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烈兒喘著氣正開眼睛,視線還是模糊一片。

  他自從被下藥後體力就變得虛弱,一夜的逃亡奔波耗盡了他的元氣,在這麼又跌又滾又撞,連神志都變得不清醒起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看著天上的月亮,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余浪中箭了。

  他聽見了余浪剛才的慘叫。

  如果不是受傷很重,余浪這樣的高手絕不會摔下馬。

  要是余浪把鳳凰甲穿上,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痛,如冷薄的刀片,在天地失色的空洞中扎入心頭。

  烈兒猛一個激靈,失神般,忍不住把臉依戀地靠向余浪後頸。

  肌膚輕觸,本來伏在地上的余浪卻猛然動了動,下一秒就警覺地跳了起來。

  龍精虎猛的動作,看不出一點受傷的痕跡。

  烈兒像被什麼狠撞了一下胸膛,大震,隨即醒過神來,「你沒有受傷?」

  余浪眼睛灼灼有神地打量著不遠處湍急的流水,沉聲道,「滾下來時腦袋磕了一下,竟差點昏過去,幸虧醒來及時。」

  烈兒心情剎那間從天道地繞了個來回,尚未鬆下一口氣,發現余浪顯然留有後招,頓時又警惕起來,道,「就算你跳進水裡,永逸也會派人在下游搜查,你逃不掉的。」

  余浪正在生死關頭,哪有時間和他廢話,把摔落時掉到草地上的弓箭拾起掛在身上,拔出匕首,居然往自己腰上掛著的皮囊上一扎。這皮囊是余浪從包袱裡取出來掛在身上的,烈兒一直以為裝的是水,現在一看,大為驚訝。

  殷紅的血一樣的液體從皮囊中噴湧而出,淌往草地。

  余浪以最快的速度衝向水邊,製造出紅色液體一路流淌的痕跡,到了水邊,取下皮囊丟入水中。

  不耽擱任何一秒地做完這一切,恰好聽見馬蹄聲和人聲從山坡背面傳來。

  此刻稍有猶豫,就是死路一條。

  余浪手腳並用,迅速攀上一棵枝幹最茂密的大樹。

  馬嘶聲更為清晰。

  追兵登上土坡最高處,朝下方一覽無餘地察看情況時,余浪剛好來得及把身形藏入了三岔樹枝的茂業之中。千鈞一髮!

  烈兒從始至終,都被他縛著背在後面。

  「在這裡!」

  馬蹄聲轟然,越靠越近,到了兩人藏身的樹下,停了下來。

  有人忽道,「殿下來了。」

  余浪小心地撥開少許樹葉,向下窺探。

  烈兒在他背上趴著,也正好可以從他頸側看到一點,心跳忽然加劇。

  他看見了永逸。

  角度和視線所限,無法看得清楚,不過遠遠看去,永逸憔悴了不少,下巴似乎也帶了一點鬍渣。

  永逸已經下馬,正站在草地上默默看著那攤驚心動魄的「鮮血」。

  大灘的「血」把草地染紅了一片,一道斷斷續續的紅色痕跡,從「血」泊處一直延伸到水邊。

  圍繞著永逸的屬下們,都被沉默的氣氛壓抑的不安起來。

  良久,才有人低聲稟報,「殿下,看這個樣子,他們應該是受了頗為嚴重的外傷。大概不甘被生擒,硬撐著走到了水邊,跳了下去。」

  永逸盯著那血泊,語氣沒有起伏地冷然道,「他們?他們是誰?中箭的是抓走烈兒的那個男人,還是烈兒?你們有誰看清楚了?」

  剛才有份發箭的人,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抬頭。

  鷹巍是永逸的心腹,比其他人都各更瞭解永逸對烈兒的感情,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安慰道,「殿下先不要為烈兒公子擔心,夜色這麼暗,林中追捕時相差又有一段距離,沒人能看清楚馬上人的模樣。不過,依屬下看,馬上得兩個人都不會是烈兒公子。」

  頓了頓,繼續分析道,「殿下細想一下,那賊頭精明厲害,頗有智謀。今晚這樣惡劣的情況下,如果烈兒公子真的被他劫在手裡,他定會用烈兒公子作為交換條件,換取活路。任何人都知道,這是最有利最安全的方法。可他被我們追了半夜,一路硬闖,竭力逃命,甚至最後受傷跳水,卻從來沒有提過要和殿下談判,從這可以看出,他手上根本沒有籌碼。和他同騎的不會是烈兒公子。」

