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女人漂亮的話很多。不過真要特定地用在某個美女身上,總覺得沒那麼適合。
余罪的心裡此時就是一種複雜的心態,總也找不到適合的詞,因為他此時是一種愕然、驚詫、興喜、甚至還有一種淡淡的綺念夾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讓他無法名狀。
講台那位女教師,很年輕,隨意披散著的如墨的長髮,手……特別是那雙手,纖細、白皙、修長的手,在眼花繚亂地打著手語,似乎不止是她的手會說話,她那雙明亮的眸子、挑起的眉睫、薄厚均勻的紅唇,以及一顰一笑,從表情裡透露出來的語言,讓滿座學生三十餘位,都出神地盯著她,那個場面是如此地莊重、嚴肅,而又溫馨。
是楚慧婕,是那個女賊,是那個他不忍銬走,放了一馬的女賊,即便余罪一直在提醒這是位女賊,他仍然無法控制心裡升騰的綺念。
對於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冽冽冬日,一身縞素哭泣的女人,只有楚楚可憐的成份,他那時候很狠心,把她一個人丟在墓園外的馬路上,他認為自己做的沒錯,最狠的才是最同情的,那是給她重生的機會,而不是任由她自暴自棄
現在,她像不經意綻放的玫瑰,如此地鮮艷奪目;又像不被人發現的空谷幽蘭,讓人如此地心生神往。
她依然是個賊,能一瞬間把男人的目光和心都偷走的賊
余罪笑了,他如是想著,想邁步時,又稍有不捨,對著講台上那位女人多看了幾眼,那婀娜的身姿、瀟灑的長髮、燦爛的笑容,像對他有某種魅惑一般,此時竟意外地憑生出了難捨難分的感覺。
男人嘛,不管多麼衣冠楚楚,可心裡終究還是一隻沒有衣冠的**禽獸。
於是余罪又退了兩步,看得更清了。
驀地,楚慧婕發現了窗外的人,手勢滯了一下,眼睛凝了一下,然後全班的學生都看著窗外,又回頭不解地看著老師,一剎那的驚訝楚慧婕反應過來了,向著學生做著什麼手勢,然後那些稚氣一臉的孩子都在向余罪笑著,雙手做了一個很奇怪的手勢。
是手語……余罪沒看懂,不過他感覺到孩子們眼中的喜氣的善意,笑著招了招手,敬了個禮。
這個無聲的氣氛不知道為什麼活躍了,楚慧婕在用手語向學生講解著什麼,不時有小孩子扭頭看著余罪,那是一種帶著崇拜的眼光,余罪有點尷尬了,悄悄地,招招手,躲開到了一邊,躲在樓角沒人的地方,帶著竊喜慢慢地消化著這份猝來的受寵若驚。
下課的鈴聲響了,帶著感應燈的鈴聲,在樓道裡聲響好大,嚇了余罪一跳,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手足無措,等好容易壓住心裡的蠢蠢欲動時,終於看到了……要找的人。
馬秋林笑呵呵地從教室出來了,就在楚慧婕的鄰班,相跟著一位年輕老師,兩人一前一後,帶著學生下樓,看到了余罪,馬老笑著和同事說了句什麼,小步慢悠悠地上來了,伸著手,握住了余罪,然後又親切地撫了撫余罪這顆小壞腦瓜,笑呵呵地問著:「又翹班溜號喝酒去了,還跑市裡來喝啦?」
「來看看您老人家……中午和劉隊他們在一塊,沒喝多少。」余罪笑著道。
「我這兒怎麼樣?」馬秋林笑著問。
「不錯,非常不錯,我都想來跟您作伴。」余罪道。
「喲,是嗎?知道的都說我有病,放著返聘回來的幾千工資不拿,來這兒當孩子頭。你不會是也有病了吧?」馬秋林自嘲地道。
「當警察的多數都有心理疾病,不過我發現您找到心藥了。」余罪笑道。
「哈哈…好好,咱們不愧是一個戰壕裡出來的,等你以後也病了,我給你準備好心藥啊。」馬秋林爽朗地笑著,攬著余罪,邀著他下樓去參觀一下他引以為傲的傑作。
