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柳已經在院門外等了多時。
她是這個同安院的女主人,又有身孕,卻在自家小院門前被攔住等著客人准入,身邊的幾個侍女都深覺這位單林王子太過無禮。倒是長柳最近連連遇上好事,心情甚好,沒怎麼計較。
她想著賀狄知道她和鳴王之間的秘密約定,這時候鳴王專使也在此院中,萬一交談中談起這事,可不能讓別的侍女知道。
於是跟著空流入了院門,便命各侍女待在原處等她,獨自進了側廳。
賀狄住進同安院後,長柳還是第一次親自過來,和子巖一樣,她一進門,就為完全變了樣子的側廳感到詫異。
好像忽然從同國掉入了遙遠的單林王宮,到處都瀰漫著異國風情。
「抱歉,讓王妃久等了。」賀狄毫不端莊的靠在軟枕上,「剛才和鳴王專使商量要事,一時抽不開身。」下巴朝子巖方向一揚。
長柳丁目光向子巖掃來。
子巖在長流進門之際就禮貌的站了起來,姿態剛挺好看,聽見何地無恥的解釋剛才的怠慢,心裡又勇氣那股羞憤難堪的感覺,見長柳向他看來,趕緊露出尊敬嚴肅的表情,拱手道,「王妃安好。」
「專使大人安好。」
「不要站著了,都請坐吧。」賀狄道。
這屋裡沒設椅子或者坐席,唯一可以坐到地方只有賀狄伸長腿大模大樣半躺著的織錦地毯。
長柳略環視四週一圈,不做聲就上去選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了。
子巖只好不敢不願的也跨上去,才一坐下,賀狄居然坐直起來,伸手就扣住他的手腕,把它往自己這邊拉,露出一個「好意」的笑容,「王妃身子不方便,專使坐過來點,給她騰點位置。」
子巖拒絕不得,被他給拉到兩人膝蓋幾乎貼在一處的距離,瞧著他得意的笑容,心內大恨。
長柳公主道了一聲多謝,心內暗歎,就算這麼一個不遵禮法的異國王子,也比慶離要細心體貼多了。
心內對賀狄更有好感。
屋外的侍從,此刻端上單林特產的茶點來。
「王妃今天來,有什麼指教?」賀狄打量著長柳,目光迥異常人的大膽直接。
「長柳怎敢指教王子殿下?」長柳言行盡顯主人風度,大方溫婉的道,「這次過來是專程賠罪的,貴客到來多時,疏於問候。另外,也想看看殿下在這裡住得可習慣,有什麼要添置的東西,讓我吩咐了侍從們趕緊添置,」
這些都是例行的主客寒暄,也是常人交往該有的禮儀。賀狄放肆慣了,對這些套話最不在意,「不用了,這裡什麼都齊全,我也不習慣用別人的東西。」搶來的例外。
他最近心思都放在身邊的子巖身上,連慶離幾次過來都以齋戒斷藉口婉拒了,這次讓長柳公主進來,一是借長柳公主的到來,稍微冷卻一下自己那顆熱到快爆炸的心,二是因為長柳公主和鳴王有一定的關係。
和鳴王有關係,當然就是和鳴王專使——子巖有關係了。
「公主和鳴王的私下聯盟,進行得怎樣來?」施展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賀狄摒棄所有廢話,單刀直入,「有公主在同安院裡為鳴王籌劃,慶離王子的敵意就不會對鳴王有多少威脅了。」
不出所料,子巖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
長柳款款道,「鳴王身邊能人眾多,何須長柳為他籌劃?至於敵意,慶離也只是受了那無知女人的慫恿,一時糊塗罷了。這一點,希望將來專使見到鳴王時,可以代我夫君說一兩句好話。」她轉向端正坐著的子巖,
說到底,她仍是慶離得妻子,夫妻同體,現在又有了兩人的骨肉,絕不希望將來有著龐大背景的鳴王對慶離記恨在心。
長柳低聲歎道,「父王失蹤,慶離受到的打擊很大,性格變了很多,發生了這不測之禍,他才會這麼容易被人迷惑,聽信那女人的話,不但認定鳴王就是謀害大王的兇手,而且天真的以為殺了鳴王,就能確定大王的死訊,順利繼承王位。唉……我為鳴王收羅這裡的情報,讓鳴王做預備,以防不測,希望將來自己的這些作為,可以為慶離合我們的孩子多留一條後路吧。」
