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低沉而平緩地問:「楊公公,我不知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一日,我家大小幾位女兒都在陛下面前,可陛下卻只神情平常,談笑自若。我們知道您身邊名花眾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后由人介紹,只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們府上為幾位姑娘教習琵琶。臣……覺得她技藝驚人,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陛下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我們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王家長房庶女王芍……」
李舒白看見,她那始終無所畏懼的一雙眼,在這一刻,也終於染上了一絲後怕與猶疑——她自然知道,自己這一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告訴我,」黃梓瑕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給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著迷離的眩暈,呆站在他的面前。
「那張定親的庚帖上寫著,琅邪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但事實上大中十四年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並沒有三十日。」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並暗示兇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時,他只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面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王皇后整個人如泥塑木雕,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上,那張曾經傾倒眾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氣。
她盯著黃梓瑕很久很久,才說:「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麼可以與別人議論這個話題。」
王蘊緊皺雙眉,把目光轉向一側,不再說話。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
閒雲與冉雲已經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阿芍……」
黃梓瑕沒說話,只是回頭看他。
「是那日在綴錦樓中,我趁人不備偷偷下的毒。然後尾隨著她,等她倒下的時候,便將她帶入宮中,放在雍淳殿東閣。」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天家夫妻,宮廷帝后。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閒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她知道自己若是洩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當眾講述師父當年的事跡,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宮中將一套琵琶養護之物賜下給錦奴,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缺乏興趣,怎麼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夔王府已派景煦前往徐州調查過,箭鏃被買通城樓衛兵的龐勳殘部所盜。在箭鏃失蹤後不久,一夥龐勳殘部出現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後在長安城郊失蹤。雖然京中頗有傳言,但我想在座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蘊則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面容上只掠過一絲波動,彷彿被清風掠過的春水,隨即便恢復了平靜。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裡的王皇后。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麼?
閒雲與冉雲抖抖索索地將自己的手指向畫上的馮憶娘。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於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只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痛苦難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聞名的王皇后,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經過精確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四年前,龐勳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勳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勳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製的葉脈簪,但夔王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後,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看清她們的容顏。」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后出則同車,入則同寢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后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死一樣的沉默。
「紕漏?」王蘊一時尚不明白。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后,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只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知道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只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王蘊聲音平靜至極,彷彿在講述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那麼,錦奴的死呢?」
「第一個出現的人,是王蘊王都尉。他在仙遊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都尉,還以為王若只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與王尚書,乾脆連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採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蘊一直輕鬆自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盯著黃梓瑕,問:「那枚箭鏃,怎麼會與我有關?」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不敢去揭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於藉著他的力量,重新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並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著淚痕,卻依然不自覺地散發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
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黃梓瑕只覺得自己胸口一片冰涼。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著天下萬民。他依然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抱著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顏,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靨,還記得自己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著這個精確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裡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態,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只有這樣的臆測,那麼我只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圖將本案引向龐勳鬼魂作祟,以破壞這樁婚事,可誰知道,當時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鏃,最後卻暴露了你的身份!」
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的時刻,他們,分明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王皇后那張艷麗的面容已經扭曲,她一邊用力按著頭,一邊彷彿瘋狂了般,咬著牙冷笑,那強擠出詭異笑容的臉上,卻又有大顆的淚珠在滾滾掉落。這一刻這個一直端莊倨傲的女人,已經瀕臨崩潰:「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皇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干嘶瘖啞:「你說謊……你……說謊……」
閒雲遲疑地說:「她……我好像聽姑娘叫她馮娘,但我們相處沒幾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王皇后,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麼厲害,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吧,」黃梓瑕輕聲說,「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成功報復了王皇后,但估計她的餘生,都將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