就在操場邊上,沿著跑道的矮牆上,一副副歡天喜地的運動畫面,用廣告色栩栩如生描繪出來了,百米的長廊,已經快畫滿了,馬秋林得意地介紹著,這是兩個多月的工作成績,多虧了當年有過刷標語和描嫌疑人的功底,畫得還不賴,校長非常滿意……準備讓馬老把學校外的圍牆也像這樣美化一下。
要是同齡蛋疼成這樣,一定會讓余罪嗤笑不已,就即便是馬老,也笑得余罪直打顛,他走了幾步看了看,不得不承認,畫得還蠻像回事,不過閒情逸致到這份上,可真難得,他幾次笑著看馬秋林,馬秋林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出聲斥著:「臭小子,怎麼了?畫得不好。」
「挺好……呵呵,這個有報酬嗎?」余罪笑問道。
「沒有,人家原來都不願意讓我亂畫,說了好大一堆好話才答應讓我試試的。報酬嘛,我問你啊,難道你就為了兩三千工資穿這身警服?」馬秋林反問道。
「以前吧是,還不就為工資和一個編製。」余罪道。
「那現在呢?」馬秋林問。
「現在嘛,我還真不知道為什麼。」余罪笑道。
「這不就是了,你都沒目標,活得連我老頭都不如。」馬秋林得意道,看也看余罪,孤芳自賞地瞅瞅自己的每幅傑作,邊瞅邊得意地道著:「知道我為什麼要於這個……這叫追求,其實我的理想是當畫家的啊,要不入錯行,說不定現在都成名成家了……現在吧退休了,終於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了,等你發現你真正追求是什麼的那一天,哎,那才是最幸福的……咦,小余兒……」
走了幾步沒聽眾了,馬老頭異樣地左右一瞧,哦喲,早拉開一大截了,回頭時,他看到了余罪正癡癡地盯著什麼,那樣子已經不侵外物,他又順著余罪的視線往遠處看……操場入口處,倚著圍欄的楚慧婕,也在看著他,兩個人像泥塑木雕一般,你看我,我看你,卻都不邁步上前。
「哎喲,看把我糊塗得,年輕人和老頭追求怎麼可能一樣。」
馬秋林笑著拍拍自己的腦門,回過身來,走到余罪面前,伸著手,晃了晃指頭直道著:「喂喂喂,你得有點風度地看異性,不能看得這麼下作。男人可以度量少點,但風度絕對不能少。」
「我很少嗎?」余罪不認為自己下作了,不過一愣神間,下意識地做了個抹口水的動作,看得馬秋林哈哈大笑,余罪小聲問著:「馬老,她怎麼在這兒?我看著好面熟,是不是?」
「裝」馬秋林斥了句,余罪呲笑了,對於老馬可不需要下作了,他一招手:「慧慧,來,給你介紹個男朋友。
「哇,馬老,這麼直接啊。」余罪心狂跳了,他看到楚慧婕奔上來了,那奔跑的樣子,像只小鹿,窈窕的身姿在陽光中是一條那麼優美的曲線,馬秋林回頭看著他道著:「反正你這樣也不咋地,比我年輕時候差遠了,你們倆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倒不如大度點。」
靠余罪臉上的表情一抽搐,差點罵出來,不過一想也是,要說氣質,還沒身邊這位老頭有氣質呢。
說話著她奔上來了,笑著問候著馬秋林,看到余罪時,像是羞赧一般,欲語又止,馬秋林卻是知道兩人的心結何在,他介紹著:「重新認識一下,這位是羊頭崖鄉派出所掛職副所長余罪同志,我的戰友……這位是聾啞學校外聘教師楚慧婕女士,我的朋友……你們年輕人應該有共同話題啊,你們聊聊……慧慧,你不是一直想認識他嗎?」
「馬叔,瞧您說的。」楚慧婕似有不悅,幾分羞怯地道,看得余罪好一陣心跳。
「你呢,小余?有興趣陪慧慧聊聊嗎?要沒興趣的話,那搬上顏料跟我走。」馬秋林笑著道,余罪此時厚臉皮發揮功效,他嚴肅地道著:「馬老,您那追求我看不懂,我陪慧慧吧。」
楚慧婕噗聲一笑,馬秋林卻是哈哈大笑著,背著手,忙自己的事去了,把這個閒適的空間留給了兩個年輕人,走了很遠,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了余罪和楚慧婕還是那麼尷尬地站著,他搖了搖頭,心裡暗道著:
這老鼠和貓搭一塊,是不太和諧啊
確實有這種不和諧的成份,最起碼余罪就覺得怎麼樣開口都不合適,楚慧婕也體會到這種尷尬了,畢竟兩個人曾經那麼激烈的面對過,她甚至有點歉意看著余罪的臉頰,似乎那裡還能看到被她撓過的痕跡。
「你……你……」余罪囁喃著,找著話題,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那幾個動作,他學著剛才的手勢問著楚慧婕:「你剛才在講台上,講得是什麼?」
「是手語,學生們在向你問好……這是警察的意思,這是叔叔,這是好連起來就是警察叔叔好」楚慧婕笑著講了一段手語,離得近了,余罪看到了,她白皙的脖子上,還有著那麼一道淺淺的傷痕,在喉結的部位,楚慧婕似乎發現了他的眼光所在,於脆把這道傷痕亮出來了,笑著解釋道:「我小時候一直不能說話,所以就學了手語……後來我爸帶我尋醫問藥,在南方做了一個聲帶復原的手術才能正常發音。」
「你……什麼時候到這兒了?」余罪好奇地問。
她的聲音有點啞,那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可因為這個小小的瑕眥,卻讓人覺得這聲音彷彿帶著一種磁性,聞者悅耳。
「你放我一馬以後……」楚慧婕開了個玩笑,余罪笑笑,她又輕聲道著:「我也是抱著試試的心態,沒想到真應聘到這兒了。」
余罪知道,隱藏以前的出身對於她不難,只是他沒想到楚慧婕還留在五原,他本想,經歷過那麼撕心裂肺的事之後,她會遠遠地走開,躲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慢慢地舔愈傷口,楚慧婕看了余罪一眼,輕聲道著:「你呢?我沒想到,你到那麼遠的鄉下去了。」
「呵呵,我們是組織需要。」余罪撒了個謊,笑著看楚慧婕,搖搖頭道著:「我倒是以為你走得很遠了。」
「本來要走,不過因為你,走不了了。」楚慧婕突然道,一句話聽得余罪納悶加綺念,他嚴重懷疑自己的風度和氣質不足以傾倒這個女賊。
一見余罪這種表情,楚慧婕又掩鼻而笑,似乎是異性一個小小的曖昧話題,不過余罪腦筋反應極快,一下子脫口而出道:「你在等婁雨辰和郭風?」
「也算是吧。他們判了兩年零六個月,盜竊罪………我幾乎毀了他們的生活,嘖,後來我想了想,就留下了,也好抽時間,多去看看爸爸,他一個人,會好寂寞的。」楚慧婕黯然地道著,話題走向了沉重。
「我們都會有那一天的,其實你爸的歸宿不錯,在很多人眼裡他是個傳奇,連抓他的警察最終都成了他的知己,這樣的人物可不多……他可以瞑目了,最起碼身後還有郭風、婁雨辰,兩年多時間並不長,等出來後,他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還有你,現在不挺好嗎?」余罪欣慰地笑了,現在看來,馬秋林是循私了,不過這個私循得,他覺得很好。
「謝謝。」楚慧婕輕聲道,聲音幾不可聞。
「不客氣。」余罪道,慢慢地回復到正常心態了。
兩個人不知不覺間在操場上跑道上慢慢地踱著步,偶而間楚慧婕會用手語和跑來跑去的孩子打個招呼,不知道說的什麼,不過那些孩子轉眼會和余罪打個手語招呼,那句無聲的話余罪看懂了,是:警察叔叔好
余罪頻頻向小朋友回禮問好,他又有點明白老馬為什麼鑽這兒不願意出來了,敢情這地方成就感相當高,最起碼他樂呵呵地回禮,一點都不覺得煩。楚慧婕不時地看他,像心裡揣著什麼疑問一樣,總是偷偷的瞟一眼,等余罪發現時,她的目光早移向別處了,幾次過後,余罪啞然失笑了,覺得這光景幾乎像農村憨娃和羞妮相親一般,你悄悄打量我一眼,我悄悄偷瞟你一眼,至於心裡想得啥嘛?