  永逸想到地上這血泊可能是烈兒留下來的,早就心如刀割。聽了鷹巍的分析,更願意相信鷹巍的感覺,他輕歎一聲,勉強覺得稍微好受一點,道,「真的是我看錯了嗎?可遠遠看著馬上的背影,我一直都強烈感覺到那就是烈兒。」

  鷹巍知道他籌劃多日,一心盼著將烈兒救回,最終落得如此結果,可想而知有多難過,硬著頭皮道,「屬下也很熟悉烈兒公子的身形,屬下追得最靠近時有仔細瞧過,那背影比烈兒公子稍微寬了點,也沒有烈兒公子那種氣度,應該是個冒牌貨。」殿下只是因為太過思念烈兒公子,所以才生出錯覺。

  「錯覺?」永逸擠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搖頭自問道,「如果馬上的不是烈兒,那麼烈兒又在哪呢?這人衝破我設下的重重包圍,厲害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定就是幕後的主腦人物。如果烈兒不在他手上,會在誰手上?地窖中被囚禁的人若不是烈兒,又會是誰?那抓走烈兒的那些人,到底把烈兒怎樣了?」

  他連問了幾個問題,自己竟一個也答不上來,神情忽然變得很激動,顫抖著道,「看見地窖裡的鎖鏈、牆釘,我的心都快碎了。烈兒曾經被囚禁在哪裡嗎?還是我費盡心血,卻愚蠢的追錯了方向?烈兒,你在受苦嗎?為什麼我每一次閉上眼都聽見你在叫我救你,每一個晚上都夢見你在我找不到的地方被人折磨?烈兒,烈兒,你到底在哪裡?」仰起頭痛苦呼喚,心中氣苦悲痛溢於言表。

  烈兒在他頭頂高出密密麻麻的枝葉後面,激動得戰慄不已,一邊聽永逸說話,眼淚一般斷線般流淌下來。

  他的失蹤,竟讓永逸如此痛苦!

  如果這次余浪再成功帶自己逃走,日後會更加小心躲藏。永逸勢必繼續痛苦憔悴下去,與其如此,不如豁出去放膽一搏,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讓永逸知道自己就在這裡,不再彼此受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身上藥性雖然未消,手足無力,但畢竟可以說話,如果此刻傾盡全力叫上一聲,或者可以驚動樹下的永逸。

  烈兒越想,熱血越往上湧,只覺得這一聲叫喊出來,就算余浪立即心狠手辣割斷他的喉嚨,只要可以在永逸懷裡死去,也不枉這一生了。

  這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鳴王和文蘭的事情。

  余浪最慣於應付這樣極度危險的局勢,警覺性出奇的高,發覺永逸說完那番話後,背後的烈兒身體激顫,呼吸驟然加快,顯然非常激動。他稍一思索,頓時一凜,猜到烈兒的打算。

  知道生死之在瞬間,余浪幾乎眼都不眨,壓低聲音,當機立斷地對烈兒道,「只要永逸發現我們在這裡,我會第一時間射殺永逸,然後割斷你的喉嚨,再用匕首自盡。」

  一邊說,一邊動作敏捷卻不驚動下面的張弓搭箭。

  話音落時,銳利的劍尖已經透過茂密的樹葉,穩穩地對準了正下方的永逸。

  沉穩的語氣裡,每個字都向烈兒表示,一旦烈兒不配合,他將毫不猶豫地照自己的話去做。

  以目前永逸所處的位置,面對余浪恐怖的弓箭,永逸必死無疑。

  伏在他背上的烈兒,頓時僵硬。片刻,又激烈地顫抖起來。

  熱燙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後頸,余浪愣了一下,明白過來。

  那時烈兒的淚水。

  下面傳來鷹巍的聲音,「殿下一夜沒有閉眼了,請回去休息一下吧。這裡交給屬下就好。」

  永逸發洩一輪後,情緒稍微平復,不理會鷹巍要他休息的勸告,只道,「傳令下去,增加搜尋下游的人手。」

  「是。」

  「不管受傷的是不是烈兒,我要你們盡量抓到活口。所有人身上都帶上上好的傷藥,以便尋到活口立即救治。」

  鷹巍答應了,還是忍不住道,「屬下會將這河流下游嚴密封鎖,沿岸也加派人手。至於山村那裡,也會再次對所有人進行審問,察看是否有漏掉的線索。殿下,求你聽屬下一言,至少合眼睡兩三個時辰。這樣下去,若熬壞了身體,烈兒公子由誰去救呢?他一定還在哪裡苦苦等待著殿下呢。」