所謂的十二年同寢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紜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后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黃梓瑕點頭道:「在這個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開始修改庚帖和仙遊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後來的一切,您沒有做過,就算想承攬上身,也是徒勞。而真正的幕後兇手,我想應該是——」
無論如何,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在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黃梓瑕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時窒息。
「皇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方親戚的事情嗎?」
王蘊抬頭望著她,她站在門口光線最強之處,午後的陽光正斜射進來,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
皇帝看向皇后,卻發現她只怔怔望著黃梓瑕,臉上神情僵硬。他輕握住皇后的手,只覺冰涼一片,便伸雙手將她的手攏在掌中,說:「你別擔心,王蘊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會照拂他。」
皇帝終於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態了。」
「走吧。」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欲死。風吹起梅挽致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於是將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仙遊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后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再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歷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時,仙遊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勳陰魂作祟的借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皇上原說,若她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我看,王尚書可少安勿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皇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並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李舒白回頭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我私下也曾見過幾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認識師父並成為像師父那樣的人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后,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剎那,曾在您面前獻藝的陳念娘便立即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麼。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看我,她讓雪色前往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從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借助鄂王爺,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面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王蘊的臉上,亦是震驚與驚愕,無法掩飾。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暗暗地握緊,指甲嵌入掌心,那一點刺痛提醒著她,讓她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而李舒白面帶著凝重的神情,反問王蘊:「這麼說,一切都是你做的?傳播龐勳鬼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讓王若失蹤的人也是你?」
王麟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語氣中勃發的怒氣:「楊公公,我們王家與你並無瓜葛,可你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揚州樂坊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王麟悻然道:「這是我王家對子女管教不嚴,與皇后殿下何干?」
王蘊說道:「因我感覺到王若在被選為夔王妃之後,似有異狀。經我逼問她身邊人,才知道原來她在琅邪早已心有所屬。並且,閒雲等曾發現她私下發誓,意欲在嫁過去之後大鬧風波。微臣……聯想到當日黃梓瑕所做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覺此事後果堪憂,於是便決定破壞此樁姻緣。」
「正是有兩個,」黃梓瑕望著王皇后,聲音中似有憐憫,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兩個年紀相近的少女。她們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著來到徐州,尋親不遇後落入魔爪,為了對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後她們一起來到揚州,後又與蘭黛一起遷到蒲州。這兩個少女,一個姓程,一個名叫小施。」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是嗎?回老家了?」黃梓瑕從袖中取出自己臨摹的那張陳念娘和馮憶娘的小像,問,「你們可還記得馮娘的模樣?」
「不算什麼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后,「只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媵,到孺人,最後竟然誕下皇子,在朕登基後,成為王皇后!」
王皇后亦冷笑道:「臆測便是如此,你剛剛才說數月前雪色被馮憶娘帶到長安,如今數日前又隻身從蒲州到長安。難不成世間竟有兩個雪色?」
「是,但同時,我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車送我一程。在馬車上,我遇見了並未跟她進宮,但應該是一直在馬車上等著她的一位四旬婦人,」黃梓瑕轉頭看閒雲與冉雲,說,「我先問你們,當初隨著王姑娘從琅邪老家過來的那位大娘,你們知道嗎?」
一直在旁邊緘口黯然的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瘖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陛下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這是我的疏忽,」王蘊輕歎,立即點頭承認,「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時,發現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絕不可以入選的。是以我便自作聰明,在空缺處填上了閏字。而誰知司天監因顧著王家,竟然沒有加以驗證,直接批了一個吉字就入選了。我當時還以為僥倖成功。誰知卻惹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皇后回頭看他,唇角微啟,似乎想說什麼,但許久許久,皇帝也只聽到「多謝皇上」這四個模糊的字。
「什麼關鍵環節,我怎麼完全不知曉?」王蘊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楊公公,按你剛剛的推斷,當時仙遊寺內的人,無論是侍衛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她真的是回琅邪去了嗎?」黃梓瑕並不畏懼他的神色,說道,「不巧,我在戶部正遇上一個剛處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認出畫上的馮憶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並記起那具女屍的左眉,有一顆黑痣。」
「死罪。」黃梓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好,我倒要看看,你接下來還有什麼妄測!」王皇后怒喝一聲,那張原本嬌艷的面容上微褪了顏色,顯出一種倔強倨傲的威勢來。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麼了?」
然而,他們只是局外人。
他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帝后跪下請罪,說:「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時起念,以至於行差踏錯,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面,微臣罪該萬死!」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我講過一個發生在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麼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只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親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而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只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挨。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身在徐州的三女蘭黛,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幫助,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與此同時,馮憶娘的師妹陳念娘進京尋人。然而陳念娘在街頭巷尾,馮憶娘在高軒華屋,京城百萬人中,兩人始終無緣相見。陳念娘流落街頭,巧遇錦奴。錦奴幫她打通關節,在帝后面前獻藝,但最終不是特別受欣賞,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幫她去戶部尋人,我因此得知馮憶娘已經遇害身亡。後來,我將馮憶娘的遺物交與陳念娘,她也答應幫我尋找一幅如今在蘭黛手中的畫,並特地要求由程雪色送到長安。那幅畫,就是當年梅挽致的那個畫師丈夫替她們六人繪下的雲韶六女圖。與陳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樣,程畫師技藝極高,畫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認。
