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政是一省三台之一,也是從三品高官,可同巡撫、巡按分庭抗禮不說,每年省裡鄉試主考按例都是學政,舉子們是要認老師。
歷來內閣大學士,背後都有一群朋黨,不朋不黨人比如善桐大伯父,官聲是好,可惜一輩子也就是個三品、四品實職,想要再往上走,那就很艱難了。而結黨直接一點,師生。有入閣希望年輕官員,往往都要做一任學政,好比當時善桐堂伯父如今楊閣老,年紀輕輕放出去就是做江蘇學政,嗣後一轉身就是江南王,如今五十多歲年紀,便進京入閣,有希望做下一任首輔了。王大老爺雖然大器晚成,但能從皇上身邊打熬出來,外放去做學政,足證皇上對他還是極為滿意,大有培植他將來入閣消息。寧嬪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中文章,她自然也很清楚,才有恭喜之語。
善桐雖然別有心事,但乍聽喜訊,自然也為大舅舅高興。忙起身鄭重謝過寧嬪傳遞消息,寧嬪反而笑道,「遲早都要知道事,早知道晚知道罷了,又不是什麼私事。」
她頓了頓,閃了善桐一眼,又低聲道,「你剛從娘娘那裡過來,可覺得娘娘這一向似乎心事很重?」
她剛送了個順水人情,善桐自然不好敷衍坤寧宮裡情況。不過寧嬪對「狸貓換太子」一事幾乎一無所知,善桐也肯定不可能擅自揭盅,因只得含糊道,「淑妃娘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太子身子又孱弱,娘娘心事自然也就重了……」
說著,見寧嬪不禁伸手去按自己肚子,便又說,「還是那句話,謹慎小心,左右逢源,您好日子後頭。內宮爭鬥,心裡有數就行了,自己下場卻又不必。」
寧嬪若有所思,點點頭又笑開了,「也好,近鹹福宮大出風頭,雖然淑妃姐姐很少露面,可上上下下都盯著她,我倒是不顯了。皇上幾次叫我過去,也沒人多說什麼。」
又歎息道,「不過皇上這一向情緒也不大好,也還是昨天,剛發了一頓火,說是北疆那邊又出事了,燕雲衛消息傳遞得不夠。他沖連公公挑了半天燕雲衛刺兒。」
為什麼從來皇上身邊紅人都是吃香?因為九五之尊哪怕是一顰一笑,對底下人來說都是生死交關事。而和寵臣相比,寵妃透露出信息往往私人化,也詳入微。王大老爺同含沁就算再得寵,也很難捉摸出皇上真實情緒——身份放這裡,他們不是可以隨意談心關係,可女人就不一樣了,寧嬪恰好似乎就是一朵不錯解語花,並且對善桐還有一定好感,這先後傳遞兩個消息,一個是無意間順水人情就不說了,第二個卻擺明提醒善桐:挑剔北疆消息,這說明桂家恐怕要有麻煩了。
善桐忙作出驚訝表情,寧嬪見她吃驚,知道她不知情,便詳細告訴她道,「據說是那個鬼王叔又邊境作亂,這一回還是和從前一樣,帶他那群親衛隊進關劫掠,好幾支商隊都遭殃了。財物給養沒了不說,還有些人死沒全屍……消息是前段時間就模糊傳來了,當時燕雲衛人也許去查了,昨兒才給結果,皇上越看越氣,摔了折子,又罵燕雲衛人『全養懶了』,還說……還說你們桂家,『沒能耐,連個邊境都守不住』。
」
守不住邊境是桂家?連裡朝廷存都茫然無知,十幾年下來北戎一直屹立不倒,還真不是桂家沒能耐,桂家要再沒能耐一點,當年只憑空降下來許家,恐怕還未必頂得住大軍壓力。善桐不禁微微冷笑,寧嬪也有點尷尬,「皇上多半只是氣話罷了。後來連公公說,『這夥人走都不是官道,抄小道商隊能有什麼好人?要不是還有人活著出來報官,只怕全死山裡都沒人知道』。皇上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說『也不知這些年黑吃黑,被他們吃走了多少好東西……娘,就是走私出去,好歹還換點錢進來,這樣只出不進,真他娘虧死了』。」
