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耿紹昀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醒來時,竟不知身在何處,窗簾低垂,稀薄的陽光透過厚重布幔,照得臥室昏昏黃黃,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錯覺。他躺著沒動,仔細回想這是哪一個女友的香閨。臥室的門半掩,歌聲斷斷續續穿過門隙飄入,唱的是一首經典老歌《雪絨花》,低緩柔和,聽著十分悅耳。他聽出了是小小的聲音,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她的臥室裡,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一夜,居然什麼事也沒發生,僅僅是睡覺而已,柳下惠也不過如此,耿紹昀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定力。

  客廳的落地窗前,小小席地而坐,正在擺弄面前兩株盆栽,口中哼著歌。無意抬頭,她看見耿紹昀不聲不響站在臥室門口,身上還穿著睡得發皺的衣服,頭髮也有點凌亂,遠比不上平日儀表堂堂時來得完美,她卻覺得順眼,至少多了幾分人情味,衝他笑了笑,「醒了?等你梳洗完畢後,就可以吃早餐了。」

  他靠近前,俯身看她把盆栽植物的大段枯枝剪去,「在幹什麼?」兩盆植物似乎是紹謙送過來的,一直放在陽台上沒有理會過。

  「這兩盆文竹好好打理一下,可能還有得救。」她晃了晃腦袋,把落在胸前的一縷長髮甩向腦後,笑著說:「橫豎都這樣半死不活了,不如讓我做做試驗。」他與她挨得極近,清晨的微風吹起她的髮絲,飄飄揚揚拂過他臉龐,發間清香撲鼻而來。萬丈青絲彷彿纏纏繞繞拂在了心口,莫明的心悸,他退開幾步,站在較遠的距離外看她,清晨的陽光裡,她一身淺碧色休閒衣,微濕的長髮披散,襯著素淨的臉,清新如早春裡一支新芽。他突然覺得幸慶,幸好她長得不錯,也不刁蠻,雖然照顧起來有點麻煩,但偶而也可以拿來養眼。

  耿紹昀從洗盥間裡出來,小小已經擺好早餐,是純西式的,牛奶、土司、果醬加燻肉。不怎麼合他的口味,盛情難卻,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問:「你出去買的?」

  小小「嗯」了一聲,「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我又不知道訂餐電話,就到社區裡去買了。」

  他意外:「腳好了?」

  「只要不跑不跳不穿高跟鞋,走路基本沒問題,我還在小區裡面溜躂了一圈呢,你這個小區高檔是高檔,可一點也不好玩,早晨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吧,又擺出一幅酷得不能再酷的樣子,好像我欠了他十萬八千銀子似得,哪比得上秋姐那兒有人情味,同一個小區裡的人見面有說有笑。唉——」她歎一口氣,「是不是你們有錢人都比較冷血?」

  「你也是有錢人,而且比我更有錢。」他提醒。

  「那不是我的錢。」小小低聲嘀咕,端著牛奶慢慢喝,顯然,她也不怎麼喜歡西式早餐,除了牛奶,沒見她動過其他東西。

  他笑一笑,不再和她爭論,問:「你有什麼事嗎?」無事獻慇勤,她特意去為他買早餐,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對他芳心暗許。

  「哦——」她略顯窘態,掩飾的低頭喝牛奶,「昨晚,那個,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

  他笑:「就這樣?」

  「昨晚的事,別告訴老爺子。」

  他看著她,不說話。

  「如果老爺子知道了,肯定會找沈——,沈先生的麻煩。」她抬頭回視他的眼,輕輕說:「都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橫生枝節。」

  「好,」耿紹昀點頭,端起杯子又喝一口牛奶,不由皺眉,牛奶裡加多了糖,甜得發膩,放下杯子,他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一個女孩子,喝醉了不安全。」

  「嗯!」她乖巧的答應。

  「還有——」他頓一下,「做柳下惠不是那麼輕鬆的事。」

  小小「噗」一聲笑了起來,晨光映照著她的側影,唇紅齒白,眼眸顧盼生輝,所謂明眸皓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自從這個友好的早晨後,他們的關係改善了許多,耿紹耿並不難相處,大多數時間裡,他對她和言悅色以待,也肯耐心細緻的教她。小小清楚這一切不過是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但還是很承他的情,即使萬般不願,也不好意思再辜負他的好意,終於肯認真學習。相處久了,他的魄力讓她不得不服氣,尤其欣賞他的處世態度,常在談笑間,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當對手棄械投降後,他總是會給對方一條活路。「有些人,給他一條活路,就等於為自己留一條後路;而對於仇敵,就一定要讓他灰飛煙滅,永遠不得翻身。」他是這樣教她的,又告訴她:「一切都是你父親教給我的,他才是最好的老師。」