李舒白不自覺地微皺眉頭,但見黃梓瑕外表並無異狀,便又低下頭,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墜去了。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而黃梓瑕卻恍若未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第二,錦奴在皇后您面前獻技時,見到王若的那一瞬間,她說,『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皇后您看,連錦奴都知道,她師父的親生女兒是誰,而當初拋棄了這個女兒的梅挽致,卻壓根兒不知道,她身邊站著的其實是與她毫無任何關係的小施。」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該死!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個琵琶女,會有如今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后,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只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陛下,臣自知萬死,但請陛下體念皇后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回王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證據確鑿,沒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說八道。」
黃梓瑕佇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我記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邊半年多就去世了。」
黃梓瑕點頭道:「皇后既然如此說,奴婢也沒辦法。而接下來,奴婢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后娘娘,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奴婢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后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髮之中,渾身顫抖地拚命按著自己的頭,彷彿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黃梓瑕低頭向她行禮,說:「在與王若相處時,她曾有一次十分擔憂地問奴婢,漢景帝的皇后王,之前在宮外生有一女,後來隱瞞婚史進入太子東宮,最後成為太后——如果王這種行為被發現了,是不是將會釀成大禍?」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幫她將蓬亂的鬢髮抿到耳後,又攜住她的手說:「回去休息一下,我讓太醫給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過度瘋魔了,知道嗎?」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保證了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我相信若陛下親查,定可知道皇后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松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麼有機會在裡面下毒?」
王麟心口驚悸,回頭見王皇后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只呆呆坐在那裡,彷彿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彷彿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皇后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干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皇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帝后如來時般攜手而出,只是王皇后腳步稍顯凌亂,而皇帝則一步步穩穩將她拉出燕集堂。
王皇后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在堂上徐徐迴響:「皇后,如今話正說到這裡,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我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託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王皇后,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您。」
「是,您與王若感情極深,見過的人都會感歎那種溫情,這在您這樣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見的時候,也覺得難能可貴。」
她彷彿是已經死去的人,靈魂已經被一雙惡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樣呆坐在那裡,沒有呼吸,沒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沒有焦距。
皇帝見皇后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后的背,卻一言不發,只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們分明知道,從她將女兒召回身邊開始,才是她與以前的人生的重新聯繫。
說完,她狠狠轉過頭,逃也似的出了門。
「只是我沒想到,最後真相終究會被揭發,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開你的法眼。」
王皇后凝視著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淒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皇帝僵硬地挽著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王皇后下巴線條繃緊,只冷笑著不說話。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我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麼樣。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並且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她認定了夔王爺,於是便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時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裡,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只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面的馮憶娘又哪裡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面,又在眾人裡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佇立在門口高大的柏樹下,望著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黃梓瑕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終於微微遲疑了一下。
王皇后那張如牡丹般嬌艷的面容,面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琅邪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黃梓瑕聽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后終於開口,冷冷道。
兩人畏懼地互相對視,不敢說話。
黃梓瑕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沒錯,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個左眉有一顆黑痣的女人,正是馮憶娘。我與周子秦在當夜去亂墳崗,找到了馮憶娘體內的一塊玉珮,那是陳念娘與她交換的信物。她在毒發臨死之前,將那一塊玉吞到了肚子裡,不願捨棄,這也讓我們確認了女屍的身份。」
「哦?」皇帝微微皺眉,問,「你又是為何要害王若?」
她終於說出的隻言片語,讓皇帝的面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因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是……我知道。」她遲疑著,低聲答應。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顫巍巍說道:「陛下!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琅邪,當今天下門第,除皇族之外,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后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后身份不正,臣懇請陛下,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凌遲,以儆傚尤!」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我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苑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作王若。」
「那你還敢胡說八道?」
皇帝慢慢放開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
王皇后愣在那裡,許久,臉上終於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凌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著皇帝的下裳,捂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她二十歲時,在長安大明宮,用她送給她的琵琶,彈一闋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賜給她一盒松香粉,從她那一雙手滲入的毒,結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續了十五年的生命。
