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三進士,同一科中舉,就是小四房也都沒有這樣喜事。小五房村中人望又是極高,自從喜訊傳出來,都沒用得著請柬,村裡村外親友們就已經自發地過來道喜。老太太雖然喜悅,可她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大太太、二太太自然責無旁貸,要出面應酬這些真心為小五房高興老親戚、老朋友們。善桐四姐妹也得裡裡外外地幫襯,到了下午,善桂和善柏都回了村裡,「二伯一聽信就把我們打發回來了,說是這幾天家裡肯定忙不過來。」
楊家官場上聲勢本來就盛,現又多了三名二甲前列進士,按這樣成績,三兄弟是穩入翰林院,這就給他們日後外放晉陞奠定了極好基礎。就連善桂、善柏面上都有光輝,村裡幾戶出過官人家,也都深知個中三昧,「這三十年,咱們族裡看小四房大爺,你們家大爺、二爺,三十年後,族裡就看你們家三兄弟,一併小四房二郎了!」
村中生活本來平靜,可這天夜裡,楊家村卻是熱鬧到了三,親友們這才被逐一安頓下來。本村各回各家,從外村趕來,小五房也都村內給各自安排了宿頭。一家人這才空下來,老太太興復不減,令大太太伺候她洗漱安歇。婆媳倆顯然要密話幾句:檀哥身為承重孫,一向是很爭氣。這一次三兄弟能中,固然都是喜事,但老太太對檀哥肯定是為關注,要為他前程多出些力,也是人之常情。
王氏雖然沒有招呼,可善桐深知母親性子,雖然也累得腰酸背痛,可稍事梳洗,還是強撐著進了二房堂屋,果然善榴已經坐屋裡,和王氏輕聲細語,見善桐進來,兩母女眼神便齊刷刷地聚集到了她身上。
善桐雖然未曾說話,可神色已經說明一切,王氏臉色一下黯淡了下來,她雖強撐著鎮定,可失望和焦灼卻是看得出來:梧哥名次這麼好,金殿策對,如果給皇上留下印象,想要壓他也不是那麼容易。這要是立刻給派了差事還好,如給了他還鄉探親機會,二姨娘一開口,眼看著就是說不清麻煩……
「祖母意思……」善桐便輕聲複述了一遍老太太原話,「還是要以和為貴,好好地和梧哥、二姨娘解釋——」
「這有什麼好解釋。」王氏一下打斷了善桐,她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對善桐說話也不客氣起來。「無非就是你爹沒把事情辦好,早知道,早就了斷了她性命!」
從前不忍得、沒想到,現對景兒就是麻煩。善榴凝眉不語,罕見地也犯了難,倒是善桐面上還淡淡,看不出焦心。王氏看眼裡,不禁加煩躁,忍不住就要出言譏刺。可她眉一揚,兩個女兒如何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善榴忙道,「祖母可說你了沒有?沒落下什麼不是吧?」
王氏這才勉強捺下了口中未完話,可面上神色依然不大好看,縱使善桐心底也不是不明白母親難處,但要說心裡沒什麼想法,那也是不可能。她微微搖了搖頭,道,「那不是說給我聽……我看,老人家是鐵了心,要護住二姨娘了。」
不是說給善桐聽,這話就是說給王氏了。善榴看了王氏一眼,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還以為這些年來,老人家性子已經緩和多了。沒想到,根本還是引而不發,對景兒就……」
三人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頭望江聲氣——她也知道王氏現心情肯定不大好,語氣是很小心,「太太,二姨娘帶話來,說是梧哥有了喜事,自己也想幾件當年顏色衣裳穿,請太太開了她屋子,把箱子給她送過去。」
梧哥這才中了舉,二姨娘就要來擺譜了?王氏臉色,不禁陰沉了三分。但老太太態度明擺著放那裡,她一時又能如何?難道還能賞善桐幾個耳光來撒氣不成?心中縱有千般煩亂,也只能長長地歎一口氣,便讓望江進來,「拿了鑰匙,去把她屋子開了,箱子送去,再有到我櫃子裡挑幾件不常穿衣服,也給她送去。」
善桐一直未曾說話,冷眼旁觀到了此時,才終於鬆了口氣:管這些年來煩心事不少,母親性子也漸漸有些粗疏了,但手段還,畢竟還沒到不可理喻地步。