  永逸聽了烈兒的名字,又癡癡愣了一會兒。

  他也知道鷹巍說的是實情,自己最近寢食不安,昨日徹夜未眠,密謀佈置,搜查山村,策馬追捕,渾身每一刻神經都繃到最緊。此時驟然鬆懈下來,才覺得體內力氣像耗盡了似的難受,終於點頭道,「好,我聽你的。」

  鷹巍大喜,立即命人護送永逸離開。自己則親自率領其餘的手下趕往下游,監督搜捕行動。

  烈兒眼睜睜看著永逸離開,偏偏什麼也不能做,難受得肺腑都快被撕裂了。余浪屏息觀察著一切。

  他伏在樹上,遠遠看著眾人背影消失在土坡後,又警惕地再等待了一柱香左右。知道確定敵人真的離開後,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背著烈兒跳下大樹。

  草地上的血泊還在,那是經過他精心配置、加入特殊藥物而保持不會凝固的畜血,專門為迷惑追兵而準備。

  如果永逸等人在這裡逗留的稍微再久一點,說不定就會因為「血泊」的長久不凝固而察覺蹊蹺。

  危機過後,脖子後濕漉漉的感覺越發明顯起來。

  余浪輕輕歎氣一聲,伸手往後,摸索到烈兒濕潤的臉蛋,用指尖幫他拭去臉上的水痕。

  「別哭了,好不好?」余浪柔聲道。

  烈兒個性極倔,最恨在人前落淚丟臉。這次難以自抑,本來已經哭得差不多了,聽他一句話後,淚水竟如大潮重來,再度爭先恐後湧出眼眶,簌簌掉下。

  他憎惡自己不爭氣,在那人面前弱了氣勢,咬死了牙關,繃著臉,要把眼淚都逼回去。使勁使到肩膀都顫抖不已,卻一點用也沒有。

  也不知到底為什麼,比剛才更為肝腸寸斷。

  余浪默默聽著,良久,他將身上的布繩鬆開,無奈地喃喃歎道,「別哭了,烈兒,你把我的心都快哭碎了。」

  烈兒用蒙著淚光的眸子狠狠瞪他一眼,他的心,才真的快被這一切揉碎了。

  同澤,合慶王府。

  天色微亮。容恬睜開雙眼,在床上輕輕坐起上身。側過頭,往身旁看去。

  鳳鳴蜷成一團,半邊臉頰貼著他的腰邊。

  薄薄的被子,早被他不規矩地踢開了大半。

  這個小醉鬼,容恬苦笑著搖頭。

  昨晚得到永逸來信,說他經過多方追查,終於打探到烈兒的下落,雖不敢說絕對準,卻已有七八成把握,還說很快會佈置妥當將烈兒救回來,嚴懲綁架烈兒的歹徒。

  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讓所有擔心烈兒的人如釋重負。永逸不是魯莽之輩,能寫信過來報信,可見能救回烈兒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一日之內,不但揭穿了一個針對鳳鳴的毒辣陰謀,還等來了烈兒的消息。好事成雙,眾人都非常興奮,自然少不了大大慶祝一番。

  當晚秋籃使出渾身解數,做了好幾道頗費功夫的好菜。

  小型的慶祝安排在內室,除了洛寧要去負責晚上的外圍護衛無暇參加外,無論西雷派系還是蕭家派系,凡是有份知道容恬目前身在同澤的心腹們都有份參加,大家滿滿坐了一桌。

  鳳鳴為烈兒懸起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大半,興頭上花樣百出,有他帶頭鬧,旁邊又有秋月秋星等擁綴,席間熱火朝天,談笑風生。

  妙手佳餚,亂香撲鼻。

  這種場合,更少不了甘醇性烈的陳年美酒,秋月球星一人執了一個銀酒壺,首先就逼著容虎喝三杯。三杯他眨都不眨眼,一改往日作風,豪放地痛飲了三杯,反過去逼秋月兩個小壞蛋也要喝上一杯。

  秋籃在一旁掩著嘴直笑,對秋月球星道,「看吧,惹火燒身了。」

  誰知這一把火,燒起來變得不可收拾,人人都沒能倖免。

  綿涯不用說,絕對逃不過秋月球星的魔爪,不過他也聰明緊求饒,把明天一早要出發辦事的堂皇借口抬出來,並且搖身一變和秋月秋星合作著對付其他人。

  容虎始終是被勸酒的重點對象,幾乎來者不拒,秋籃在他身旁,也高高興興喝了兩三杯。

  洛雲自律甚嚴,最不耐煩飲酒作樂的無聊事,但被秋月大眼睛埋怨地一瞅,半嗔半恨間明媚動人,心坎彷彿被人灑了整瓶化骨水,剎那間融得什麼都不剩了,別說酒,就算毒藥,他都當蜜糖一飲而盡了。鳳鳴當然少不了被人敬酒,結果他喝得比容虎還多。

