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小又開始做起了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惡夢,夢裡血腥味讓她窒息得無法喘氣,十年前那個早晨,她被聲驚醒,驚慌赤足跑進父母的臥室,媽媽一動不動躺在,美麗的臉龐安詳寧靜,彷彿終於得到了解脫,一朵血色牡丹綺麗綻放在她胸前。父親緊緊抱著妻子正在冷卻的身體,悲痛欲絕:「雲若,雲若——」他的眼神如瀕臨死亡的困獸般悲慟絕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用於自殺的手機械移到了自己胸口……他的心腹親信趙曉峰和傅傳玉衝了進來,「宇哥,冷靜,冷靜——」趙曉峰搶下他手中的,「你還有小小,還有小小呀——」父親黯淡得沒有一絲生機的目光慢慢轉到女兒身上,驚駭中的她終於恢復了意識,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猛然從坐起,手捂在胸前急促大口喘氣,在黑暗裡靜坐了很久,氣息才逐漸平復下,頭痛得如同要裂開一般。母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只要一合上眼就會看見血淋淋的一片,於是徹夜不敢入矛以致神經衰弱。為了給她治病,父親派人滿世界尋訪名醫,整整二年,她看了西醫看中醫,看了腦科看心理醫生,最後雖然治癒了,卻落下了個偏頭痛的病根。

  摸出幾片止痛藥,走到客廳裡的飲水機前倒了一杯冷水服下。午夜二點,江雅秋還沒有回家,大概又陪耿少昀應酬去了,小小獨自一人站在客廳中央四顧,只覺空曠寂靜。手機響了起來,在安靜的夜裡分外刺耳,是父親左右手之一傅傳玉,小小盯著閃爍的屏幕猶豫。手機鈴音不停的響,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意思。小小歎一口氣,傅傳玉的耐心天下無敵,而且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電話,她不得不認輸,按下接聽鍵,有氣無力的「喂」了一聲。

  「惜若,」傅傳玉說話一向乾脆利落:「下月初九是宇哥五十大壽,你記得要回來。」

  小小沉默,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名字杜惜若,是杜修宇親自為她取的名字,惜若——珍惜雲若,既然珍惜她,為什麼要狠心的逼死她?

  半天等不到小小的反應,傅傳玉疑惑:「惜若?」

  小小回過神,答應:「傅姑姑,我在聽。」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我安排人去接你。」

  「傅姑姑,到時候再說吧。」

  「什麼叫到時候再說,有你這樣做女兒的嗎?」傅傳玉一生氣就會提高聲音,聽起來有些尖銳:「你聽著,如果到了初六還不見你回來,我就親自帶人去把你押回來。」

  小小苦笑:「傅姑姑,我頭痛。」這是她的殺手鑭,平日裡,只要她一說頭痛,所人立即三緘其口。果然,傅傳玉的聲音馬上變得低柔:「你好好休息吧,記得下月初六之前回來,你爸爸天天惦著你呢。」不給小小任何拒絕的機會,她迅速掛斷了電話。

  小小又歎一口氣,扔下手機,窩進的沙發裡。頭腦一片空白,靜靜躺了好一會兒,意識逐漸迷糊。

  江雅秋打開門,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小小,趕緊推醒她,「怎麼睡這兒,當心著涼。」

  小小睜開朦朧睡眼,茫茫然看她,喃喃喊:「媽媽——」

  江雅秋哭笑不得,「蘇小小,我有這麼老嗎?」

  小小完全清醒了過來,打著哈欠坐直身軀,「這麼晚才回來?耿紹昀也太沒人性了,狠毒壓搾你的勞動力,簡直是敲骨吸髓。」

  「你呀,」江雅秋笑,輕敲一下她的腦門,「拿了人家的錢,就該替人幹活,怎麼可以在背後說老闆的壞話。」

  「那也不用這麼賣命呀,」小小揉揉腦門,想起了耿紹謙的話,一拍腦袋,說:「你該不會是暗戀耿昭昀吧?完了,完了,兄弟相爭,同根相煎。」她越說越起勁,兩眼發亮,連連感歎:「又一曲愛恨情仇的悲歌,情義兩難,兄弟美人,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江雅秋笑罵:「滾一邊去,你是不是中的毒太深了,什麼荒唐的情節都能聯想出來,怎麼工作就沒見你這麼用心過?」

  「嘿嘿——」小小心虛乾笑,慢慢向自己臥室走去:「習慣性條件反射,條件反射而已,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從明天起我休年假,一共七天,車鑰匙留給你,你想用就自己開車上班,不想用就搭公車去。」

  小小立即轉身奔回江雅秋身旁,興奮的問:「你會去哪兒玩?帶上我一起去,行不?」

  「不行,」江雅秋板著臉正兒八經說:「你給我好好上班去,要做的工作我已經發到你的郵箱裡,等我休假回來,如果你還沒完成工作,以後就別想休息。

  小小很鬱悶,斜托腦袋,可憐兮兮的看著江雅秋,一副受虐小媳婦樣。江雅秋的臉終於堅持不住,「哧」一聲笑起來:「行啦,別裝可憐了,我是回鄉下老家看望母親和妹妹,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小小也笑,伸手對著江雅秋作擁抱狀,煽情說:「啊,世上只有秋姐好。」