「先慢一步。」她便沖望江道。「這都什麼時辰了,她輕狂得意,咱們犯不著跟著起舞。望江嫂子,你去我屋裡說一聲,暫且拿兩件我從前嫌不大好,沒從家裡帶走衣裳來對付對付,看看她是什麼反應,是收了呢,還是又要生事。」
望江不敢答應,先看著王氏,王氏還沉吟不語,善榴已道,「就這麼辦吧。」
她態度也有幾分勉強,顯然是為了照顧善桐情緒。善桐也不說話,等望江退出去了,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又魯莽了,現不是和二姨娘鬥氣時候……不過,這件事應該是要這樣辦才好——姐,把你帶那包藥拿出來吧。」
善榴頓時一驚,她下意識地將手探進懷裡,「怎麼,難道你還要越過老太太?三妞,你可別胡來,老太太雖然疼你……」
善桐也不多解釋,只問,「這藥吃了,真是看著和急病去世一樣?不會還鬧個七竅流血那樣難看吧。」
「這是南洋千辛萬苦才配來藥。神仙難救,」善榴慢吞吞地道,「真是花了大本錢,本來預著家裡自己後手,但沒用上……從服藥到發作,起碼隔了七天,人看著就和長期氣血虧損去世是一色一樣,不是名醫,摸活人都摸不出不對來,死後就別說了——」
善桐還是第一次這樣詳地聽親人敘述這不見血利器,她心頭不禁一陣煩惡,幾番有作嘔衝動,便擺手示意善榴停口,自己伸手去接那包藥,善榴卻不給她,續道,「可這藥味道很嗆,必須混藥汁裡一起吃,不然,那味兒是遮不住——」
王氏也跟著道,「不要亂了,現雖然情勢不好,但也沒到絕望地步,你還犯不著老太太跟前拼了這張臉。這事要鬧出來,以老人家性子,做什麼事都是難講!」
終究親母女就是親母女,雖然也有不近人情要求,但總算還為善桐考慮。善桐心底越發篤定,她硬是從善榴手裡拿過藥包來,沉聲道。「這件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她是一定會吃。就不吃,那也和你們沒有關係,老太太疼我,就察覺出來,為了我面子,也不會把事情鬧大,但我話也前頭,現榆哥一輩子吃穿不愁,家有嬌妻,外也有一幫子朋友師長,連皇上對他都另眼相看,雖然未曾入仕,但天大地大,日子過得逍遙不說,沒準也就走出一條路來了?梧哥將來成就就是再大,有我們幫襯,想要欺負了榆哥去,那是談何容易?為了一家人和睦,也為了梧哥自己,二姨娘是好閉嘴。」
她盯著王氏,慢慢地說。「這一點,我心裡明白,可我希望從您口中聽到一句准話——今晚之後,您再別對付梧哥了。」
王氏她眼神之中,彷彿顯得別樣蒼老和畏縮,她雖未曾開口,但面上神色,還有些不以為然。善桐也知道她脾性,她加重了語氣,「二姨娘就是再輕佻,沒您首肯,她也生不了梧哥。孩子落了地那就是一條命,您對付二姨娘,我沒什麼話說,梧哥性子我們心底都明白,那是個善心人,您不能再作踐他了。親事也好,將來仕途也好,您看著我眼睛,同我說這麼一句話:您不會再變著方子拿捏他、鉗制他。這話說出來,二姨娘事,我就給您辦了。」
母女之間也不是沒有過齟齬,從前王氏也被善桐坑過,可當面鑼對面鼓地交涉這還是頭一遭,善桐聲調寧靜,並不高聲大氣,可氣勢卻穩穩地壓了王氏一頭。王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善榴左右看了看,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驚異,她咬著唇思忖了一會,見王氏似乎還猶豫難決,便道,「娘,您就看老太太那個樣子,以後您要鉗制梧哥,她就不能鉗制您嗎?」
這話或者是說到了王氏心裡,或者是給了她一個下台階。二太太就坡下驢,「一家人說話,何必如此正兒八經,我應了你就是。」
善桐要無非也就是母親這一句話而已,將來說親時候,王氏要有動作,她自然也會和父親打個招呼。有了母親這句話,父親就不愁沒有話柄為梧哥爭取了,她從善榴手中接過了藥包,又尋出針線來,將望江喚進門來,問道,「衣服可挑得了?」
望江想必是煞費苦心,才挑出了幾件適合二姨娘穿顏色衣裳,善桐要到自己手上,又打發她出去,「一會進來叫你。」