  他本來穩坐釣魚台,非常安全,別人敬他的酒都被容恬這個沒人敢得罪的西雷王像盾牌一樣擋了,然而生性活潑的鳳鳴在這樣的氣氛場合中怎麼可能會安分?看著大家喝得過癮,居然心癢起來,也給他倒上一杯。

  他雖然不是在場人中喝得最多的那個,但絕對是所有人中酒量最淺的那個。

  順理成章的,也成為第一個醉倒的倒霉蛋。

  西雷鳴王那酒品,在西雷派系這些心腹中,是無人不知的。

  喝醉後的鳳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放浪形骸,縱情哭笑,最後索性拽了容恬的衣領,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打死不鬆手,賴在容恬身上,口齒不清嚷道,「我是腰帶,我就是絲綢貼身腰帶,容恬,明天你要記的把我繫在腰上,一起帶著……一定要帶著……」說著說著,竟孩子一樣放開聲來,哇哇大哭。

  什麼鳴王風度,少主威嚴,都成了狗屁。

  洛雲正處於欲醉未醉間,完全被這不懂得什麼叫矜持的少主給弄愣了。

  容恬身上掛著這沉甸甸渾身散發酒氣的活寶,哭笑不得,伸手把他滑了半邊的身子拉起來,寵溺的笑著,似想安慰鳳鳴一兩句,唇一張,卻突兀地停了,竟不知說哪個字才好。

  霎時,酸苦滋味湧上胸膛,五臟俱焚,連他這樣收斂的人都幾乎受不了。

  方知別離之苦,並非真的這般雲淡風輕。

  雄心壯志、沖天豪氣之下,相思如水,無孔不入,侵蝕得不勝分毫。

  此時,容恬那三分酒意早就消盡,吩咐眾人散席,親自抱著哭夠了開始大打呵欠的鳳鳴沐浴更衣。

  這一夜,容恬罕見的規規矩矩。

  鳳鳴醉得厲害,睡起來也不乖,黑暗中,常常嘀嘀咕咕的夢囈一句,才安靜一會,又開始蹬腿翻身,無意識地把腦袋往容恬肩膀上頂,彷彿在夢裡也顯得煩躁不安。

  容恬大半個晚上沒睡,撫他的臉頰,親他的額頭,把他摟到懷裡,都無法安撫。鳳鳴也不知道做了什麼難受的夢,緊閉著眼睛,眉頭都是皺的,兩隻手總是不確定方向地亂摸索,向照什麼東西。

  「鳳鳴?」容恬輕輕換了他兩聲。

  沒有反應。

  容恬沒法子,見他五指又撓過來,把自己衣袖一角塞了過去。

  鳳鳴恍惚中掌心抓到東西,說不出的心滿意足,含義不明的喃喃一聲,再翻個身。

  總算徹底安靜下來。

  他這麼一抓,就沒有松過手。

  直到天色微亮,直到容恬坐起來,低頭看著身旁睡的死沉沉的鳳鳴,還一臉滿足地握著他的衣角。

  綿涯奉命隨容恬一起出發,不敢怠慢,昨晚早就起來了,換上黑色勁服,身上裝備齊全,依時過來,悄悄走到床邊,壓低聲音,「大王,是否該出發了?」看著熟睡中的鳳鳴,十分清楚他家大王此時的不捨。

