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見他這樣,心一下也是跳到了嗓子眼,湊到含沁身邊,默不做聲地跟他一道看完了信,只覺得冷汗慢慢地從脊骨上往下落,背上似乎是濕了一條線,極是陰冷不適。過了半天,才低聲說到,「原來牛家想竟然是這種事。」
含沁輕輕地冷笑了幾聲,卻是半天都沒說話,竟把信紙一推,自己伏桌上怔怔地望著燭台,就這樣沉思了半天,善桐也不去打擾他,自己一邊也想心事,又過一會,含沁才起身道,「這件事要和貝先生商議一下,裡面蘊含信息怕不止這麼簡單,你今晚別等我回來了。」
好好週歲宴,被這一封信搞得一點喜慶之意都沒有了,善桐坐桌邊,慢慢地收拾著一屋子凌亂,一時丫鬟們從外頭進來了,便接過去幫手,她只坐炕邊發呆,連大妞妞被重抱進來都沒心思去逗,雖然叫自己不要去想,萬事自有外頭男人們去操辦,但又怎麼可能不去想?她害怕,卻還不是信中內容,而是這送信手段。
是這戶人家已經桂家安插了釘子嗎?這應該也不至於吧,家裡下人都是知根知底,從西北帶來老人了。能夠進屋服侍,是根子三代都摸清楚當地土著,因為桂家也不是事事都能見人,這方面善桐一直是很注意。這樣說,那應當就不是下人,而是來做客女眷嘍?大家剛才都這裡屋坐過,乘亂哪裡塞一封信,確也不容易被發現。
可要這麼想,則『裡朝廷』身份幾乎是呼之欲出,只要拋掉西北大戰時根本和西北沒有利益牽扯往來人家,剩下寥寥數人裡去排查,難道還摸不清他們底細嗎?這群人行事一向詭秘,恐怕還不至於這麼愚蠢,自己把自己給賣了吧。
善桐簡直是想不明白了——與這封信裡寫東西相比,她為恐懼還是這種感覺,好像被這雲山霧罩『裡朝廷』侵入了自己私人生活一角,雖然只是一封信,但疑神疑鬼之間,似乎自己生活中任何一點小細節,都像是被他們收眼底。這一回,她體會到了含沁和桂太太小心,有些話不到密室,大家都當作不知道,也絕不敢提。
這天晚上她自然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到了五才勉強睡下,多少也有等著含沁意思。可含沁卻一夜都沒有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又直接上值去了,善桐一天都魂不守舍,只覺得度日如年,難以打發時間。連幾戶人家補送了大妞妞週歲禮來,她都懶得關心,好容易把含沁從宮裡捱回來了,面上卻還要故作若無其事,兩人吃過飯了,善桐才把人都打發下去,自己和含沁進了書房密室商議,一邊自己心裡也掂量著:是不是也該內院裡改造一間可以說話地方出來?
「沒什麼大事。」含沁卻要比她鎮定得多了,不比善桐只能乾著急,他是能辦事人,自然沒那麼緊張。「已經全吩咐下去,都辦妥了。牛家這一次,等著偷雞不著蝕把米吧。」
「信呢?」善桐便低聲問。「我想再看一遍。」
「燒掉了。」含沁搖了搖頭,「這種東西,少留一點是一點,誰知道將來對景兒,是什麼憑據呢。」
這封信善桐雖然只看了一遍,但每個字都像刻心底,要再看,多少只是為了安心。就不看她也還記得裡頭都說了什麼——其實倒也簡單,寥寥數語,只是提點桂家,『牛家有意栽贓桂家走私,這一批打著桂家旗號走私商隊,幾個月來已經山海關進進出出,走了數趟,並且運輸還是茶鐵等物。桂家必須小心了』。
牛家這一招也確是毒辣,被這麼一串,肖總督行動也就有了解釋:現西域關卡打通,商機簡直是源源不絕,西域那邊國家需要瓷器絲綢,大秦也需要他們寶石器皿,甚至是這一路上有好些小國,自己是不產茶,又愛喝茶。打通西域僅僅不到五年時間,這條商路真是眼看著就繁華起來,每年陝甘關卡稅,也不知多收了多少。
既然有收稅,那就肯定有走私,嚴查走私,是附和官府利益,只是和這些商隊背後大人物過不去而已。肖總督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一心為公清官能吏,忽然間開始走私上打主意,先桂家自然還奇怪呢,現倒明白了——這種事肯定也是要鋪墊上幾個月,沒有這邊一查,那邊就查出桂家來那樣巧。幾個月後,順理成章一支商隊落網,滿口『桂大人』、『桂大人』,肖總督再往上一報……
其實這種事,如果沒有隱衷,對桂家雖然是麻煩,卻還沒到危機地步。現大秦官宦人家,但凡源遠流長一些,誰家不是一屁股屎?就只是因為桂家現放著有這麼一件提都不能提事,一說到走私就成了驚弓之鳥。萬一皇上面上信了,私底下要派人查證一下,以釋疑心呢?萬一這拔出蘿蔔帶了泥,軍火消息就這麼走漏出去了?