便自己燈下一針一線地將藥包縫了一件衣服領口。王氏和善榴都有些莫名其妙,善榴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做什麼,難道衣服送過去,她摸索到了一包藥,自己就——」
她摀住口,已是恍然大悟,王氏也喃喃道,「怪不得,你從老太太屋裡出來,直接就去了她那裡……」
她一下亢奮了起來,連聲追問,「不會是她下一個套吧——」
話趕話說到這裡,兩母女眼神都不禁匯聚到了善桐手中幾件衣服上,均都醍醐灌頂般明白了過來:善桐之所以要挑選自己衣服,就是為了規避風險。即使二姨娘只是和善桐虛與委蛇,想著反咬王氏一口,有這幾件衣服,善桐也等於是把自己擋了王氏身前。二姨娘想要咬她,還得掂量掂量自己母子老太太心裡,能不能比得上善桐一人。
王氏就算之前心裡還有不,現也是五味雜陳,不知說什麼好了,她低聲道,「其實,你倒不如令她上吊……」
一樣都是死,凌遲和斬首那還有區別呢,服毒至少體面一點,也沒有那樣多痛楚。善桐輕聲說,「上吊?那對梧哥該怎麼交待?」
王氏頓時就不說話了,善桐下了後幾個針腳,將衣服打發望江送出去了,又令她傳話,「就原原本本,說是我說,天色晚了,先拿幾件現成湊合,明日把她衣服理出來了再送來。」
望江見王氏默許,便轉身出了屋門,母女三人目送她身影消失院門後頭,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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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姐妹倆歇了一處,雖然就寢時夜已深了,又已經是折騰了一天了。可善桐卻始終沒有睡意,她瞪著天棚,心裡一遍遍地過著二姨娘後那幾句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邊善榴一動,便知道姐姐也沒睡著。只是兩姐妹都瞪著天棚,誰也沒有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榴才低聲問道,「二姨娘怎麼就忽然想開了?」
「被作踐著活到這份上,要鬧,那是把梧哥往她路上逼。不鬧,她活著又有什麼趣兒?我倒沒想讓她死……我想著令她裝個瘋,送到廟裡去看著就完了。」善桐輕聲說。「是她自己講,做個瘋子活著也沒意思,再說,只要她活著,娘是永遠都不會放心,她永遠都會提防著梧哥……她讓我給她找一帖藥。」
這話裡沒有一絲情緒,卻反而透出了王氏這些年來用心陰毒,即使二姨娘也不能說沒有吸取教訓,但畢竟錯恨難返,要和主母叫板,僅僅痛改前非也是沒有用。善榴呼吸聲濁重了幾分,她又沉默下來,似乎細細品味著善桐每一個字,許久後,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瞧著她說是真話?」
善桐黑暗中扯了扯唇,淡淡地道,「是真是假,看著就明白了。」
她想要勸姐姐幾句,令她別往母親老路上走,可又覺得以姐姐聰明,不至於看不懂母親一生得失,只是人要走什麼路,還真只是自己選,別人說再多又有什麼用?欲要不說,卻還是忍不住輕聲道,「姐,我就說一句話,這個藥,你以後還是別沾手為好。人手上要沾了人命,依我看,總有受報應時候。娘這大半輩子,你是看著過來,其實一家人有什麼過不去地方,要用得上這藥呢?不是自己逼自己,誰也到不了今天這一步。」
善榴默然了許久,卻始終未曾答話,善桐黑暗中找著了她肩膀,慢慢地把頭放了上去,想到從前自己剛到京城時候,姐姐站母親身邊,衝自己笑著伸出手來,不禁百感交集,也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時候,姐妹倆眼睛,都清澈得像是清水裡養著黑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