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著不動,如果此時他還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他就真的是書獃子了。他垂下眼瞼,既不動,也不開口,只是一徑沉默。我由此是真的肯定,他就是鬼面人,那個每當我危難之時,便挺身救我的神秘俠客。是什麼原因,才能讓他時時留意我的行動,並救我於危難之中?當初他既然放棄了我,為什麼還要多事管我的死活?安遠兮呵安遠兮,你到底想什麼?
「你的傷……怎麼樣?」我按捺住心中的波瀾,看著他蒼白的臉,他流了那麼多血,又不知道怎麼連夜趕回京城,若無其事地扮作衣著光鮮的雲家二少爺。那傷,可有好好料理?
他仍舊沉默,既不否認,也不坦言。我見他這樣子,知道是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的了,可終究是心有不甘:「你是不是……應該有話對我?」
關於他的武功,他與段知儀的師兄弟關係,他何以能時時知道我的行動,都是我心底的謎。他背後做了這麼多事,暗中幫我這麼多忙,我能層層剝開當年雲崢中降的真相。現在想來,似乎總得緣於人暗中相助,當我想知道什麼的時候,總有人出來為我解惑,就像這突如其來的段知儀。我心中暗驚,他是否已經知道當年綺羅冤死的真相?
他的睫毛顫了顫,終於肯抬眼看我,半晌,卻只得一句:「我無話好。」
無話好?好一句無話好,我的手搭在輪椅兩側,驟然抓緊扶手,半晌,緩緩鬆開,淡然一笑:「我沒事了,麻煩叔讓紅來推我回去。」
他定定地看了我片刻,也不言語,轉過身。身影方動,我低喚:「遠兮……」
這是我們重逢以來,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他的身子一頓,僵在原處,我望著他的背影,聲音有一絲軟弱,「你當初,為什麼要離開我?」
這是我心底的一根刺,縱然我怎麼刻意忽略它的存在。它始終刺在我心裡,安遠兮,你對我既然無情,又何苦處處幫我?你若對我有情,又是為了什麼要放棄我?如果我沒有遇上雲崢,我也許再不會相信這人世還有真情。你如此傷我,我一直駝鳥般地不敢問原因,到今天,總該給我一個理由。
他的身子顫了顫。佇在原地,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半晌,他舉步踏出湖心亭,往前走去,背影如同當初在籬芳別院與我訣別時那樣決絕。我閉上眼睛,輕嘲一笑,當初我對他的一片真心,亦不能讓他放下心底的秘密,如今又怎會滿足我僅僅是不甘心想瞭解真相的心情。也罷,我以後,都不再問了。
紅匆匆趕來推我回去。
用了午膳,得知景王已經告辭,我讓紅推我去見老爺子。雲德幫紅把我連同輪椅一起抬進屋去,進門見老爺子躺在躺椅上,正咳得厲害。趕緊讓紅推我過去:「爺爺,你怎麼樣?」
老爺子咳得不出話。紅趕緊給老爺子倒了一杯水,雲德將躺椅放高了一,扶起老爺子,我將茶杯遞到老爺子唇邊:「爺爺,喝口水,潤潤喉嚨。」
老爺子抿了一口溫水,下一秒,一口猩紅的鮮血驀地噴進茶杯,將杯中的水染得通血,我大驚:「爺爺!」趕緊移開杯子,掏出絲絹擦拭他唇邊的血漬,一面對雲德道:「快,快去太醫院,請太醫給爺爺瞧瞧……」
「雲德……」老爺子喚住急忙往外衝的雲德,「不用了。」
「爺爺!」我又急又慌,「你都咳血了,怎麼還不讓太醫……」
「丫頭……」老爺子拍了拍我的手,疲倦地笑了笑,「我沒事,我有些話想跟你,其他人都出去吧。」
紅和雲德退出房去,我抓住老爺子的手,憂心忡忡:「爺爺……」
老爺子心臟不好,身體越來越差,我是心裡有數的,可也從來沒有咳過血呀,在我的印象裡,古代但凡病得咳血,那是絕無活路了,可老爺子是雲家的樑柱,誰出了事他也不能有事,否則還不知道這侯府會亂成什麼樣子。
「丫頭,你先你這幾日的情況。」老爺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按下心底的擔憂,從那日去宮中找皇帝,太后找雲家借錢開始講起,一直講到太廟遇到瑪哈,我和冥焰一起被擄,洞中醒來所見,直到鬼面和段知儀趕到與瑪哈鬥法,最後消滅瑪哈,山洞坍塌趕回侯府。