而皇帝望著面前淚珠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后,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彷彿死在王皇后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制,感同身受。
黃梓瑕望著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只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陛下,當年侯景之亂後,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只餘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王芙……」
閒雲與冉雲嚇得一起點頭。黃梓瑕又問:「那位大娘,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如今又去了哪裡?」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天下所有人都這麼容易被你們蒙蔽?」
「是……全都是我。」
王蘊聲音滯澀,卻字句清晰,坦然承認一切。
「那麼,這一前一後進京的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黃梓瑕緊盯著王皇后,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講兩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還沒有失蹤之前,我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夢中,似乎做了噩夢,迷迷糊糊間呢喃著一個名字——雪色,雪色!」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面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面前這個與黃梓瑕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因馮憶娘遲遲不歸,她相依為命的師妹陳念娘,就是畫上這一位——」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移到陳念娘的身上,「從揚州雲韶苑出發,上京尋人,巧遇當初同在雲韶苑的錦奴。錦奴曾舉薦她入宮,只是皇上皇后與太妃並不喜歡古琴,所以她未能借助宮中力量尋找到馮憶娘。後來她受鄂王所聘,我拿著這幅小像幫她到戶部詢問時,卻沒有打聽到馮娘的下落——王家並沒有將她的名冊遞送到戶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只聽王蘊繼續說道:「當時王若已經是夔王親自選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時絕不可能悔婚了,只好私底下暗動手腳。因夔王當年平定龐勳之亂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針對此事,特意設計了龐勳鬼魂作亂的假象,以混淆視聽。也正因如此,皇后身邊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曉我王家不易,願意私下幫我。長齡等人助我,皇后實不知情,請陛下寬宥明察。」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后,這個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跡,讓他既怒且傷,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再看她。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王皇后徐徐抬起臉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顯出一種蒼白,如殘損凋零的落花。
她講述完這一段,見眾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后也只緊抿雙唇,並未說話,便又說:「以上,是經由他人口述的兩段故事,而接下來這一段,沒有人證明,是我自己結合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當然,若不同意的話,也盡可以斥之為臆測——數月前,宮中開始為夔王籌措擇選王妃事宜。這個時候,身在雲韶苑的馮憶娘接到了一封信,讓她幫忙護送故人之女上京。這個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馮憶娘沒有去考慮為什麼對方不去找蘭黛等舊時姐妹護送,因對方當年對她有恩,於是她北上長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後,護送她入京。然而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委託自己辦事的當年故人,如今竟已經是這樣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許曾驚喜過,但最終,在塵埃落定,夔王妃人選定下之後,她迅速便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這樣一個知道真相的無關緊要的棋子,便注定是要被拋棄的。
如今,她即將回去那裡,去推翻那個鐵案,洗雪自己身負的冤仇,挖出那個兇手。
「楊宦官,」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略有沙啞,但依然帶著那種拒人千里的威儀,「你說此案與我有關,我願聞其詳。第一個想聽的,就是我與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讓她在大婚前失蹤,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著手中玉扇墜,口氣平緩:「楊崇古,妄議皇后殿下是什麼罪,你知道嗎?」
堂上眾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整個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端莊威儀的女人,如今已經徹底被擊潰,只因為面前黃梓瑕的兩句話。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後,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這位畫中人,名叫馮憶娘,來自揚州雲韶苑,是一名琴師。四五個月之前,她受故人之托,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無音信。」
她的目光滑過面前的帝后與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捨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戶籍依然在琅邪,未曾註銷。臣……臣見陛下當時如此喜愛她,只想著替她找個清白身份後送給您,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琅邪去就好了。而我們王家或許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這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后她……她也應允了。」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李舒白在旁邊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御林軍獲知流寇在京郊出沒,於是右都尉王蘊率兵迎敵,盡誅殘兵那件事?」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后,您讓人在長安夜色中殺死,又丟棄在溝渠裡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您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麟臉色鐵青,下巴的鬍鬚微微顫動。
這個回答,說明皇帝的心中,亦已經有了懷疑。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這冷笑極其勉強,幾乎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王麟當場愣怔,一動不動,只看著自己兒子發呆。
黃梓瑕不置可否,低頭說道:「由此,我便開始考慮此案下一個問題,那便是,皇后殿下您為什麼要破壞這樁親事,讓王若失蹤?」
王麟沉著臉說:「那段時間事情太過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並沒有到戶部報備。」
王蘊的眉尖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而閒雲與冉雲更是已經低叫出來。
在經過王蘊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麼?」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皇后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是。然而殘兵被滅之後,那枚消失的箭鏃卻沒有出現,直到幾天後,出現在了仙遊寺。夔王府准王妃到仙遊寺中祈福,調動御林軍的人自然說不過去,所以當時跟您過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府軍。換言之,能拿到那枚箭鏃的御林軍不少,能在仙遊寺裝神弄鬼的王府軍也不少,但同時有可能兩者都具備的,唯有王蘊王都尉您一個!」
「她是我們王家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個女兒,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說。
王皇后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陛下,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王皇后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面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依舊沒有說話。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黃梓瑕的一句話,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個旱雷,震得眾人瞠目結舌。
