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遠不是裝傻的人,亦不懂得如何婉轉地同姑娘說話。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說完便離開,不給她任何還價的餘地:
「我不喜歡你。但你是宮主的妹妹,我不會完全不理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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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不願給她承諾,甚至說得殘酷而傲慢,奉紫卻高興地跳起來,笑得沒了眼,合不攏嘴。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得到穆遠。
接下來的六年,她一直陪伴他。為了他,她曾經與林軒鳳大吵數次,離家出走數次,在找到穆遠後,他卻數次以「還有事要做」這樣簡單的理由,將她冷落在街頭
從小嬌生慣養的奉紫無數次受不了這樣的待遇,想要放棄。但是每次都是在要開口時,被他一兩個溫柔的舉動弄得不忍繼續。他不是對她不好,只是不懂甜言蜜語,而且,只要遇到和重火宮有關的事時,她就永遠是排在最後位。
她甚至為了挽留他,曾經想過委身於他。可是穆遠就真成了木頭人,每次都毫不猶豫拒絕她。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狀況會維持很久,最糟也不過如此。但沒料到,僅過了半年時間,在她一味的退讓後,他竟因為她沒有為自己縫補衣服這樣的理由,打了她一頓。她終於忍無可忍,捂著發青的臉頰說,我們完了。
而穆遠大概永遠都不會料到她會想離開他。他在一夜間變得溫柔而多情起來,不僅跪下向她道歉,花很多的時間陪她,甚至很快和她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
奉紫知道穆遠的為人。他這麼做,一定是表示他會對自己負責。
但直到第四年年末,她才知道,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白白浪費了五年青春。
雪芝態度稍微一轉,穆遠便昏頭。很快,他便向雪芝求婚,雪芝很痛苦地答應。
奉紫知道雪芝不愛穆遠。完全不愛。
因為這些年,她一直都有探望雪芝。雪芝一直跟著上官透同居一室,無論去了多遠的地方,都會在半個月的時間內回重火宮照顧他。最開始她情緒很不穩定,而且常年處在自責和悲傷中。但是漸漸的,她開始習慣上官透新的模樣,並且決定重新開始,與他平平淡淡地生活。
可是,就在去年年底她再去看雪芝的時候,她發現雪芝精神很不好,整個人都病怏怏的,還瘦了一大圈。只要一提到上官透,雪芝就會轉移話題。
至始至終,她愛的人只有上官透。
年初她卻突然和穆遠成親。最荒謬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奉紫和穆遠的事。
穆遠最看重的並不是重火宮。在他的心中,只要有重雪芝,她林林奉紫就永遠是第二位。
她一度將雪芝和上官透的愛情奉為信仰。有一次她去重火宮探望雪芝,上官透正坐在朝雪樓外面,雙目緊閉。而雪芝站在梨花樹下,面容嫵媚,一身素白如同出塵的仙子。她走過去對上官透說,相公,奉紫來看我了,我要進去招待她吃點東西,你還想在這坐一會兒麼。上官透點點頭。雪芝說,我先去給你拿件衣服,外面涼。說完在他的額心上輕輕吻了一下。這只是他們夫妻生活中很平常的一幕,奉紫卻莫名淚流滿面。
雪芝和穆遠成親之後,她又去過重火宮。那時雪芝正在接待幾個其他門派的客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艷紅的衣裳長長垂落在地,金玉髮釵在陽光下灼目閃爍。
她走過去,努力保持平靜,逼問她為何要和穆遠成親。
雪芝愣了愣,道:「因為我喜歡穆遠哥。」
奉紫道:「不,你一直喜歡上官公子的。」
「妹妹,你要看清事實,這樣一個殘廢的人,我伺候了這麼多年,已經仁至義盡了。責任和愛情是兩回事。」
「可是,你不喜歡穆遠。」
「是你不希望我喜歡他。不是我不喜歡。」雪芝笑得很嫵媚,「好妹妹,你站在姐姐的角度上想想,如果你喜歡的人變成上官透那樣,你還會愛他麼。」
「會。」
雪芝瞬間閉眼,轉身背對著她:「可是,我愛的是武功卓絕,風流瀟灑的上官透。對著那樣一個廢人過五年日子,已是我的極限。」
「奉紫。」蔡誠也跟著站起來,「平時你如此嫻淑體貼,為何一牽扯到你姐姐,你就……」
「那是因為我在乎你。」林奉紫冷冷扔下句話,出大廳。
重火宮。
朝雪樓。
滿目櫻枝,繁花飄落。薄薄的煙霧籠罩著樹林,櫻花雨迷人而輕柔,輕柔如同情人的眼波。
在這片花林中,一個紅色的身影飛速穿過。
艷紅的綢緞,銀白的彎刀,女子長髮輕揚,卻舞出了極其陰柔飄逸的劍法。紛繁的櫻花瓣中,若隱若現的是一張美艷之極的臉,還有眼角上揚的深黑雙瞳。
亂刀舞起,閃爍的卻彷彿是劍影。凜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著一顆完好無損的櫻樹,一片石林轟然坍塌。
同一時間,樹林中響起了掌聲。
女子握緊寶刀,看著前方的樹林發怔。她濃密而稠黑的長髮間,繫著幾縷泛黃的小辮子。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後的聲音響起:
「宮主好身手。」
雪芝深吸一口氣,回頭笑道:「穆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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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遠高挑的身影出現在櫻樹下。
雪芝一刀劈去,將擋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遠右手端著一碗藥湯,左手伸手接住櫻花枝,微微一笑:「撥開便是,為何砍了它。」
「這院子裡的櫻花總是開得太旺,不摘掉一點,結不出好果。」雪芝接過他手中的花枝,撲過去挽住他的手臂,輕聲道,「這兩日都去了哪裡,為何不來看我?」
「不是幫你辦華山的事麼。」穆遠垂頭在她的發側輕輕一吻,然後攪拌著手中的藥湯,「有人來找你,你猜是誰。」
「柳畫。」
「真聰明。怎麼猜到的?」
「釋炎肯定著急了。依華山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分一杯羹,還是極力維護豐城,他想要做出決定。」
「先擔心身體吧。也不知你是怎麼回事,這幾年身體怎麼越來越差。」穆遠語氣中有一絲譴責,不過還是很溫柔地將勺子送到雪芝嘴邊,「小心別燙著。」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著手中的櫻枝,輕輕轉了一圈,接過湯藥:「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就來。」
穆遠離開。她將藥湯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患了大病,一躺就是幾個月。大夫說她是因為過度操勞導致舊疾復發,而且病情嚴重,如果不好好調養會落下病根,必須按時服藥和調養內力。所以這六年來,穆遠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藥休息。不過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沒有好轉,還經常會胸悶咳嗽。她自己並不在意。只要不死,怎樣都行。
雪芝足下一點,躍到二樓,踩在房簷上,將青瓷花瓶中的舊花枝拔出,換上新的。春日陽光明媚,淡淡灑落在她鮮紅飄揚的裙裾。
窗內,床旁放著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頂的寶石閃爍著冰藍的光。
站在高高的樓台上,下面依然是滿目的花紅如雲。空空的庭院中,櫻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陽光雖然不刺眼,雪芝卻明顯感到眼睛疼痛灼熱。她閉上眼,快速離開了朝雪樓。
這些年重火宮確實改變不少。
四大護法都將護法的位置轉給了新護法。硃砂和琉璃已成親,依然在幫助重火宮,海棠破格成為長老候選人,硨磲因為受到穆遠的重用,一直跟隨其後。
穆遠和雪芝分別修成《滄海雪蓮劍》和《三昧炎凰刀》。原來修煉條件穆遠早已知道:將重火宮所有心法都修至頂重,而且刀用陰內力,劍用陽內力,交錯使用。這樣修煉發揮的效果,只領悟皮毛便已笑傲武林。
所以,重火宮又輕鬆站回了武林霸主的地位。
重雪芝不曾問過穆遠為何他不提早告訴自己,她也不曾關心過重火宮此時的實力究竟已經強大到什麼程度。
她知道她想殺三個人。
這是她此時生存下去的唯一動力。
其中一個,便是豐城。
嘉蓮殿外,侍女羅列作兩排,一直蔓延到階梯下方,以及橋樑的盡頭。在雪白的樓宇和白衣女子們中,雪芝的衣裳猶如一團火焰,一路燃燒至大殿。
大殿正中央站著一名粉衣女子。聽見腳步聲,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兩鬢別著精緻的蘭花髮簪,整個人都顯得親切溫柔。她衝著雪芝微微一笑:
「雪宮主。」
「柳姑娘此次前來,有何貴幹?」
「只是想與雪宮主聊一點小事。未料到發生了那樣的事,才經過這麼些時日,便恢復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宮的宮主。」
「多謝。雪芝愧不敢當。」雪芝的笑容不帶一絲熱度,「柳姑娘坐,請用茶。」
柳畫坐下來,端起茶盞,小啄一口,臉立刻擰起來:「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是放錯茶了。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將自己的茶盞遞給柳畫後,她接過柳畫的茶遞給煙荷:「煙荷,去把這個倒了。給我重沏一杯。」
柳畫抬頭,表情有些不自然:「其實,此次前來,是為了替釋炎大師傳話。」
「但說無妨。」
「方丈只想知道,雪宮主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分明是來替釋炎大師套話。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關於豐城。」
「我依然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雪宮主,請不要再裝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