她學起皇上罵娘聲氣,簡直是惟妙惟肖,陪著那嬌憨聲調,可愛到十二萬分,連善桐看著都愛。她笑意就露到了臉上,寧嬪一吐舌頭,自己也笑了,「皇上平時脾氣極好,從來很少這樣發火……這一次可能是被搞煩了,又說,『還是要怪燕雲衛,這麼多年都查不出所以然,羅春那些火器到底怎麼來!查不出這一點,西北怎麼安靜得下來』。連公公要說話,又看了我一眼,我就站起身要告退了,一兩句還好,要談大事,我們是不該邊上伺候。皇上又讓我別走,說,『算了,這麼多年都糾纏著這個,也糾纏不出來,先就這樣吧。讓燕雲衛人摸摸底,看他們都運是什麼……是哪家人』。」
善桐心跳一下就提了起來,她竭力保持平穩表情,只輕輕地點著頭,顯得自己正認真聽寧嬪說話,寧嬪說了幾句,看她一眼,忽然又嘻嘻一笑,道,「本來不給你學,可不就是為了這一句?仔細聽著啊!——皇上這麼說了,又出了一回神,和我下棋,幾步都沒走好,連公公見他不說話,要下去了,他忽然又說,『你覺得小桂這個人如何?』」
善桐呼吸一緊,寧嬪卻偏又不說了,只得意洋洋地望著她,顯然是等她來求,要逗她呢。等善桐軟硬兼施,上去要擰她了,寧嬪才笑道,「哎喲,別鬧別鬧,我說就是了。」
她神采飛揚地道,「連公公說,『他有能耐,有出身。只是皇上要是想他回去西北辦事,恐怕還要再歷練幾年。』皇上聽了,點了點頭,道,『你說不錯,他就是年紀輕了些,坐不住桂家莊,似乎又不是桂家本家人,要壓住幾個兄弟,還得有點軍功。』」
這挑剔雖然是挑剔,但個中蘊含著潑天富貴,幾乎令人連呼吸都要屏住:執掌桂家,就等於是執掌西北牛耳,如此一地諸侯身份,如不是得到皇上大力扶持,又有誰能翻得了桂家宗子盤?皇上這麼說,顯然是有意扶植含沁,將來就是不坐鎮西北,只要成了氣候,還怕沒有官職嗎?可善桐卻並不止是欣喜——她是為含沁高興,含沁才華終於得到了應有賞識和重視,可隨著這份重視而來,注定將伴隨了多心機、多陰暗官場路,卻又令她有幾分疲倦同畏懼。
僅僅才走到這一步,她就已經見識了這骯髒官場,同官場底下那陰暗得叫人連噁心都顧不得潛流,將來越走越深之後,她會變得什麼樣,含沁會變得什麼樣……
不論如何,這終究是個喜事。現也不適合太深入去想,善桐露出笑來,謝過了寧嬪,「真不知道該怎麼還這個情才好了,姑爺知道,怕不要受寵若驚城什麼樣子!」
寧嬪有點不好意思,「要還我情,你就相機娘娘跟前多說我幾句好話就好了……」
她又噗嗤一笑,親密地挽住了善桐胳膊,「你別瞧不起我,才送了個人情就問你討還……宮中日子,不容易呢!」
善桐忙道,「這是哪裡話。就是沒這事,我自然也為你說話,一家人,不幫你幫誰?」
「這可不一定。」寧嬪就撇著嘴說,「我雖和你是親戚,但你和那個琦玉姑娘,不還是一道長大嗎?將來你偏幫誰,這還是難說事呢。」
善桐一時愕然,這才知道寧嬪畢竟還是很有本事——姑且不論她是從哪裡得到消息,至少她已經摸準了皇后脈門,明白了皇后所打『空手入白刃』主意。只是恐怕還不知道宮中局勢瞬息萬變,現琦玉如果落到皇后手裡,等著她恐怕還不是提拔,卻也許會是一碗墮胎藥了。
「也就是見過幾面。」她頓時又撇清起了和琦玉關係,「比得上血脈親嗎?」
見寧嬪露出笑來,善桐也不禁跟著苦笑,想到方才見到福安公主,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倒不如還無情、算計一點,自從進京以來連番謀算之後,所剩無幾這一點良心,對她而言,似乎多已經是一種拖累,而不是一種堅持。
