含沁淡淡地說,「也是要給彼此一個交待嘛。你難道還怕我隨意吃醋嗎?你看我是那樣人?」
他這麼坦白,善桐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她囁嚅著想要推托,又尋不出借口,只好怯生生地看著含沁,含沁倒是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鬢髮,低聲道,「你別怕,二哥人那麼好,不會怪你,他也確沒有怪你。你就好好地和他說聲對不住,自己心底也好受些是不是?」
別看含沁年紀不大,但什麼事都拿準弦兒,善桐只覺得自己跟著他安排走,就再沒有什麼不妥當地方了。她點了點頭,又不自覺歎息道,「可惜了,要是二哥京城說了親事,我、我還沒這麼害怕見他……」
想到自己當年小四房祖屋裡隱約窺見了許鳳佳對楊棋牽念,又也是那裡真正同桂含春熟識起來,卻又還是那裡,和含沁牽出了這一輩子緣分。一時間不禁感慨萬分,握住含沁手,想說什麼,又覺得思潮翻湧,實是說不出來,半天了才說。「其實許家那邊,雖然是續絃,但我知道世子爺,他從小就對楊棋另眼相看。她過門是吃不了什麼苦頭……那時候我還想呢,以他們倆身份差別,就算世子爺有心又如何?終究是沒緣分。就好像我和你,我從沒想過……說不定二哥良緣,也就來自想不到地方呢,這都是說不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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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倆口說了半天話,彼此也都覺得疲憊,早早就歇下了,含沁也不曾毛手毛腳。善桐倒是鬆了一口氣——她雖然覺得那種事似乎是夫妻間必要,但也確有幾分隱隱懼怕。第二天早上起來,善桐便著意打扮了,和含沁一起一大早去了桂家。
這個元帥府,她是多次到訪,其實並不陌生,不過這一次進門來,身份已經有所不同,這條路自然是走得有許多感慨。到得進了堂屋時,果然見到一屋子滿滿當當都是人,桂家三兄弟甚至都沒撈著坐地方,要父母身後侍立,桂元帥和桂太太一左一右高踞上位,兩邊雁字排開,坐想來都是桂家各房長輩。見到小兩口進來了,倒是桂太太先笑道,「哎呀呀,這可不是一對金童玉女?——來得也早!還不來收見面禮了。」
眾人頓時就笑成了一團,都道,「宗太太幽默!」倒是和往日裡眾星捧月沒有什麼不同。善桐多少有些吃驚,沒想到桂太太這麼熱情,但看了桂元帥一眼,又掃了掃週遭眾人,便也釋然:要是桂太太連這點城府都沒有,那也就不配做這個桂家宗房太太了。
含沁早就露出了一臉喜氣來,彷彿和桂太太之間極為親暱隨意,他笑著扯了善桐一下,一邊早備好蒲團上跪了下來,一邊道,「侄子就是等不及要見面禮呢,這才一大早就拉著媳婦過來了。」
一邊說,一邊和善桐恭恭敬敬地行下禮去,口稱,「見過叔叔、嬸嬸。」
含沁又補了一句,「我父母早去,多虧了叔叔嬸嬸多年來照顧。」一邊說,一邊多磕了兩個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著說,「真是又懂事,又知禮!」
桂元帥還是那笑瞇瞇老樣子,看著善桐表情,依然和多年前何家山營地碰面時一樣,略帶了微微戲謔,他給了含沁一柄精雕細作金匕首。桂太太禮物也不遑多讓名貴——她給了善桐一對碧玉鐲子,一邊拍著善桐肩頭道,「從小我看著她就好,怎麼樣,果然嫁進了我們桂家吧!含沁也是好福氣——你可要好好待媳婦,人家嫁你,委屈了呢!」
這話半真半假,以他們嬸侄之間和睦關係來說,似乎只是一句玩笑,可真要細究,又覺得是暗諷含沁出身,娶這個媳婦那算是高攀了。善桐只覺得肩頭被拍得隱隱作痛,她看了桂太太一眼,沖桂太太寧靜地一笑,桂太太倒是一怔,她眼中閃過了一道難解光,又按了按善桐肩頭,才鬆開了手。
緊接著就是拜見各房長輩了,這個反正都是程序上事,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含沁和老九房關係上,也都相當熱情。給見面禮倒都不特別名貴,顯見和十八房關係只是平平而已。見過了長輩們,又見過平輩。桂含欣和慕容氏一馬當先,受了含沁鞠躬禮,善桐萬福禮。又都站起來還了禮,含沁和善桐取來荷包送上,慕容氏還了個香囊,一邊握住善桐手,低聲又抱歉地道,「沒什麼名貴物事,委屈弟媳了。」
這話這個場合說出來,就算聲音小,那也非常不合適。善桐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話才好,還是桂太太把慕容氏叫到自己身邊去,才緩和開了局面。這邊小夫妻又給桂含春行禮。
其實自從進了屋子,善桐就幾乎是本能地一眼看到了桂含春,一瞥之間也不敢多看,只覺得他神色雖然寧靜,但氣質卻再沒有從前勃勃英姿與風發意氣,畢竟是多年間放心底人,雖然事前想得再好,但一經見面,她還是覺得心底又愧疚又傷感,給桂含春行過禮,鼓足了勇氣,才抬起頭閃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卻表現得很得體,含笑給了含沁一塊懷表作為婚饋贈,又和善桐開玩笑。「這孩子也是我們自小看大,以後要是他欺負你,你就和你二姐說,你二姐夫轉頭告訴我,我們幫著你管教他!」
眾人便又都道,「說起來確是!衛家和咱們家就是都沒有女孩,不然早該結親了。」這邊善桐心中百味雜陳,輕輕地點了點頭,卻再不敢看桂含春了。
因為含芳和含沁算是同年,彼此就行拉手禮也就夠了。善桐嫁娘身份,對他淺淺地道了萬福,倒沒想多,不想桂含芳看她眼神倒很有幾分古怪,他左右看了看人群,見眾人都彼此說笑,倒沒人注意到他們,便拉過含沁,一邊看著善桐,一邊和含沁低聲說了幾句私話,善桐不禁疑雲大起,卻又限於場合,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不斷對含沁使著眼色詢問。
——可也不知桂含芳說了什麼,含沁卻是一聽就走了神,半天都沒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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