想到這裡,善桐不禁就煩躁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看,這個走私事情,必須想個辦法,把手尾全了結了,免得今後這幾十年,有個什麼事就著急上火,真是人都短命了幾年。」
說出來,又覺得自己說得也是廢話,現這個樣子,桂家還有誰不知道當年飲鴆止渴,如今毒瘤是慢慢腫大起來了。且不說眼下麻煩,往後這『裡朝廷』要有什麼事令桂家去做,桂家是做還是不做?總之敵暗我明,桂家就因為這件事,已經是被慢慢地綁到了這夥人戰車上。到時候他們要幹什麼事,桂家該怎麼辦,那都是難說。
含沁看著倒是很鎮定,「這種事是肯定要去做,但現也只能先把牛家出招給推回去再說了。你就放心吧,這件事貝先生已經親自去辦了……我們倒是覺得有意思。從前雙方通消息,其實都是西北接頭。一度我們還以為他們老巢竟是真西北,今天這事,看來可能還不是從西北方面得到消息,而是京裡聽見了。要傳信到西北接頭又怕來不及,這才現給我們送信……這人就不能慌,也許一慌就露出破綻來了。」
這意思還是尋根究底,想要把裡朝廷給挖出來,至少不能再像現這樣被動了。善桐卻覺得很懸:桂家京中根基實是太淺了。不論先代人出於什麼想法,從未派人進京,幾乎是有意識地避開了這個政治中心。現後代人都為這個愚蠢決定付出代價,就憑含沁那點浮面人脈,和自己那些靠不住友誼,平時無所求就只是活度日,那沒什麼問題,可要辦事,憑自己兩夫妻和幾個心腹幕僚?簡直比登天還難。恐怕要到近十年之後,等鄭姑娘過門當了主母,生兒育女,兩親家漸漸往來親密起來了,這才能稍微改變局勢而已。
「就先說這栽贓事該怎麼辦吧。」她便轉開了話題。「難道我們就這麼由著牛家鬧下去?」
「這自然是不能了。」含沁衝她一亮牙齒,「你就沒想過,我明明說了讓羅春鬧出點亂子,現西北卻還風平浪靜,很有些不對嗎?」
這善桐是想過,她其實都不敢去問,根本不知道羅春要怎麼鬧點動靜——總不可能是去衝擊邊防和桂家自己子弟兵打吧?而不論怎麼說,羅春一鬧騰,肯定就要流血,就有傷亡……
見含沁神色篤定,她心中猛地一動,便試探著道,「你意思是說——商隊?」
「嗯,不給這些商隊背後掌櫃們提個醒,他們還真不知道西北是姓牛還是姓桂了。」含沁冷笑起來。「黑吃黑,官面上是鬧騰不出多少動靜,就這兩個月,羅春起碼吃掉了七八支私隊,本來天氣冷了,他們多少都要過來打草谷過冬,邊疆一定是有幾場小戰。現這樣好了,今年邊關太平,倒大霉另有其人,大家都開心。」
大家都一個地方經營,彼此之間肯定免不得有千絲萬縷關係。善桐現也明白過來——只憑常理一想,便可以知道達延汗、羅春和桂家之間,肯定存微妙聯繫,大家不可能老打,總要過日子。桂家希望羅春和達延汗兩支勢力量衰弱,可這兩支勢力又要一邊互相削弱,一邊也不願對方完全衰敗,免得少了牽制對象,桂家就要衝倖存者動手……羅春固然不是桂家爪牙,桂家指哪打哪,但有了桂家送出消息,吞併幾支走私商隊,那是皆大歡喜事,他為什麼不做呢?