老爺子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有幾次我認為他睡著了,哪知我剛剛停下來,老爺子就輕聲地道:「繼續。」
把我這兩日的經歷講完,對於我剛剛現安遠兮就是鬼面人的事,我遲疑了一下,卻不知道該如何對老爺子講。
老爺子聽完,半晌不語,我看著他閉著雙眼的臉,有些忐忑:「爺爺,我沒能套出瑪哈背後那個人是誰,對不起。」
老爺子睜開眼,看著我笑了笑:「你已經盡力了,這次險些害你喪命,是雲家委屈你了。」
我含淚搖頭:「是葉兒沒用,連是誰害了雲崢都查不到。」
「雲家這麼多年都查不到,又豈能怪你。」老爺子咳了一聲,眼神驀地冷冽如霜,「不過如今,倒是有了一些眉目。」
「爺爺知道那人是誰了?」我驚訝地看著他。老爺子看著我,唇角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葉丫頭,今兒景王來見我,你可知他是為何而來?」
我搖了搖頭,心下狐疑,老爺子這樣問我,莫非那幕後黑手與景王有關?老爺子緩緩道,「京中傳出流言,皇上妄動神器,引地震,是上天震怒,要降罪世人的徵兆,不止京城百姓人心惶惶,連朝堂之上也頗多揣測。朝廷頒昭天下,皇上夢到太祖皇帝神啟,早知有這場地震,所以專程去太廟為天下百姓祈福,百姓的騷亂才暫時壓住,但朝堂的質疑之聲卻未止息。」老爺子頓了頓,又道:「如今太廟方圓十里都被羽林軍把守戒嚴,並嚴禁朝中官員前去騷擾,景王來找我,聽到這些謠言,十分擔心皇上的現狀,又怕皇上真的妄動神器,想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太廟一行,證實皇上和神器皆無恙。」
聽起來,景王的來訪是合情合理,並無不妥,以景王殿下一貫的仁名,遇到這種事當仁不讓地站起來,也合乎他一貫的作用。我蹙眉道:「京中怎麼會有這樣的流言出現?那地震,真的皇上妄動神器引地嗎?」若是真的,那皇上可謂有先見之明,知道妄動神器引地震會引起百姓恐慌,所以先編了個去太廟祈福的謊言,還特意要求等他走後第二日才公告一下,就是想等地震後穩定民心。
「那地震倒真有可能是妄動神器引的,但是這流言來得蹊蹺,怕是有人暗中散佈。」老爺子頭道。
我心中一動:「爺爺是指……這散佈謠言之人,就是那個幕後黑手?爺爺知道他是誰了?」
老爺子目光一閃,緩緩道:「不就是今兒來的這位。」
「景王?」我吃驚地道,「何以見得是他?爺爺是從哪裡判斷出來的?」
「其實我一直不敢斷定是他。這麼多年,我懷疑過京中很多士族世家,甚至先帝,也在宮中和各世家安插了不少眼線,但當年那件事,卻一直沒有什麼眉目。那人肯定知道,得罪本侯的厲害關係,雲家一定不會善罷干休,所以做得滴水不漏,不過這件事,前幾日突然有了轉機,我安插在景王身邊的眼線,傳回來一份消息。」老爺子的表情變得陰狠起來,「我由此才真正確實那人。」
怪不得老爺子見過景王之後,會咳血了。原來之前老爺子已經知道他是當年的幕後黑手,只怕心裡恨得咬牙切齒,面上卻要不動聲色地與他周旋,一口悶氣堵在胸口,等他走了,才把那口血咳出來。景王!我回想起那個看來仁厚親善,毫無狷狂之氣的男子,咬緊了唇,是他!是他!原來是他!雙手緊緊捏著絲絹,無意識地揉搓著,我吸了口氣:「那份消息怎麼?」
老爺子從懷中取出兩頁薄紙,那紙被揉得皺皺的,似乎被人捏在掌心裡很久,有些字跡略略被汗水浸得暈染開來,所幸還不至影響閱讀。我努力平復了下心情,仔細閱讀那紙上的內容,越讀越是心驚,特別是讀到那段「無極門原是景王暗中培植的勢力,然而門主楚殤勢力漸大,不受鉗制,景王深為忌憚,著蠱王對其下蜘蛛降,在官兵圍剿楚之日,引動降術,令其暴斃當場。被官兵斬殺,復收回無極門的掌控權……」
我認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瞪大眼重新讀了一遍,仍是白紙黑字,一字不假。我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心裡一陣翻江倒海。楚殤?不是被我設計害死的麼?怎麼會是蠱王對他下了毒降?一直以來,我背負著殺人害人的罪孽。雖然從來沒有後悔過。但我也從來不敢去面對這件事,沒想到,楚殤的死,我竟不是唯一的兇手!