  容恬凝視鳳鳴良久,貓一樣輕巧地下床。狠狠一咬牙,把目光從鳳鳴臉上收回來站起身來,卻有點羈絆。

  衣袖被鳳鳴抓著,容恬微微用力,一是立見抽不出來。容恬有些失神,片刻才歎了一聲,把身上衣裳脫下來,再取了件新衣裳換上。

  不再拖延,帶著綿涯趁著天色未亮透,從後門離開。

  鳳鳴完全不知道容恬什麼時候走的,烈酒向來都是他的大剋星。他懵懵懂懂,在夢中浮浮沉沉,睡到太陽高掛,醉酒帶來的頭疼還未完全消去。

  鳳鳴在迷糊之中,還記掛著容恬今天要去追蹤西雷文書使團,勉強掙扎著醒來。

  一坐起來,頭疼得好像裂開一樣,不由自主捧著腦袋呻吟起來。

  秋籃等幾個侍女早就過來了,正在屋裡收拾,本來都躡手躡腳的,怕吵醒了鳴王,現在見鳳鳴自己坐起來,頓時圍了過去。

  「鳴王醒了?」

  「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頭疼?」

  鳳鳴甩甩頭,像要把沉重的腦袋甩掉一點負擔,抬起頭來,四周張望了一番,「容恬呢?」

  「大王一早就走了。」秋星還促狹地朝他手掌指指,「鳴王睡著了還抓著大王的衣角不肯放,害大王不得不脫了衣裳,另換了一件呢!」

  鳳鳴低頭一看,果然,五指寶貝一樣拽著一截布料。可能拽了很久,都習慣了,秋星不說,他自己還一時察覺不到。

  秋籃端了熱水過來,「讓奴婢先侍候鳴王梳洗,好嗎?」

  鳳鳴看看天色,早就亮透了,說不定已經接近中午。昨晚喝過了頭,居然睡到不知醒,連和容恬告別的機會都錯過了。

  也不知道容恬有沒有心裡不痛快。

  不由得悵然若失,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忽然發現房間裡詭異得安靜,才看見幾個侍女都在小心翼翼偷看他的臉色。

  「怎麼了?」鳳鳴失笑道,「昨天晚上那麼調皮搗蛋,今天都變乖了?」鬆開容恬的衣裳,自行下床,伸個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頓時覺得振作了幾分,回頭問,「容恬辦正事去了,我們也不能閒著。哎,秋月,你今天怎麼沒去你師傅那?」

  秋月和秋籃她們一樣,都擔心大王走了,鳴王會難過。看見鳴王像平日一樣輕鬆,多少也猜到有幾分勉強的成分,不過這樣總比唉聲歎氣好。

  秋月過去和秋星一道幫鳳鳴整理睡的皺皺的單袍,笑盈盈道,「先向鳴王稟報清楚,奴婢今天沒去師傅那裡,可不是偷懶,而是有很重要的正事要辦。」

  鳳鳴好奇地問,「你有什麼重要的正事?」

  秋月露出小女孩的得意,「抽幾天時間,把天下聞名的帝紫染料的製造方法仔細抄寫下來,算不算重要的正事呢?」

  「你都學會了?」鳳鳴更加驚奇,嘖嘖幾聲,上下打量秋月,「原來你師傅慧眼無差,真的挑了個天分高的。學了才幾天啊,居然就把人家的祖傳秘笈都給學過來了。不過你這樣抄出來,萬一讓別人看見了,等於洩露絕密,你師傅豈不罵死你?這事我看還是先問過你師傅再說。」

  秋月噗嗤笑開了,擺手道,「怎麼可能都學會?別看一個簡單的染色,裡頭學問多著呢。我現在就學了個開頭吧。」

  秋籃半跪在左邊,正幫鳳鳴系靴扣,此刻抬頭插了一句,「秋月不要打啞謎了,鳴王都被你弄糊塗了。還是我來說吧。鳴王從越重城出發的時候,丞相不是交待了鳴王要盡量收集古籍或秘方,以免將來這些珍貴的資料都毀於戰火嗎?那福氣門的帝紫染色也算得上是一項絕技,秋月求得他師傅同意,把福氣門珍藏的染技古本借了過來,抄一本副本,讓我們收藏。」

  秋籃這麼一提醒,鳳鳴才想起烈中流確實給自己下達過這個任務。

  只是一路過來,遇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這個不那麼重要的任務早忘了大半。

  幸虧身邊這幾個小東西聰明又機靈。

  鳳鳴又驚又喜,由衷誇獎起秋月來,「秋月你真厲害,居然能把這種東西接到手。聽說凡是祖傳秘本,很多人是寧死不拿出來的,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說動了你師傅?」非常好奇的看著秋月。

  秋月老老實實地聳肩道,「奴婢什麼法子都沒用啊!看見師傅拿出那個舊舊的古書來翻,奴婢就想起丞相說過什麼要收集古本了。本來也沒有什麼把握,試著和師傅說了一下,誰知道師傅倒很是激動。」

  鳳鳴道,「當然激動啊,你要問我要我的祖傳秘本,我也會很激動。」

  秋月笑道,「鳴王誤會啦。師傅是高興的激動,聽了奴婢的話,愣了半天,莫名其妙的眼睛都濕了,連聲說好。師傅說了很多話,奴婢也記不得那麼多,反正都是誇獎鳴王的。什麼有遠見,什麼知道珍視他們這種百姓數代心血的人,才是真正的有為之主。後來搖頭晃腦感歎了半天,說他到底沒看錯人。」

