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是週日,小小趁著閒暇去了趟明山療養院。一天沒見,顧湘湘又憔悴了許多,整個人蒼白單薄如原野中的煙塵,彷彿風一吹就會灰飛煙滅。看見小小,她垂首沉默,神情裡透著倦怠。小小不知能為她做點什麼,只有輕扶她不斷的肩,笨拙的安慰:「湘湘,別難過——」

  顧湘湘突然狠狠推開她,「走開,是你,都是你——」

  小小愕然,不明白自己倒底做錯了什麼。顧湘湘恨恨瞪她一會兒,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猛的轉身背向她,削瘦的肩無聲聳動。小小黯然走出病房,寧靜的過廊裡,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過一間間病房,偶而有一兩聲悲泣傳出門外,生老病死,在這種地方是最常見的事。她不怪湘湘,貧病交加的環境下,任誰也不可能有好心情。

  一名醫生匆匆走來,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小小「哎」了一聲,醫生止住腳步,回過身看她。小小認得他,是湘湘母親的主治醫生。她問:「醫生,六號病房的病人情況好嗎?」

  「還好,病情基本上已被控制住。」

  「那,醫院是不是在催交醫療費,多少錢?你們不必催病人家屬了,我現在就去交齊醫療費。」

  醫生驚奇問:「六號病人的醫療費已經交了,你不知道?」

  「哦——」小小長長應一聲,回頭,空蕩蕩的長廊盡頭,六號病房寂靜無聲,籌集這一大筆醫療費,想必湘湘很辛苦吧。

  明山療養院相去不遠處,有一座陵園,名叫離園,小小徒步走到離園,站在山腳下,仰首向上望去,古樸的青石階梯兩旁,一塊塊墓碑依次排列,寧靜煢立。這裡是喧囂都市中的一片淨土,眾生平等,與世無爭,無論生前是怎樣的身份,死後皆歸於塵土。離園的大門口有一個鮮花鋪,生意冷冷清清,店主卻是怡然自在。小小想買的百合已過了花季,只好挑一束白色的萬壽菊,朵朵鮮花怒放如拳頭大小。在蘇步昌的陵墓前,小小俯身放下鮮花,對著嵌在墓碑上的照片說:「舅舅,我又來看你了。」照片裡的人一身警服,英姿勃勃,他在韶華之年離去,留在小小的記憶中是永遠年輕英俊的容顏。她掏出手帕擦拭蒙塵的墓碑,口中叨嘮:「媽媽說這座城市是你們生長的地方,所以我就來這裡了,媽媽說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是你一手把她撫養成人,唉,我也想要一個哥哥,像你一樣的好哥哥——」

  一個人來到旁邊的陵墓,小小沒有注意,在這裡,除了守陵園的人,就是與她一樣,前來拜祭親人的人。那人卻訝然叫:「蘇……小小」

  小小抬頭,意外看見沈嘉恆,一身黑衣,黑色墨鏡遮住了他的雙眼,手中拿著一束白色康乃馨,小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覺此時的他陰鬱肅穆,與平日裡的溫文而雅大相庭徑。他站在一個女子的陵墓前,從照片上看,那女子明目皓齒,罕見的美麗,眉目間與沈嘉恆有幾分相似。小小暗暗揣測他們的關係。

  「這是我母親的陵墓。」沈嘉恆放下康乃馨,點燃一柱香拜了拜,說,「今天是她的生忌。」

  小小驚訝,沈嘉恆的父親是沈氏家族的家長,已故夫人的生忌竟如此冷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世態炎涼?

  沈嘉恆看見她的表情,冷冷一笑:「今時今日,大概除了我這個親生兒子,沈家再也沒有人會記得她了吧。」輕描淡寫的話,多少流露出一絲痛心。

  小小思索一下,抽出兩支萬壽菊舞擺放在他母親的墓碑前,「沈夫人的陵墓與我舅舅的陵墓相鄰,也算是一種緣分,我每個月都會來看舅舅,以後我會記得每次也為沈夫人獻上一束鮮花。」

  沈嘉恆摘下墨鏡,清俊的眉目溫和了許多,學著她的樣子,他也抽出了兩支康乃馨放在相鄰的墓碑前。抬眼,他看見墓碑正中刻有一排字:蘇步昌之墓。旁邊還有一排小字:妹蘇雲若泣立。疑惑不解:「你舅舅?」

  「嗯,是我舅舅。」小小說:「舅舅生前唯一的親人只有我母親,所以母親交代我要經常來看看,別讓舅舅的陵墓成為無主的孤墳。」

  「那令堂——」

  「已經去世了,那年我十一歲,這是她唯一的遺願。」小小說得很平靜,自行忽略眼眶中的蘊熱,側首望向天空濃艷的夕陽,「我該回去了。」

  小小沿階梯向下賺沈嘉恆落後她一兩個步階,一路無語。山風呼嘯而過,石階兩旁的長青松搖曳,發出「嘩嘩」聲,松針如雨紛紛跌落。

  山腳下,沈嘉恆問:「可以請你去一個地方嗎?」他的聲音有蠱惑人心的作用,小小忘記了自己怎麼回答的,最後的結果是她坐在了他的車上,這讓她很羞愧,自以為經過八年的浸泡,已達百毒不侵境界,結果還是抵不過美色的。