慶離認定鳳鳴是殺夫兇手,想殺鳳鳴來報仇雪恨,順便登上王位,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了。子巖當日早就知道,心中暗忖,別說殺,就算慶離只是傷了鳴王,我們大王也必定生吞了他,連帶著慶離一家大小甚至同國都要遭殃。長柳公主可以看出這點,又敢於挺身而出,確實算得上是個有膽略地婦人了。
不過,長柳和鳴王私下有聯盟的事情,子巖還是第一次聽說。
「公主和鳴王定下了盟約?」子巖問。
長柳奇怪的愕了一愕,反問,「專使不是從鳴王身邊過來嗎?怎會不知道?」
子巖默默想了想。
他這段時間,先是跟著容恬從昭北趕往東凡,中途被容恬派去跟隨鳳鳴,上船不過一個晚上,隨即就接受任務,先行進入同國負責調查同國王族動態,後來的時間,大部分花在單林海盜身上。
直到鳳鳴已經和賀狄交過手,棄船登岸,進入韓若,他才匆匆從單林海邊趕回鳳鳴身邊。
一見到鳳鳴,首先就接了那晴天霹靂般的單林專使任命,接下來幾天都心情沉鬱,又是跟隨眾人在前往同澤的路上,一到同澤,又在第一晚的王宮宴會後就被「邀請」到了同安院裡……
這樣算來,他在鳳鳴身邊的時間真的很少,若鳳鳴和長柳有達成秘密協議,自己不知道也不為奇。
換了容虎,肯定是該知道的。
子巖對上疑惑的長柳,沉聲解釋道,「我大部分時間都被派往別處,並不在鳴王身邊,這件事情並不清楚。」
長柳釋然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來這樣的事情,只有鳴王和負責的人知道就好,師敏也說過,鳴王的手下做事細密,最要緊的就是嚴防走漏消息。」
賀狄問,「王宮宴會後,公主和鳴王有另外見過面嗎?」
長柳搖頭,「我一個婦人,身在深院之中,又礙著慶離,怎可能和鳴王見面?只是通過心腹大侍女,和鳴王手下親信約定互通消息罷了。這就是做女人的不便,換作王子殿下,想必是隨時可以見的。」
「剛巧,我才收到鳴王的來信,邀我和專使大人一同去和他碰面,」賀狄雖是面向長柳說話,唇邊狡猾的笑意確實為著子巖來的,微吊著眉,「只是不知道是否應該應邀。」
子巖一怔,「鳴王有信來過?我怎麼不知道?」語氣略含不滿。
他是代表鳴王那一方的專使,鳴王有信過來,絕不會不提到他,說不定信就是指定給他的。
不用說,一定是可惡的海盜頭子給截了。
無恥之人,才會行無恥之事。
面對他指責的眼神,賀狄臉上毫無羞愧,坦然道,「單林和鳴王這雙方互利的重要協議,現在全靠你我二人鼎力維持,我知道了就等於你知道了。」
這番話威脅外加無賴,子巖涵養再好,也被氣得喉嚨一滯。
長柳公主不知道他們之間怎樣,但也瞧出了他們兩人不太和睦,趕緊緩和氣氛,柔聲向賀狄發問,「王子殿下為什麼對於是否應邀感到猶豫呢?鳴王氣度人品,非同一般,能夠和他往來,應該是一件愉快的事呀。而且現在殿下和鳴王,又立下了那麼重要的合約。」
「就是因為合約太重要,所以才猶豫。」賀狄危險的瞇起眼睛,「目前我和專使大人還在互相溝通中,很多事情都沒有確定。我看,還是確定好了,在一起去見鳴王比較好,嗯,是不是?」
子巖正容道,「合約已經簽訂,上面的條款也說得非常清楚,依我看,沒什麼不能確定的。剩下的,就只看王子殿下是否有履行合約的誠意了。」
賀狄笑道,「本王子當然是大有誠意的。」貼近一點,舔舐般的眼神掃過子巖的項頸,彷彿隨時可能咬上一口,別有所指的笑道,「只要專使大人會代鳴王將合約履行到底,不要中途反悔,別的都好說。」
子巖臉頰微抽,一股寒氣從後腰直往脖子上爬。
賀狄灼熱的氣息直噴到他臉上,子巖別過臉避過,貌似不在意的打量著房門邊上的擺飾,一會後,卻因為屋中沉默的氣氛而不得不回過頭,「怎麼都不說話了?」
賀狄也正打量著他,彷彿早知道他會妥協似的回頭,譏諷的吊起薄唇,「不是正等專使大人你的意見嗎?到底去不去赴約呢,專使大人?」
這句話深處的含意,兩人彼此都很清楚——所謂的合約履行到底,中途不返回,簡直和把自己雙手縛了送到這個無賴暴徒的手裡沒什麼兩樣。
但大王統一天下的大業,怎能因為他一個自私的拒絕而被破壞?