  鳳鳴撓頭道,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師傅的反應,倒真的挺特別……不過這老頭子本來就是衝動派。」瞧他收秋月為徒的事就知道了。

  「鳴王你可想錯了。」秋月正色道,「師傅年紀大了,可一點也不糊塗。他把福氣門的古本交給奴婢的時候,還認真叮囑了一番。他說他活了這麼多年,也曾見識過真正的大戰,當將軍的一揮劍,下面就是血流成河,遇到城池被敵人攻破,百姓就成了羔羊。那種時節,能燒的燒,能殺的殺,人命比草還賤,誰還能顧及什麼祖傳秘方古本。從前有好多有名的秘方絕技就是這麼失傳的。這帝紫染色之技,耗費了他們數代人心血,入海時還葬送過幾條人命,最後才艱難地傳承下來。如果將來真的滅絕在戰火之中,才真的令人痛心。所以要我快點抄個副本,留在鳴王這,就算真的事有不測,至少後人還知道同國曾經有個福氣門,有個人人驚艷的帝紫之色。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給後人留點東西嗎?」

  秋月活潑好動,常常話未說就笑開了,鮮少這樣一本正經。

  這番話說下來,清楚明白,鏗鏘有聲,不但鳳鳴,連秋星秋籃聽得都頻頻點頭,對福氣門的老頭子刮目相看。

  秋月一口氣說罷,繃緊的臉驟然鬆開,又化出燦爛的笑靨,「老天,我居然真的把師傅的嘮叨給記住了。其實我看啊,師傅會這樣做,多半也是因為這本密岌對兒孫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了。再說,他的徒弟就是我啊,這些本事遲早被我學了去,我學會了,一定會告訴鳴王啊。所以早也給,晚也給,他老人家就大方點,早點給拉。」

  鳳鳴卻不這麼想,仍是滿心敬佩,歎道,「真是睿智長者,看得既遠又透徹。天下技藝傳承,應造福天下人。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給後人留點東西嗎?這般心胸,那些只顧自己的王族權貴拍馬也比不上。」

  讚歎了一會,醒過神來,往秋月肩上一拍,「你那還等什麼?事不宜遲,快點把東西拿出來抄。書厚不厚?字多不多?不然我們分工合作好了,就是我的字不太好看。」

  秋星道,「哪能麻煩鳴王?抄書的事,容虎早為秋月安排了人手,都是寫字又快又工整的,那書字不多,輪著不停的筆抄,可能兩天不到就能抄好。不過,奴婢這邊,倒剛好有一樣東西要給鳴王看,鳴王能不能抽個空給奴婢?」

  鳳鳴偏過頭,瞧見秋星神神秘秘的模樣,半瞇起眼,猜道,「球星你不會也暗中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吧?」

  秋籃顯然早就知道秋星的好事,笑著道,「鳴王剛剛誇了秋月,秋星當然不自在了,現在搶著出來露本事請功呢。」

  眼看身邊這些嬌柔的仕女們都精神振奮,各自努力,鳳鳴剛剛醒來的幾分惆悵早沒了份量。

  男子漢頂天立地,此生除了恩恩愛愛,定還有其他精彩。

  怎麼可以沒出息的僅眷戀溫柔?

  容恬捨得脫衣而去,正是領悟了這點。

  鳳鳴想得明白,眼中精光乍現,痛快笑道,「秋星不許扭扭捏捏,快點把你藏起來的本事露一手。敢像秋月一樣和本鳴王打啞謎,我就咯吱你癢癢。」

  秋籃和秋月都在一旁瞧熱鬧般地偷笑。

  秋星輕輕扭秋籃臉頰一下,以示報復,轉過身來拉鳳鳴,「鳴王要看奴婢弄的東西嗎?在奴婢房裡呢,這邊來。」

  容恬不在,這群侍女一點也不怕風鳴,秋星就這麼拉著鳳鳴到了隔壁自己的小房間。秋星讓鳳鳴在自己乾淨整齊的木床邊暫坐,自己騰出手,打開屋裡一個看來是放雜物的箱子,取出一樣東西,捧到鳳鳴面前,嬌笑道,「就是這個。」

  鳳鳴一看,灰白灰白,不知是什麼一片一片連綴起來,似乎折疊了兩層,在秋星雙掌中沒有全展開,一時半會也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