  「哦,哦,」小小忙不迭點頭,又疑惑說:「他怎麼從不告訴我這些,就對我說,只要我快樂,做什麼都可以。」

  耿紹昀看著她笑,杜修宇會教別人,卻不懂得教自己女兒,難怪女兒要給別人教。其實小小很聰明,學東西基本上一點即通,舉一反三。他感慨:「如果你肯全心全意認認真真學上二年,再用三年時間獨自去歷練,五年之後足以獨擋一面,杜世伯完全可以放心的把家業交到你手上。」

  「我並不想要呀,背這麼重的擔子,一點也不自由,活得多累。」小小悶悶不樂:「老爺子說在他有生之年,要麼讓我嫁人,找一個能給我一世安樂的丈夫;要麼讓我學會執掌家業;總之他決不會讓我有第三條路可賺我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

  「愚蠢!」耿紹昀第一次嚴厲的叱責她:「如果你真的放棄一切,變得一無所有,就會發覺更加沒有自由,活得更累,你和你的後代或許會因為你的不負責任,不得不在困窘中求生存,一生碌碌無為。」

  小小不服氣反駁:「不是都說逆境出人才嗎?」

  「騙人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順境出人才,每十個成功的人裡面,真正從逆境中成就事業的人至多只有一個,為了勵志,世人就會不斷的大肆宣傳,讓人產生逆境出人才的錯覺。實際上,出生不同,很大程度上注定了命運不同。你想想看,當一個人必須為一日三餐奔波時,他有多少資本與時間去創就事業?貧苦人家的子弟即使資質出眾,能有多少機會接受高等教育?例外的人也有,但很少,而且付出的代價與艱辛是別人的十倍甚至百倍。」他看小小還是很不服氣的樣子,就說:「舉個例子吧,你鋼琴彈得很好,很多女孩卻不知道該怎麼按琴鍵,是因為她們比你笨嗎?當然不是,當你學鋼琴時,寒門子弟連摸鋼琴的機會都沒有。再有,江雅秋、陳倩,她們現在哪一個能力不如你?付出再多的努力,卻永遠難以與你所擁有的相匹敵,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你命好,有一個好父親!」

  他說話很直接,不留一點情面,小小想了半天,找不出反駁的話,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隱隱覺得有道理,一時間卻又難以接受,許久,她問:「你想讓我明白什麼呢?」

  「你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既然不願意選擇你父親安排的第一條路,嫁一個能讓你繼續活在玻璃城裡的丈夫;就要學會自己擔待一切,不要輕言放棄,別辜負你父親為你打下的好江山,不為自己想,也為子孫後代想想。」

  小小托著腦袋思索,他太強悍了,幾句話,讓她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開始動搖。

  「初九那天,隨我一起去為你父親賀壽。」

  「唔——」小小恍然大悟,「說一大堆話,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陰險,太陰險了!」

  耿紹昀笑:「教了你這麼多,讓你答應一件事作為回報,不算過份吧。」

  她挖苦:「杜氏企業20%的股權還不夠啊?」

  他不以為意:「你父親說,除非能說服你和我訂婚,才會立刻把20%股權轉讓給我,否則,只能等到你執掌家業後,到那時,話事的人是你,天知道有沒有。」

  「不給,堅決不給,」小小狠狠說:「讓你白忙乎一場,什麼也得不到。」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到時候,你哭著喊著要嫁給我,我得現在就考慮一下要不要,免得事到臨頭,不小心傷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沒見過這麼恬不知恥的人,小小正在咬牙切齒,他雙手忽然扶在了她的肩上,讓她不得不正面對他,「小小,」他認真說:「我不清楚你們家中的恩怨,或許杜世伯不是一個好男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對你有過任何虧欠嗎?」

  小小沉默,年幼時,母親遠賺她在病中哭著要媽媽,是他徹夜不眠抱著她在寂靜長廊中來回走動,哄她入沒惡夢糾纏的日子裡,每每從恐懼中驚醒,是他守候在床畔為她驅逐夢魘;二十一年的歲月,他為她遮風擋雨,是她生命中最強的依靠……最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沒有任何虧欠,作為一個父親,他無可挑剔!」

《若解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