老爺子見我面容失色,緩緩道:「這條消息裡終於有了蠱王的蛛絲馬跡,有了景王和蠱王勾結的線索,本侯查了二十年,終於查到這條消息……」
我失神地道:「這條消息,可靠嗎?景王為什麼要加害雲崢?」
「至少有一半的可信度,當年我在先帝和景王之間選擇了擁立先帝登基,景王當時也是頗為失落的,只是他一直表現得仁厚淡泊,本侯才不敢確定。」老爺子道:「如果他是因為這個原因,報復本侯,還與二房的人勾結,以期謀奪雲家的勢力……」老爺子冷笑一聲,寒聲道:「我會讓他後悔他當初的決定!」
姜到底是老的辣,只推測那個幕後人是景王,老爺子就立即判斷出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原來當年景王和老爺子還有這段心結。若真是這樣,我幾乎都要認同老爺子的判斷了。
我咬緊唇:「可惜這條消息,不能作為證據。」
「所以我準備讓崎兒跟那個眼線接觸一次,再問問詳細情況。」老爺子淡淡地道,目光卻冷。「只要確定是他,哼……」
我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崎兒指的是安遠兮,不由詫道:「為什麼要讓叔去?」這件事我們一直都沒有告訴安遠兮,老爺子怎麼突然插進來?
老爺子咳了一下,臉色微微一正:「丫頭,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現在也是時候跟你了。其實我找到崎兒沒多久,就讓他接掌了雲家的隱勢力,隱執事的位子,我已經交給他兩年了。而雲家安插在各地的暗樁接觸,本就是他份內的事。」
我愕然地看著老爺子,兩年,即是我與雲崢剛成親沒多久,老爺子就和安遠兮相認,還把隱執事的位置交給了安遠兮?怪不得安遠兮能時時刻刻掌握我的行蹤,他只需讓個隱衛盯著我,隨時向他報備就可以了。可是,以老爺子的精明,怎麼會貿貿然把雲家的命脈交到剛剛相認,能力和心性都不瞭解的孫子手上呢?何況當時的安遠兮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老爺子把我的反應全都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問,其實若不是崎兒因緣際會,得平遙散人收之為徒,得享福緣,我也是不敢輕易把隱勢力交給他掌管。事實證明,他的確做得很出色。」
「平遙散人?」那個地仙?是了,段知儀叫他師弟,我後來根本沒有去細想,那個平遙散人是他的師傅。他怎麼會遇到這種神龍見不見尾的仙人?又怎麼會被他收為徒弟,依老爺子的法,這是他與我分手這後,又在我嫁給雲崢沒多久之前的時間內生的事,他的武功,是那段時間突然獲得的麼?
「他的武功,是平遙散人傳給他的?」一不留神,我竟問了出來。老爺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表情若有所思:「你知道崎兒會武了?那你知道他就是救過你多次的鬼面人了?」
我怔了一下,頭:「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老爺子眼睛裡有意味不明的光芒閃動,半晌,嘴唇微微一動:「葉丫頭,崢兒雖然故了,但你始終是雲家的當家主母。你做事一向有分寸,爺爺也很放心。你和崎兒以前的事……我也清楚,不過……」
「爺爺!」我頓時明白老爺子的意思,心中頓時又羞又氣,老爺子是在暗示我不可越軌麼?是怕我和安遠兮舊情復燃,搞出什麼叔嫂**的醜聞來麼?臉火辣辣地燒起來,委屈的眼淚含在眼眶,一時間心灰意冷,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為雲家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我咬了咬唇:「我是叔的大嫂,我把自己的身份記得很清楚。」
「咳咳……」老爺子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垂下眼瞼道,「嗯,崎兒這些年流落在外,把終身大事也給耽擱了。你是他大嫂,長嫂如母,也替他上上心,早些為他選一房好妻室,我也安心了。」
我硬生生將眼淚逼回眼眶,不讓它滾出來。「我曉得了,爺爺儘管放寬心。」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僵著臉,欠了欠身,「爺爺,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