  秋星一臉得意,頓時變成失望,便抗議起來,「鳴王居然看不出來?奴婢可是按照鳴王說的大概,又自己私下琢磨了好久,辛辛苦苦才做好的。」

  鳳鳴訕笑兩聲,撓頭道,「按照我說的?我有吩咐過你做什麼而自己又忘記了嗎?你看我這記性……呃,到底是什麼呢?」

  「棉甲啊。」

  「什麼?」鳳鳴一愣,從床上跳起來,驚訝地問,「你做出了棉甲,怎麼可能?」

  「就是棉甲呀。」秋星點點頭,委屈地嘟著嘴,「鳴王你也知道,我們當侍女的打一入宮,就只會侍候洗漱沐浴,最多就是弄弄點心、唱歌跳舞逗大王高興,其它的事都幫不上忙。本來嘛,這也是本份,不過看著秋月都可以拜個師傅幫鳴王分憂,奴婢總能再做點什麼吧?那天看見鳴王為了大王不肯用什麼棉花做盔甲的事惱火,奴婢就和秋籃商量了一下。反正我們閒著也是閒著,秋籃做完飯菜也總有一大段時間空在那……」

  鳳鳴哪有工夫聽她嘮嘮叨叨,知道著乖乖侍女居然一聲不響,把他吸取千年古人經驗的「盜竊版權產品」棉甲給制了出來,激動得抓耳撓腮,抓住秋星的肩膀,截斷她的話道,「好秋星,你真是我見過最美最聰明最可愛的女孩!快點把東西打開給我看看,嘿,我只知道有這麼一種棉甲,其實還沒親眼見過呢。快點,快點!」

  秋星看他如此緊張,顯然很看重自己的勞動成果,剎時又變得喜洋洋起來,把手裡千辛萬苦的成品展開。

  原本疊起來時看不明白,這樣一打開,果然就是件背心的模樣。

  光看外形,和秋月上次幫鳳鳴做的南嶺火牛皮甲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因為材料顏色質地完全不同,剛才鳳鳴一瞥之下,根本沒往這上面想。

  鳳鳴摸了摸,和鞣制過的獸皮感覺截然不同,確實是棉,但比平常摸到的棉布硬了很多,也比較粗糙。

  秋籃笑著對鳳鳴道,「鳴王這次可要好好誇獎秋星才行。別看這麼一件小東西,真耗人心思。秋星第一次拿棉布縫了一件,經不起一點鋒刃,套在木頭上,容虎遠遠的拿個匕首一甩就破了好大一個洞,秋星沮喪得差點哭了。後來每天都嘗試著換新鮮法子,總共縫了二十多件不同的,最後終於制了一件可以給鳴王看的,現在總算明白這個棉甲該怎麼做了。」

  在鳳鳴不清晰的記憶中,對棉甲最直觀的瞭解來源於電視的清代歷史片。

  除此之外,從前讀書的時候翻過物理課外書,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現代防彈衣,什麼幾層縫合,四邊壓線,將外力層層化解。

  可惜他當初一點也想不到自己會鬼使神差,落到一個荒古時空,而現代科學知識將是他最強大的武器,所以看的時候囫圇吞棗,一目十行,正片清晰的科普文章看下來,只大概記住文章中提到過清代棉甲的原理,和防彈衣又相似,棉甲就是用經過加工的棉布和棉花做的,要壓還是揉什麼的。

  因此,他後來對容恬眾人說的棉甲的事,也是大概、也許、可能的用詞一堆,說得模模糊糊,顛三倒四,根本不可能說出清晰具體的製作方法。

  也難怪容恬並沒有採用。

  正因如此,秋星能從鳳鳴這麼籠統的敘述中琢磨出棉甲,並且製出一件成品,才顯得令人驚訝。

  鳳鳴嘖嘖稱奇,問秋星,「這棉甲的做法,我說得連自己也不太明白,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鳳鳴驚訝又好奇的態度,對秋星就是最好的獎勵。

  見鳴王不恥下問,秋星臉頰不好意思的紅了紅,微微笑道,「鳴王說的那些,奴婢雖然不是全明白,不過要用棉、要分成幾層、要一片一片綴起來、壓著角綴,這些奴婢還是多多少少明白的。於是奴婢就問羅總管要了一些棉花,試著做起來。那第一件做好的,秋籃也告訴鳴王的,根本什麼也擋不住。後來,奴婢想,大概是棉太軟了,這麼軟,怎麼能擋住弓箭刀槍呢?所以再做的時候,又試著把棉花過水,壓成一片一片死緊的……」