王麟黯然無語,而王蘊則只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你在說謊!」黃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謊言,「那日錦奴在綴錦樓中,對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貼身放在自己懷中,並且說自己從受賜之後就一直藏在懷中。而你一直坐在對面,請問你有什麼機會給她下毒!」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容如今已經繃得鐵青。但他並沒有出聲制止黃梓瑕,甚至也沒有看王皇后,只將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面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另一個世界。
所以他閉上眼,說:「是,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先散佈謠言,然後在宮中調動御林軍兵馬時,利用職務之便讓長齡將王若帶走。為了永絕後患,我又毒害了身材與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錦奴,然後移屍雍淳殿……」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面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抬眼望著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陛下……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陛下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於癡心妄想,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只想著,如此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不求陛下饒恕,只求陛下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后……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誰說沒有?讓兇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著,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將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拋開,這回,也必定能將她從心上拋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麼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唯有燕集堂上,死一般寂靜。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是語氣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他的神情平靜而從容,就像他那時說「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一樣,看似雲淡風輕,背後卻隱藏著堅不可破的承諾。
黃梓瑕聽完,皺眉片刻,反問:「那麼,一開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現紕漏,便是你做的手腳?」
只這寥寥數字短短片言,讓在座所有人都彷彿窺見天機洩露,不由自主地臉色都難看起來——她護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個人。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兇手是帝王,還是將相,我只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腰肢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尊貴傲氣。
王皇后王芍,這個此時素衣淡妝依然容光逼人的傾世美人,靜靜地端坐在堂上,如一朵無風的午後恣意綻放的白色牡丹。
李舒白望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於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顏面,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這溫和的陽光使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后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轉過目光,盯著面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琅邪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麼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致為鬼魂所迷而胡言亂語?」
李舒白見堂上眾人都是驚駭不能自持,便出聲發問:「依你之見,馮憶娘死亡的原因是什麼?」
「十二年前您入宮為後,那時候王若估計只有四五歲。我曾有疑惑,兩個年紀相差那麼遠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長房庶出的,與四房的王若關係應該會十分疏遠,就算好,也應該只是那種同氣連枝為了家族的感情,為何您會對王若,有這樣超乎尋常的關愛?」
王蘊微皺眉頭,還想說什麼,但隨即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能說道:「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她的回答乾脆利落,一點遲疑都沒有,赤裸裸揭開了事件的遮羞布。
「當時,陛下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後,王家痛傷之餘,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青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陛下來做客,在席上讓我們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她當時就在我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我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驚懼,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我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風華絕代、艷傾天下、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她眼角的餘光看見王蘊正回頭看著自己,只能強自壓抑,不讓臉上神情洩露自己的秘密。
「皇后息怒,奴婢今日既然準備揭開這個案子,就是已經作好了豁出一條命的打算,」黃梓瑕朝她低頭說道,「關於您為何要讓王姑娘消失,接下來我所說的,或許還要比揭發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王皇后那張原本嬌艷無匹的面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麼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只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而已。你怎麼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裡面怎麼被人下了毒?」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閒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陛下,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后下了魘,皇后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琅邪王家的長房庶女,又怎麼可能是什麼樂坊的出身……」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終於帶著那幅畫從蒲州趕到了長安城。然而她因此招致了殺身之禍,在畫像被奪之後,成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無名的無頭女屍!」
這一下,就連王皇后的臉都轉為煞白,她勉強抑制住自己微顫的手,低聲說:「你這小宦官可知道,無憑無據胡亂造謠要負何等責任?王家是數百年名門大族,你在開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語!」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隨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然而她進入我府上時,一切戶籍文書俱全,不像偽造。」皇帝冷然道。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麼,你們照實說!」
黃梓瑕直視著他,並不因為他的神情而動搖:「我是指,仙遊寺中出現的那個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喬裝的。而且您為防萬一,在去西市買那個變戲法的道具時,還特意化裝出一個更容易被人記憶的特性,以誤導追查者,可說是十分謹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卻在一個關鍵的環節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自然是因為她護送的那個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黃梓瑕按住胸口,覺得那種因為緊張懼怕而湧上來的遲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緩緩退去。她整個人的神智異常清明,毫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便一字一句地說:「儘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兇,儘管王家如今滿門的榮寵都在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個,一千個替罪羊,也無法掩飾她手上的血跡!」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光芒刺目,在這一刻,王蘊忽然覺得不敢直視。
黃梓瑕毫不在意,繼續說:「我對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傳授她王府律時。我在日常中發現王若自幼學過的琴曲,並不是王家閨秀應有的大雅之聲,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皇后的身體,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轉成一種異常可怕的青紫,讓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冷戰。
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