終於,他深吸了一口氣,高傲的迎上賀狄迪目光,「當然要去。」
「好。」賀狄臉上仍掛著譏諷戲謔,眼眸深處卻溢出欣賞喜悅。
一直聰明的保持沉默的長柳公主,終於選擇了最恰當的時間開口,「王子殿下和專使大人去見鳴王的時候,請代長柳致以問候。時間過得真快,長柳告辭了。」
離國都城,裡同。
夜色茫茫中,巷道青石磚道上馬蹄車輪聲倉促雜亂的響起。離國王宮大門處,火光晃動,大臣們坐在各自的馬車上,在侍衛高手護衛下離開。
為歡迎離王若言回到都城而召開的盛大宴會,剛剛結束。
宮廷大殿中殘宴淋漓,身份卑微的侍女們正忙著彎腰打掃。
本應該和大臣們一樣宴罷歸去的妙光,卻趁著眾人散去之際,依仗著王妹的特殊身份,一路無礙的深入到宮院盡頭。
「公主?」
揮手示意守衛門口的侍從們噤聲,妙光深深呼吸幾下,小心的跨入氣氛森然的寢宮。
若言高大沉默的背影跳入眼簾。
他正靜靜站在一幅掛立的繪製精細的大地圖前,雙手負後,不知正在深思什麼。
妙光輕輕地走過去,停在他身後,屏息了一會,才鼓起勇氣,溫柔的問,「王兄還在為大臣們的進諫生悶氣嗎?」
若言似乎早知道她進來了,仍然默立當地,雙目迥然有神的盯著前方的大地圖。
上面描繪著整個天下。
離國、宴亭、樸戎、東凡、北旗、博間、同國、永殷、繁佳、紫林、西雷、這十一個國家共存於同一片大地上,已有百年歷史。分享高山叢林、丘陵平原,還有浩浩蕩蕩,延綿不盡的阿曼江。
遼闊的單林海峽的另一邊,島國單林悠然獨處一隅。
終於,若言沉聲道,「這一張圖上,繁佳的顏色該換了。」
「是的。」妙光輕聲道,「恭喜王兄終於將繁佳收歸囊中,從此以後,繁佳只是離國的一部分,大地上十一國改為十國。不久以後,餘下的九國,也將一一被王兄收服。」
若言呵地笑了一聲。
「你剛才問我什麼?」他把視線從大地圖上收回,回頭看向自己的妹妹。
妙光把臉微微垂下,沒有做聲。
「你問我,是否還在為大臣們的進諫生氣,對嗎?」若言的臉上逸出一絲罕見的溫和,「你覺得我該生氣嗎?」
妙光的表情隱隱流露出哀怨,聲音微弱如蠅,「妙光不知道。」
「好一個不知道。」若言驀然仰頭,朗聲大笑,「我身為離王,登位那天就立下一統天下的大志,如今好不容易打破持續百年互相僵持的格局,終於將繁佳一口吞併,正該是大展拳腳的時候。要籌謀重兵對外,必先安置內部。王后逝去已有數年,又未曾為我生下子嗣,今日大臣們集體進諫,要求我早日選擇新王后,生下離國將來的繼承人,使百姓們安心,也不算是一件壞事。」笑聲震動房梁,充滿霸氣。
妙光卻聽得心裡有幾分難受,抬頭看看兄長稜角凌厲的側臉,目光緩緩回轉,停在寢宮盡頭被簾幔半遮半掩的精緻大床上。
當日容恬落水失蹤,鳳鳴失手被擒後,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軟禁在這座寢宮中,就躺在這張床上。
雖然鳳鳴收到連番刺激,身體虛弱,常常只能躺在床上,言語不清,經常還錯把若言誤認為容恬,說很多讓人無法理解的傻話,但,那大概是這寢宮中最充滿希望的日子吧?
從那之後,局勢陡然劇變。
一場阿曼江大戰,將一片燦爛的晴天反覆為不開的陰天。在鳳鳴和容恬的聯手下,離國精銳遭到前所未有的慘重打擊,連出征的若言都在混戰中被容恬的弓箭射中,重傷下送回離國,昏迷不醒。
如果當年不執著於盡快吞併西雷,而一直將鳳鳴囚禁在離國王宮中,離不祥的阿曼江遠遠的,事情會發展成怎樣呢?
假如如此,那個有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心機單純,卻總能令人驚訝的西雷鳴王,是否至今仍會被留在這寢宮之中?
妙光心中,深深懷念當初那一幕幕並不完美的畫面。
異人師傅被邀來專門看護調理,滋補聖品不斷送入寢宮。寢宮裡來來回回,都是慇勤伺候的侍女侍從,宛如捧著一輪脆弱美麗的月亮。
簾幔若隱若現處,常常露出那個人的一截胳膊,或一雙雪白的腳踝,僅僅是那麼一點點,卻也叫人心裡踏實。
那段日子裡,王兄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志得意滿的君王,即使明知那人只是裝瘋賣傻拖延時間,卻故意裝作不知。他喚容恬的時候,王兄也不會生氣,竟虛應上去,把自己當成自己最痛恨的西雷王容恬,只為了能讓他親暱的靠近自己……
「你在想什麼?」若言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妙光慌忙收回游離的心神,搖頭道,「沒有……王兄體諒大臣們為王族後代憂慮的苦心,肯考慮再度擇後,對離國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只不過……誰有這個資格,配得上王兄呢?」
「我已經定下了人選。」若言桀驁的臉上勾起一抹冷笑,「這個人選,你也應該猜到才對。」
妙光一怔,半晌,幽幽問,「是嗎?」歎了一口氣。
「你覺得不妥?」
妙光還是輕輕搖頭,低聲問,「她會答應嗎?」
若言異常篤定,淡淡道,「她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