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仇舊恨九
三月,轉暖。
陶墨終於脫去了厚重的襖子。之前一病數日讓老陶與郝果子都擔碎了心,連帶他也不好過,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身上的衣服總要厚幾層,乃至於走到哪裡都像是一堆棉球滾過來。
話說他在床上養了五六日,又被「拘禁」在縣衙五六日,才得了老陶的首肯出來放風。
郝果子不等他吩咐,便機靈地備好馬車。
陶墨上了車,卻不是去顧府,而是去了街市。
郝果子想,少爺病時,顧射來過兩趟,每回都帶送補藥,雖說不是稀罕物,但算起來也不是一筆小數。少爺一定是想禮尚往來,只是不知臨出門時老陶塞給自己的銀子夠不夠用。
到了地方,陶墨掀簾下車。郝果子原本想跟上去,卻被他搖手阻止。
過了會兒,陶墨從裡面出來,手裡提著個小紙包。
郝果子嘟囔道:「只給顧公子這點東西,會不會太寒酸了?」
「顧公子?」陶墨一愣道,「我幾時說要送給他?」
這下輪到郝果子一愣了,「不是顧公子還有誰?」
「去看看旖雨。」自從旖雨上次來過,陶墨心裡頭就像是憋著股什麼氣似的,總覺得憋悶得慌,非要親眼去瞧一瞧,確定什麼以換心安。
郝果子是不贊同的。只是陶墨病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他不想掃他的興頭,便道:「顧公子和旖雨都來探過病,少爺為何厚此薄彼?要不我們去顧府叫上顧公子一起去?」只要顧射在,他相信旖雨就算想使什麼陰謀詭計也使不出來。
陶墨道:「何必這麼麻煩?我先去看旖雨,回頭再去顧府便是。」
郝果子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天色,「那可不能太晚,不然倒顯得我們趕上去蹭飯吃。」
陶墨低應了一聲,念及自己病中顧射兩次探望,言語溫和,偶爾還會說些小故事逗趣,心裡便抹了蜜似的甜,因為旖雨而憋在心頭的氣也散了不少,心情輕鬆起來。
到了旖雨屋門口,郝果子下馬敲門。
他本來就不待見旖雨,敲門時自然不會很溫柔。啪啪啪得幾乎像是上門討債的了。
門板震了半天,裡頭遲遲不見有人應門。
郝果子皺了皺眉道:「莫不是不在家?」他臉上不悅,心裡卻歡喜得很,恨不得裡面的人一輩子都別在家,省的少爺牽掛。
陶墨在他身後站了會兒,忍不住好朝附近人家走去。
郝果子在後頭喊他道:「少爺,人不在!」
陶墨正想找人打聽,臨屋主人家就出來了,「你們找誰?」
陶墨道:「隔壁屋子的公子,這位先生可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歎氣道:「我是這屋的屋主。那公子病得重,終於沒熬過去,前幾天過世了,與他一道的小廝匆匆替他操辦了喪事,之後就不知去向了。」
陶墨腦袋好似被棍子一攪,一下子暈乎乎的,「幾,幾天?」
那人想了想,「十天左右了吧?」
十天左右?
陶墨一愣,竟是見了他之後嗎?