  車子左轉右轉,不知道繞過多少個彎才停下。下了車,彷彿一下子被拉回到遙遠的年代,彎彎曲曲一道河流,槳聲燈影,笙歌曼舞,秦准餘韻,即使是河畔的商舖也透著古雅。趁沈嘉恆去租畫舫的空隙,小小饒有興趣的跑進附近一間旗袍店,抱著好奇的心態試穿傳說中的國服。剛換好裝,沈嘉恆就回來了,看見小小,眼前陡然一亮,黑色絲絨旗袍輕裹下,妙曼身姿裊裊娜娜,略微曲捲的長髮慵懶披散,褪盡稚氣,人妖嬈如雨後杏花,竟是風情萬種。艷光只在驚鴻一瞥間,小小見到他,羞赧一笑,立即縮回了更衣間,再出來時,已經換過自己的衣服。

  畫舫凌波,燭影搖紅,古雅的仕女倚靠船頭拉著二胡。小小坐在畫舫裡,如置身夢境,驚歎:「怎麼我從來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下次一定帶秋姐和湘湘來玩。」

  「我母親出在這一帶,小時候常隨她來這裡。」嘉恆慢慢喝杯中酒,十八年的陳年女兒紅,甘醇綿長,「母親去世後,再也沒有來過,以為早就不在了。」

  小小想起今日是他母親的生忌,她不擅長於安慰人,只有感慨:「沈夫人真美。」

  「的確,」嘉恆為自己再斟滿一杯酒,遞給小小的卻只是一杯香茶,「三十年前,寒門女子嫁入豪門,演繹了一場現代版灰姑娘,那場婚禮曾轟動全城,她被稱為美麗傳奇。可是,灰姑娘嫁給王子真的會幸福麼?」

  小小沒有出聲,有些時候,安靜的聽就足夠了。

  他嘲諷的笑:「沈家三子一女,除了我母親,另外兩個兒媳皆出生豪門。童話裡沒有講灰姑娘嫁給王子後會怎樣,我真真實實看見過灰姑娘嫁入豪門後是怎樣的生活,公婆嫌惡,妯娌排擠,丈夫初時還有一點憐惜之心,時間長了,也就倦了,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妻子扔在家中,任她自生自滅。整個沈家,除了小姑姑,也就是紹昀與紹謙的母親,沒有人會善待她。如果不是因為生下了我這個沈家長孫,她早就在沈家沒有立足之地。也許是壓抑得太久,需要發洩,有一次她喝醉了酒,開車狂飆,出了車禍。她是在醫院的手術台上斷氣的,最後一刻在她身邊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和小姑姑。」沈嘉恆聲音裡隱隱透著恨:「一個月後,她的屍骨未寒,父親就迎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那個負心的丈夫一腳踢得遠遠,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去。」小小憤憤不平:「別人不善你,難道自己就不能善待自己嗎?」

  沈嘉恆看著她,失聲笑:「小小,知不知,當你生氣的時候,眼睛會發亮。」

  「啊——」小小一愣,無法想像出自己眼睛發亮的樣子,問:「是發出綠幽幽的光嗎?」

  他大笑,從對面探過身,眼神朦朦朧朧,溫熱的指尖輕輕劃過她眼簾,「我喜歡你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小小腦袋象灌漿糊一樣,迷迷糊糊,竟不知該做什麼反應,抬頭,她望見夜幕裡璀璨的星星,這樣的夜晚,真是醉人吶。

  沈嘉恆很快恢復清明的眼神:「對不起,我失態了。」

  小小眨了眨眼,浮光掠影間,近在咫超卻看不清彼此的容顏。

  他說:「飛鳥愛上游魚,注定了是一場悲劇,因為他無法把對方帶入自己的世界,也無法讓自己融入對方的世界,無論怎樣的選擇,結局都是以死亡來成全永別。」

  小小也有聰明的時候,聽懂了他的話,隱隱的,心底些灼痛,習慣了簡單的坦率,她不喜歡複雜的兜圈子,「人不是飛鳥,也不是游魚。」

  「小小,你很好,真的很好。」他點燃一支煙,冉冉升起的煙霧後面,他的眉目模糊飄渺,「可是,我不能把你帶入我的世界,整個沈家,除了小姑姑,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我也一樣。我不想看見母親的悲劇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演一次。」

  隔著煙霧,小小靜靜看他好一會兒,「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麼去世的嗎?」她心平氣和的說:「是自殺,我想她大概是太傷心了,一射穿了自己的心臟,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的鮮血流了滿地,父親抱著她還沒有冷卻的身體,像受傷的野獸一般哀嚎。此後許多年,我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見滿地的鮮血。」她的眼眸中氤氳起水霧,「但是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活,所以,我只選擇讓我自己最輕鬆最快樂的那種方式生活,為自己,也為在天堂裡看著我的親人。」她揮手示意畫舫靠岸。

  走上河堤,小小回頭望向坐在畫舫裡的沈嘉恆,「你活得太累了,沈先生。」說完最後一句,她轉身離去,他一直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她始終不曾回首。她要的是一份純淨的感情,沒有任何雜質與功利,如果做不到,她寧可不要。

《若解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