「那倒簡單了!」她不禁道,「留心這支商隊蹤跡,明察暗訪,總是能找出來,到時候——」
現提到人命,她沒有和以前那樣不忍得了。或許是因為這支隊伍本來就是對付桂家利器,幾乎可能危害到善桐安身立命根本,又或許是因為這些人她根本就不認識,提到自己不認識人命,那就好像只是數字而已,很難激起善桐多情緒,反而令她有幾分爽,就像是這一番計劃真只是斬斷了各家人想要伸到西北來和桂家作對手一樣。可就說出這話當口,善桐又覺得似乎有一小部分自己已經慢慢地從自己身上剝離開去了,這種空虛感令她不禁微微發了個寒顫,可含沁已經接口說道,「到時候這家商隊到底是姓牛還是姓桂,我看也就不是不能商榷了。」
這是栽贓變作了反栽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但損,而且還充滿挑釁意味。善桐不禁微微一笑,道,「你也真是……」
但這主意也確不錯,含沁也不過是告訴她一聲而已,具體事情自然是已經有貝先生安排去做了,他又略略安撫了善桐幾句,善桐只沉吟道,「要是能一勞永逸,那就好得多了。」
不管局勢再緊張,日子倒是要過下去,兩夫妻又談了談,便回了內室準備就寢,善桐一晚上都沒怎麼睡著,來來回回,反覆尋思了一天,還是四紅姑姑來找她說話,她才回過神來和老人家談天。
對桂笀安這個名字,四紅姑姑也是有幾分嗤之以鼻,只是她畢竟是下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當沒這名字,還是叫大妞妞。「大妞妞這一番週歲倒是熱鬧,連平時沒什麼來往人家都跟著送禮了,今天又來了幾戶人家打發送禮,都很客氣。因我見您有心事,來人也不是什麼心腹媳婦,就都推說您出門去上香了。」
一邊說,一邊將這兩天過來補送禮人家說了一番,善桐聽著也嚇一跳——倒都是名門世族,連許家都再送了一份。她尋思了片刻也就恍然了,「都是皇后娘娘給我做面子。」
不過得了許家這雙重禮,善桐心底也有數了:這名貴西洋音樂盒,只怕還真是世子爺私底下送。他和含沁雖然很有交情,彼此幫扶,但這份關係平時倒似乎是不大張揚——就只是不知道含沁是如何說動平國公為他寫信提親了。
「我想著也就是這樣。」四紅姑姑說起來也是一臉容光煥發、與有榮焉。「這麼多誥命太太,就您一進京就得娘娘另眼相看,說起來也真是福緣。」
對四紅姑姑來說,生活自然是順風順水、順心如意,可善桐這些人眼中,富貴下深藏卻是危機。善桐算是知道為什麼那些個豪門主母,往往面上罕見歡容了,她心不焉地微微一笑,「其實娘娘日子也不大好過,煩心事多著呢……」
便和四紅姑姑說些宮中瑣事,一時又拆開桂元帥信來看,和四紅姑姑商量著京城採買傢俱事。「嬸嬸來京城一次,眼界倒是見長,說是不喜歡西北木匠,叫京中尋訪幾個匠人,或者送到西北去,或者就京裡先做好了送回去,預備著也給元帥府換換裝潢了。」
正說著,四紅姑姑也想起來,「前回鄭家還捎話過來,讓我們往回送東西時候幫著問問房尺寸,她們要趕著打傢俱。」
兩人商議了一番,等含沁回來,善桐便將幾戶補送禮人家告訴給含沁知道,因道,「人家主動示好,我們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含沁皺著眉挑挑揀揀,指示善桐道,「這幾戶日後回禮就是了,這幾戶好擇日上門道謝,和女眷們認識一番,日後也好往來。不過不必著急,等有了由頭再說,我們也不用失了身份。」
因見許家也是榜上有名,他便看了善桐一眼,善桐衝他微微地笑,含沁摸了摸後腦勺,也傻笑起來——有些事夫妻兩個人彼此心中有數,倒不必說穿。他合上禮單,沉思了片刻,便說,「從前不來往,是沒什麼來往由頭,我們也不必過分熱情,免得被人說嘴。其實你們兩個又是親戚,現又有了這一茬,許家主動送禮了,你也就上門問個好吧。只不必太熱絡了,也不要提起他們家三少爺事。」
這事關許家自己鬥爭,含沁不便明說,這已經點得很明白了:交情是有,但世子爺還沒變成國公爺呢,什麼事都低調一點,免得引來國公爺懷疑,又生風波。
善桐道,「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就想呢,你當時是怎麼說動國公爺來做這個大媒!」
含沁便不肯答她,只是為微笑,兩人又鬧了一會,也就各自睡了,第二天善桐起來,果然派人去各府上道謝,又特別問許家世子夫人好,世子夫人也知情識趣,去請安婆子回來,就帶了世子夫人帖子——是親筆寫就,請她過兩天去許家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