再看看寧嬪,忽然又禁不住為她惋惜:權力場裡,走得越高,所處環境也就越冷酷,也許將來有一天她還能放下一切,同含沁一起回天水去。但對這些如花似玉正當年少女兒家來說,宮廷便是一隻張大口巨獸,進了它肚子,即使變成了高高上,頂尖權力動物,這一輩子她們也都不再有機會,離開這個陰森寒冷、爾虞我詐牢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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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次進宮,出來都累,善桐上次去看七娘子還同她說,「從不知道連一句話都能說得這樣累。」七娘子也道自己每次進宮回來都有點虛脫,這一次雖然帶了好幾個好消息出來,但善桐還是發自內心感到自己又骯髒又疲倦,只想馬去小湯山,溫泉池裡舒展舒展筋骨。不過一進後院,她就又露出笑來——隔著窗子都能望見大妞妞,小丫頭正貼窗戶上衝她揮手呢,一張嘴就是八顆牙笑,手裡還攥著舅舅送她撥浪鼓,一邊揮手,一邊來回地搖。她舅舅正抱著她,也學著外甥女樣子沖善桐揮手,含沁撐著下巴一邊看著,表情有點無奈,雖沒招手,可眼裡笑意盈盈,也用眼睛同善桐打招呼。
善桐一下就覺得這滿身疲勞全都不翼而飛,她步進了裡屋,還沒進門就高聲笑道,「今兒巧了,你怎麼提前下值了?還有大哥,今天居然有空過來!」
一進屋,大妞妞就掙扎著走到炕邊,要往善桐身上撲,榆哥忙一把抱住,令大妞妞不至於摔下炕去。小丫頭一下就不喜歡舅舅了,手舞足蹈,口齒不清地道,「娘——娘——舅舅——」
這顯然是要告狀,可卻又說不出來,大妞妞急得就要哭。眾人都被逗笑了,善桐解了斗篷,就含沁身邊坐下,把女兒抱懷裡,臉貼著臉說了幾句話,大妞妞這才滿意,笑嘻嘻地坐母親懷裡,又拿過含沁手把玩。
「這一陣子皇上心情不好,少見我們,也不大出門。」含沁就說,「今天天氣不好,似乎要下雪,我們就接二連三都溜號了。我一回來剛巧遇到大哥,大哥是來上門審你呢!你又進宮去了,累得縣官大人等到現。」
以含沁為人,和幾個大舅哥還能混不好?一兩年下來,也就是善楠估計始終還是看不慣他,如善檀、善梧等人,客居京城,衣食起居除了孫家照料,也就是善桐含沁多關照了,善檀見善桐幾次,都提含沁好兒,善榆不要說,和妹妹都沒那麼多話講,同含沁談天卻是滔滔不絕。此時被含沁這麼一打趣,一屋子人都笑了,他也不理妹夫,急切地探過身子,將懷裡書珍重露出給善桐看,道,「這書你是從哪裡來!得自何國?我問你家姑爺,他只賣關子,卻不肯說!」
善桐望了含沁一眼,含沁攤手道,「我要早說了,他能打上許家去,哪裡還會留這裡等你?現天氣陰了,天色也晚了,酒菜都備好了,眼看著舅爺只能留下吃晚飯了,大妹子也見著哥了,這便到了能說時候啦。」
原來是為了留善榆吃飯,善桐會意地一笑,也跟著逗善榆,「你就只管看,何必管我從哪裡弄來,總之你看得好就是好東西。」
榆哥急得跳腳,「我就是半懂不懂,又忍不住看,又看不懂,連李先生那樣見多識廣,都不知道是哪國文字!」
說著就千般央求善桐,連善桐令他把媳婦接來京裡,又讓他搬進家裡來住也都滿口答應了,善桐也拿這個大哥沒法,只得道,「這些話我可都是記心裡,你不許賴賬——」
這才將來源告訴給善榆知道,「從海外搜來,只這幾本,並還沒有人通曉中西文字可以翻譯。我前天去許家還問世子夫人呢,世子夫人說,這不是會說兩國話就能看懂,有些字是……是什麼拉丁文?只有泰西那邊達官貴人也許才看得懂呢。」
話才出口,含沁一拍大腿,先歎道,「壞了。」
善桐猛地也覺出不對,可話吞不回去,再看榆哥時,見他默不做聲,轉動著眼珠子似乎正運氣,心底也是一個咯登:為了一本書跑到泰西之地去,榆哥好像也不是幹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