  「對!對!就是壓制!」鳳鳴叫起來,發覺自己失態,撓頭笑道,「對不起,你繼續說下去。」

  秋星道,「後來奴婢又發現,光是棉花過水,壓成一片一片,還是不行,雖然比第一件好點,可也擋不住容虎拿個匕首輕輕甩上去,篤的一聲,就是一個洞洞。幸虧後來,秋月幫了大忙。」

  「秋月?」鳳鳴愕然地回頭去看秋月,「怎麼聽起來你比我還忙呢?棉甲的事你也有份?」

  秋月今天早被鳳鳴誇獎得不知天上人間,滿足之後,竟然謙虛起來,搖頭道,「奴婢其實什麼都沒做,只是看著秋星把棉花過水壓成片,倒和我師傅那染房後頭一道工序有些像,不過染房的活計弄好之後,還要在上面過一層白白的漿,過了漿,布就會變得好硬好直。秋星老嘀咕說不夠硬,抵不住什麼刀槍弓箭,我就叫她學者過一下漿嘛,反正碰碰運氣。」

  「誰知這麼一碰,竟真的有用。」秋籃鳳鳴看高興,自己也分外欣喜,跟在一塊湊趣,插了一句。

  鳳鳴的注意力被引到秋籃這邊來了,問秋籃道,「那秋籃你在裡面幫了什麼忙呢?秋星說這個是和你一起商量做出來的,對吧?」

  秋星道,「那個四邊中間都壓線的縫法,就是秋籃搗鼓出來的,她會很多壓針法呢,一樣一樣地試。嘖嘖,奴婢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棉甲裡頭玄機那麼多,別說材料考究難死人,就是換個縫法,效果也會不同。鳴王真聰明,一開始就知道要注意縫法。」

  鳳鳴知道,她所說的縫法,其實就是指和防彈衣原理相似的多層分散力度原理。這些侍女雖然不懂物理,但僅在自己模糊的提點下,一樣一樣鍥而不捨的嘗試,一次不成,便再來一次,終於成功。

  真的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她們每制一件出來,都會悄悄抓容虎幫忙用弓箭和劍來察看效果。後來還發現,這種棉甲抵擋弓箭很有效,箭射在上面,殺氣都散開了,難以穿出洞來。但如果直接用劍去扎,就容易被扎壞。」秋月拉著秋星的手,輕鬆地晃著,忽然露出個惡作劇般的笑容,向鳳鳴告密道「秋籃原來很凶呢,逼著容虎答應,在沒有成功製出她們滿意的成品之前,絕不告訴鳴王你。」

  剛剛說完,就唉呦叫了一聲疼。

  原來被秋籃暗地裡在腰上擰了一把。

  鳳鳴眼睛又亮又圓,像頭興奮到極點的小虎,大喜道,「現在告訴我,是不是就說明,我看見的這間棉甲,已經是你們滿意的成品了?」

  秋星和秋籃兩人互看了一眼,瑩眸又自豪又欣慰,一同轉過頭來,對鳳鳴綻放花般笑容,同是肯定的點了點頭。

  「這件棉甲,已經套在木頭上被容虎用弓箭射過十幾次了,沒有一點破。能否抵擋近身兵器不敢說,但如果是戰場上遠攻,或者像阿曼江那次遇上單林的箭雨,一定能幫上大忙。」

  「奴婢還試著做了幾件不同的,分別用三層、五層、七層棉花壓縫,當然層越多,效果越好,不過五層的要防弓箭,已經很好了。如果用了七層,棉殼又硬又厚,會很不方便,穿著也難受。」

  「第一件縫得粗陋了點,不過以後知道該怎麼做了,會縫得更漂亮的。」

  「棉甲很輕,穿著也可以跑得快,我們先告訴鳴王這個好消息,等大王回來了,再請鳴王告訴大王,讓大王好好高興一下。」

  侍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有條不紊,再不是過去只知道玩笑嬉鬧的小女孩。

  驕傲的參與感把她們被掩蓋的智慧和魄力一股腦地挖掘出來,以令人感動的光芒瞬間呈現在鳳鳴眼前。

  鳳鳴撫著凝結了她們心血的、目前只是「樣品」的棉甲,一股熱勁直衝到喉頭。

  「你們……你們知道自己做出來的這件東西,有多重要嗎?」鳳鳴的聲音中有微微顫抖。

  深呼吸,湧入胸肺的,是每一分都充滿拼勁的新鮮空氣。

  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改變歷史的感覺如此令人感動。

  這瞬間,彷彿正前往西雷的容恬,還有越重城的千林、衛秋娘,東凡的烈中流,正被永逸挽救中的烈兒,都突破了時空限制,彼此拉近到咫尺距離。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