  消受不了她的熱情,江雅秋一邊閃避,一邊笑著說:「先把你的工作完成了再說,如果做得好,等我回來後就批你七天年假,讓你回家去看看你口中那個凶神惡煞的爸爸,來公司半年還沒見你回過家呢。」

  小小笑容淡去許多,顯得有點漠然:「那倒不必,我不想回去。」

  江雅秋愣了愣,小心翼翼問:「你父親對你不好嗎?」

  「好,非常的好,如珠如寶,可是……」小小輕輕搖了,沒有再說話,她永遠忘不了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與她外出歸來,推開臥室的門,看見兩具的軀體在交纏。苟合的男女沒任何羞愧之色,女人倚在杜修宇的懷中,衝著母親得意的笑,杜修宇對母親冷冷說:「出去,下次進來之前記得。」看著母親滿臉淚痕踉蹌離去,那一刻,她恨透了父親。當天夜裡,母親輕撫著她的臉,低低飲泣:「對不起,小小,媽媽太累了,原諒媽媽。」第二天,她永遠的失去了母親。從此,再也沒叫過杜修宇一聲「爸爸」。成年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親的故鄉,遠離了杜修宇。

  江雅秋插上精緻的小電壺開始煮咖啡,「我定了早上六點的飛機票,現在是凌晨三點,睡不著啦,你呢,睡覺還是喝咖啡?」

  「我也睡不著了。」小小雙手抱膝,下頜頂要膝蓋上,呆呆盯著咖啡壺上冒起的白色水霧出神。

  「小小,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江雅秋問得突然,小小不解望著她,她繼續說:「在夜總會裡做舞女,就是俗稱裡的『雞』,我的親生父親把我送到了那種地方。」

  小小震驚,結結巴巴:「怎麼會、會有這、這種父親……」

  「並不是每一個父親都會珍愛女兒如珠如寶,那個人,我從來不認為他是我的父親,雖然是他給了我生命。」江雅秋對她笑笑,彷彿不甚在意:「他是我們家中的惡夢,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每一次回家都是為了向媽媽要錢,沒錢給,就打媽媽,打我和妹妹。他用我和妹妹作為要協,不准媽媽離婚,以便於他源源不斷搾取錢財。在那樣的環境下,媽媽一個女人咬牙硬撐了下來,獨自撫養我和妹妹,並堅持讓我讀書。十七歲那年,我正在讀高三,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妹妹得了重病,家裡能賣的都賣掉了,最後,媽媽把我們安身的兩間老房也賣掉,錢還沒有送到醫院,就被那個禽獸不如的人給搶走了。因為沒錢治病,妹妹在病痛中煎熬,媽媽痛不欲身。不得已之下,我去求他,求他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救救妹妹。結果,他把我騙到了夜總會,為他欠下的高利貸抵債。」

  「無恥,太無恥了,連牲畜都不如。」小小咬牙切齒,隨即又擔憂問:「後來呢,後來你怎麼辦?」

  江雅秋看看小小因憤怒而變得嫣紅的臉龐,不由笑,這樣一個女孩子,還真是愛憎分明,一點也藏不住心思,倒了一杯咖啡給她,按撫的拍拍她手背,「小小,事情沒有你所認為的那麼嚴重,我很幸運,在被迫接客的第一天遇到了我的恩人。當時,一大群人眾星捧月般圍著他,為討好他,他們把我送到了他面前,因為我還沒有接過客,有他們的話說,乾淨。一半是不甘願,一半是害怕,我表現不怎麼好,他沒有為難我,甚至連我的指頭也沒有碰一下。他問我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來這種地方,自從被親生父親騙到那種地方,第一次有人這樣和言悅色的關心我,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顧一切的哭訴。他耐心聽,不時遞給我一張面巾紙擦淚,聽完我的哭訴後,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一筆投資。人到絕路的時候,還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我問都沒有問是什麼投資就一口答應了,他立刻把我帶出夜總會,並讓人送我回家,三天之內,他派人為我們一家安頓好了一切,妹妹被送進當地最好地醫院,雖然因為延誤治療而失聰,但畢竟保住了生命,從此一家人衣食無憂。那個禽獸不如的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我的恩人供我繼續讀書,直到我考取碩士學位後到勝天工作。」

  小小隱隱覺得不安,問:「那他要你做什麼來作為回報?」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對我說:我不是慈善家,之所以投資,是因為你值得投資,至於做什麼我現在還沒有想到,等想到的那一天,無論是什麼事,你必須無條件服從。」

  「秋姐,你一定要服從嗎?如果他要你做的事非常苛刻與為難,你也要無條件服從嗎?」

  「為什麼不?」江雅秋笑:「如果當時他不投資,我一生已完了;他的投資,不但挽救了我們一家人,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給予我的何止是滴水之恩。所以無論什麼事,我都會心甘情願的絕對服從。」

  「他是誰?」小小急切追問:「他倒底是誰?」

  「你不會認識的,他不是什麼名人。」江雅秋溫和摸了摸她的頭,像哄孩子般,「小小,你很幸運,有一個視你如珠如寶的父親,憑這一點,你就不該與父親嘔氣。」

《若解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