裡頭突然衝出一個少婦,站在門檻裡頭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氣!還以為租給了一個讀書公子,誰知是短命鬼。這下可好,以後再租就難哩!」
屋主皺眉道:「他是病死的,也不是他自己願意的。」
少婦被他一堵,冷冷哼了一聲,瞪了陶墨一眼,轉身就走。
屋主尷尬地笑笑,「小婦人沒見識,口無遮攔。」
陶墨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葬在哪兒了?」
「這我可不知。不過我看那小廝辦喪辦得這樣匆忙,想必也不會尋什麼好去處。多半就是那萬鬼山啦。」
陶墨道:「萬鬼山?」
「就是雲林山。」屋主指著路門前那條路,來來回回地比劃,「也不遠。出了城去,也不過是五六里路。你有馬車,一個來回也費不了多少時辰。」
陶墨有些呆。
屋主不耐煩起來,「你還有什麼事沒?」
陶墨道:「他走得痛苦嗎?」
屋主被問住了,甩袖道:「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家孝子,還要榻前侍候湯水的!」
直到門被從裡面重重關上,陶墨才醒轉過來。
在旁看了半天的郝果子忍不住走上來,輕喚道:「少爺。」
陶墨低頭捏著紙包。
原本被包得平平整整的,現在被自己捏得有些皺扁。
「少爺?」郝果子又擔心地喚了一聲。
陶墨團抬起頭道:「我們去雲林山吧?」
郝果子張了張嘴,默默點頭。
即便到現在,他仍不願原諒旖雨。陶老爺是那樣好的人,如果不是他,陶老爺不會死。他不願意怨恨陶墨,就只能怨恨旖雨。哪怕他死了,郝果子心裡都沒多少同情憐憫的,反倒是舒口氣。那團罩在少爺頭頂上的烏雲終於煙消雲散,從此風和日麗,多麼美好。
只是這樣陰暗的心思他是絕對不敢在這個時候洩露的。
尤其是少爺在傷心的時候。
抵達雲林山,天已經黑了。
看著比天更烏漆抹黑的山,郝果子退縮了,對著車廂喊道:「少爺,天太黑,看不到路。我們明天再來吧?」
陶墨看了眼窗外,默然許久,道:「好。」
於是,馬車就這樣在雲林山腳兜了一圈,又兜了回去。
按照陶墨原先的行程,現在應該去顧府的。但是看陶墨這副樣子,哪裡還有心思與顧射吃飯下棋,談論風月?郝果子自作主張地將馬車行回縣衙。
陶墨下車,倒也沒說什麼,人像浮雲似的飄進府裡。
郝果子停好馬車正要去勸慰一番,就被埋伏在房門外的老陶逮到一邊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老陶沒有半點耐心,開門見山。
郝果子歎了口氣道:「旖雨死了,聽說是病死的。」
老陶一怔。這幾天他心思都放在凌陽王和黃廣德身上,倒沒派人去盯著旖雨,不想竟然就出事了。「真是病死的?」
郝果子道:「這,我也沒親眼看見。多半是吧?不然難道是……」他眼珠子一轉,一個在他看來更合乎常理的猜測出現了,「蓬香謀財害命?」
老陶斜了他一眼,道:「何以見得?」
郝果子覺得自己的猜測十分靠譜,遂道:「那屋主說他將旖雨匆匆下葬之後便不見了。這可不是做賊心虛嗎?」
老陶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郝果子往後退了半步,「我說錯了什麼?」
「不,很對。」老陶突然露出一個在郝果子看來十分詭異的微笑,「簡直太對了。」
……
郝果子覺得他後背太涼了。
陶墨憂鬱了一個晚上,早上起來心情總算回轉了一點。這讓一直擔心他憂鬱成疾的老陶和郝果子鬆了口氣。
老陶趁機提出自己琢磨了一個晚上的事。「少爺不覺得旖雨死得十分蹊蹺嗎?」
陶墨道:「此話何解?」
老陶道:「我看那日旖雨來探望少爺,言行舉止十分自然,氣色也相當好,怎麼就這麼突然地說去就去了呢?」
陶墨回想那日旖雨來訪,雙頰紅潤,卻是胭脂的功效,本人臉色藏在厚厚的鉛粉後面,也不知是好是壞。只是他那日說話意味深長,細細品味,竟是有幾分訣別的意味。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事後耿耿於懷,放心不下。
只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的猜測,究竟真相如何,除開兩位當事人,旁人不得而知。
老陶道:「我們與旖雨到底是相識一場,少爺又是本縣的縣令,怎能讓他含冤莫白?」
陶墨被他說得心動,也沒意識到平日裡與郝果子一樣對旖雨厭惡以極的老陶突然就為旖雨伸起冤來,只想道,正該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再說,旖雨拿了黃廣德的東西,而黃廣德又可能殺了晚風。如此一來,旖雨的確是極有可能死於謀殺的。
「好!我明日便派人上山找旖雨的屍體,然後讓仵作驗屍!」陶墨擲地有聲。
