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裡白晃晃的刺眼,珵亮金屬器械泛出寒芒,她的孩子,與她骨血相融的一部份,將被這些冰冷工具從她身體內生生剝離,小小胸口絞痛,不知道她的孩子會不會痛。
醫生見她臉色蒼白,安慰說:「放鬆點,手術很快結束。」
她拒絕用麻醉劑,躺上手術台,側過頭,望見窗外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溫暖陽光下,稀稀疏疏結出幾個木棉花苞。在南方,只要木棉花開,就意味這一年的天氣從此變得暖和,不會再有寒流侵襲。她莫明奇妙想像起孩子的模樣,如果是女孩,可以讓她在溫暖的玻璃裡學鋼琴舞蹈;如果是男孩,男孩子比較頑皮,還是讓他學足球和籃球。
冰冷的手術鉗碰觸到,小小一個激凌,「不——」霍然坐起,看見醫生一臉訝然盯著她,她不由惶恐:「手術,結束了嗎?」
醫生說:「還沒開始呢,杜,你不必太緊張——」
「我不做了,」小小爬下手術台,「我不做了——」逃跑似的衝出手術室,迎面撞到守在外的江雅秋,小小急切拽住她的手腕,「帶我賺秋姐,快點帶我走。」
江雅秋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看她急切驚恐的樣子,匆忙扶她離開醫院。車子漫無目的沿城道亂轉了好幾圈,靠邊停下,江雅秋回頭對後座上茫然出神的小小說:「小小,不能再這樣下去,你需要休息。」
小小回過神,想了想,說:「去新區別墅吧。」
別墅是當時為了她和耿紹昀結婚,父親特意準備的嫁妝之一。她在這裡居住的時間並不長,預定婚期前二十多天才從耿紹昀的公寓裡搬過來。傅傳玉說結婚前的一段時間,兩個人不適宜在一起,否則婚姻會不幸福。他們偏沒乃忌,天天見面,結果真被她給說中了。現在算起來,她那時候應該已經懷有身孕,卻懵懂不知,經歷了重重打擊,孩子仍然在她腹中健康成長,如此強盛的生命力,說明他願意來到這世間,她怎麼能狠心奪走孩子的生命!
兩個多月沒有來過,別墅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居然沒有積下灰塵,最難得的是,她養的那盆蘭花還活著。手指輕撫綠葉,小小問:「秋姐,是你打理的嗎?」
「是總裁,」江雅秋說:「他說你隨時有可能回來,請了鐘點工每天打理別墅,保持整潔。」
小小惆悵轉過頭,樓下花園裡,青草地正吐著新芽,一片清新的嫩綠。想起沈嘉恆為她安置的新家,擔心她不習慣和他家人相處,回國之前先派人購置好單獨的宅院;天氣剛轉暖,特意空運過來的鬱金香花苗種滿了整個花圃,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能看見滿院鬱金香。他待她極好,她不可能毫無知覺。
「秋姐,」小小伏在窗台上,輕輕說:「我把孩子留下來了。」
江雅秋「嗯」一聲,並不意外,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察言觀色,便能猜到七八分,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既然決定了,就安心養胎,七個月後,生個胖娃娃。」
小小回過頭,烏黑清冽的眼眸直直望入江雅秋眼中:「答應我,不要告訴耿紹昀,永遠別讓他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江雅秋愕然:「你想讓孩子姓沈?」停頓一下,又說:「只怕沈先生未必願意。」
小小唇角微抿,顯出與杜修宇相似的堅毅:「孩子姓杜,是杜家血脈的延續。」
回到家,天色已經很暗,沈嘉恆在大廳裡焦急踱步,看見小小,陰鬱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怎麼現在才回來?下人說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打你電話也不接。」
小小說:「對不起!」
他怔一下,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伸手向她臉龐撫去:「你不舒服?吃了晚飯嗎?」
小小本能的後退一步,「嘉恆,我有事要對你說。」
他的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隨即垂落下來,牽住她的手,平靜微笑:「你不是一向吃飯比天大嗎,有什麼事,吃了飯再說。」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不動聲色看著她,僵持了一會兒,他終於鬆開她的手,率先往樓上走。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他離她遠遠的坐下,幽暗光線裡,神情模糊不清。
小小說:「我懷孕了,已經三個月。」
他不作聲,取出一支煙,連按了好幾下打火機,才把煙點上。
「我今天去醫院,本來是想把胎兒拿掉,可是進了手術室……」她緊緊捏住沙發的邊緣,手心中沁出冷汗,捏得上的絨布又濕又膩,「對不起,嘉恆,我不捨得——」
「這麼說,」他平緩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你下定決心要生下這個孩子了?」
「對不起!」
「你就這麼愛他?即使他背叛你,甚至曾經捨棄你和孩子,你還是放不下他,要為他生下孩子?」
「對不起!」
「你只會說這三個字嗎?」他驟然發火,一腳踹倒面前的茶几,煙灰盅落在地毯上,轆轆滾到她腳旁。
她撿起煙灰盅,走到他面前慢慢放下,「孩子姓杜,是我的孩子,和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低柔聲音裡帶了懇求的意味:「嘉恆,請讓這個孩子平安出生。」
「小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我們還年輕,你以後想要多少個孩子都可以。」
她緩緩,聲音雖輕,但很堅定:「我要這個孩子平安出生!」
「頂著沈太太的名份,生下別人的孩子,你把我當什麼?」
「嘉恆,我很抱歉,如果你實在無法容忍孩子的存在——」她從手袋裡拿出白天擬定的協議書,遞到他手中,「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總之是我虧欠了你,除了上面的條件,你還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會做到。」
她遞給他的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他的眼眸驟然深沉,死死盯著面前兩張薄紙,彷彿要把紙張看穿看透一般,她已經在上面簽好字,只需要他一落筆即時生效,房間裡沉寂得只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許久,他冷冷嗤笑:「我真是賺大了,別的男人離婚,要給女方大把贍養費,我離婚,女方反倒要給我優渥補償。」拿起那兩張薄紙揚了揚,「這算是什麼,贍養費嗎,你是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他按燃打火機,離婚協議書被跳躍的火焰吞噬,化作灰燼無聲飄落,「你想生就生吧,」他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但是,不要再提離婚這兩個字,我們要一起過完一輩子,恩恩愛愛,白頭揩老!」走廊上方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形成朦朧光暈,他背向她,半低著頭,彷彿不堪重負,疲憊得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