老陶嘴角一揚。
尋找旖雨的屍體卻不是這樣容易的。
雲林山說大不大,卻也聚集了不少孤魂野鬼,如今在孤魂野鬼之中找到其中之一,絕非易事。何況,崔炯不願賣力,捕快們察言觀色,更是敷衍了事。
好端端一具屍體整整找了三日。
陶墨和老陶都知道,屍體藏得越久,身上的線索就會越少。所以老陶最後乾脆出動了魔教子弟,不過一個時辰,屍體就被拋在衙門院子裡。
惡臭沖天起。
陶墨趕緊讓仵作將屍體帶去查驗。
雖然一來一去極快,但臭已留下,用了各種辦法也不見好。
正好顧射上門,聞到氣味微微皺眉,對尷尬地站在一邊的陶墨勾了勾手指,「來我家小住。」
老陶原本不想去,後來一想,若人在近前自己還能做點什麼,若在別處,就天高皇帝遠,看不見聽不見了。權衡利弊,他還是與郝果子一道跟了過去。
顧射之前給陶墨的院子還留著,東西都是現成的,住進去極簡便。
陶墨恍恍惚惚覺得日子又回到了從前。
不過總有些不同了。
……
老陶回來了。
木春走了。
旖雨不在了。
知道縣太爺急著知道結果,仵作一夜沒合眼,將旖雨的屍體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地驗了兩遍,最後斬釘截鐵道:「病死的。」
陶墨知道後歎了口氣,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欣慰。
人已死,前塵往事皆是浮雲。
陶墨向老陶要了些銀子給他辦喪事。他活著的時候,也不曾過過什麼安生日子,陶墨希望他死後能夠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安樂窩。
老陶這次倒是爽快,直接接手此事,一天就選好了棺材刻好了墓碑,選了個吉日吉時下葬。
這日天還下著濛濛細雨。
陶墨蹲在墓碑前,放了整整六大盤的棗子。
郝果子在他身後撐著傘。
陶墨一直沒說話。他不認識墓碑上的字,卻知道墓碑。看著這塊灰色的石頭,他提了許久的心終於沉了下去。
旖雨是真的不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傘晃了晃,又定住。
撐著的傘比原先高了許多。
風刮過,雨傾斜。
陶墨面上被打濕成片。近看,彷彿無數細小的淚珠。
傘突然低了,近了。
顧射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道:「人總是會死的。」
陶墨呆呆道:「為何總是死在我的前面?」
顧射沒有立即回答。
風繼續吹,雨繼續下。風雨交織,天越來越冷。前幾日剛剛轉過來的一點暖氣都在這場風雨中刷得一乾二淨。
「你長壽。」
顧射突然冒出一句。
思緒正五湖四海飄遊的陶墨被猛地拉回思緒,身體微微一晃。
一隻堅定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陶墨轉頭,眼睛隱隱帶著淚光,「弦之,又一個人死了。」
顧射道:「這世上本就天天死人。」
陶墨道:「但我認識他們。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旖雨是什麼?陶墨說不清楚。
心上人?絕對不是了。
情人?從未有過。
朋友?他們一開始就歪了方向,無論是開始的旖雨,還是後來的他。朋友一詞形容他們,稍嫌平淡與親近。
……
「故人。」顧射替他接下去。
陶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是了。故人。曾經對對方說過話,也聽過對方說話,曾經經歷一些共同的事情,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敵人……
再也找不到比故人更貼切的詞了吧?
顧射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突然用力。
原本就蹲得有些腿麻的陶墨不負所望地倒下一邊。
陶墨整個人猛然僵硬。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正在顧射的懷裡。
是掙扎起來?還是繼續無力下去?陶墨沒花多少工夫糾結,就選擇了後者。
「我不上公堂。」顧射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下來。
陶墨極小心地動了動腦袋,「我知道。」
「那裡決定了我舅舅的未來。」顧射平靜道。
饒是如此,陶墨仍是聽出了一分悲涼。
或許不是他,是自己的。陶墨望著旖雨的墓碑,靠在顧射懷裡的緊張總算退了幾分,只是耳朵依然熱得發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