猜吧,不好意思說。
兩個人就在這種若即若離,瞟來瞟去,猜東猜西的感覺中不知道沿著操場走了幾圈,都是泛泛而談的話題,楚慧婕在講小時候的事,偶而興來,教著余罪幾個簡單的手語∴罪興之所致,又操起老本行了,一個硬幣在手裡玩得滴溜溜轉圈,現在的層次恐怕又提高了很多,即便是走著,硬幣也能停留在手背上,不過讓他奇怪的是,楚慧婕的水平也高出一大截,她玩的時候站定了,讓硬幣在纖手上滾了個了渾圓的圈子,然後慢慢地站立在雪白的皓腕上,再然後擎著硬幣,放在余罪眼前。
那一刻余罪愣了下,他知道這種水平是在寂寞、無聊、空虛和自責中煎熬出來的,那種感覺他感同身受,透過楚慧婕秋波盈盈的眼神,那枚硬幣像兩顆心之間的媒介,在一剎那,溝通著彼此。
於是這躁熱的天氣,彷彿一陣微風吹過,楚慧婕有點羞赧地把硬幣還給余罪。
於是這寂寞的相視,彷彿多了一層模糊而無可名狀的感覺,余罪彷彿讀懂了一顆受傷的心。
「我們該談點別的,談點高興的事,我爸說了,窮過窮樂呵,富過富高興,人不能總活在過去的回憶裡,也不能活在將來的在胡思亂想裡,而是得老老實實活在現實中。」余罪收起了硬幣,連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沾染上了點憂鬱和哲學氣質。
「我就像悲劇故事的女主角,還會有高興的事嗎?」楚慧婕笑著,有點澀意,似乎不敢直視余罪的眼睛。
「有啊,你身邊就有,看馬老那傻樣多讓人樂呵,退休了大錢不掙,非到這地方厥著屁股曬太陽。」余罪壞笑著,看著調顏料的馬秋林道,楚慧婕好自艾的心境一下子被沖淡了,噗聲被逗笑了,笑著很不悅地斥著余罪:「你怎麼能這樣說馬老,你剛才怎麼說的?難不能你是人前一套,背後又是一套?」
「大多數人都這樣說他,你也可以,當面把這些話說給他,我保證他的表情是淡然一笑……這就是一種境界,和你父親截然不同的一個境界,不過卻殊途同歸,都是身無外物。」余罪道,很賤地笑著,不知道是在笑馬秋林的作派,還是在故意說給楚慧婕聽。
楚慧婕聽得怔了怔,思忖間,慢了一步,她又很快地追上去了,和余罪並肩著,靠近著,饒有興趣的偷瞄著余罪。話題似乎更近了一步,似乎在討論他是不是常回來,她是不是經償看兩位哥哥,他家裡的情況,以及她是不是喜歡這個全新的環境。
這樣的氛圍,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當又一節課的鈴聲響起時,余罪都渾然不覺,仍然和楚慧婕漫步在校園的操場上,在饒有興趣地學著他根本不懂的手語,半晌楚慧婕看著他,動作停了,看他傻愣著,提醒著道:「你的手機一直響,不準備接嗎?」
「啊?哦我以為是下課鈴呢。」余罪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著手機,一看是李逸風,剛摁了,這傢伙就打過來了,他側過身接著電話,一接通電話裡就傳來了李逸風的嚷聲:快來啊,所長,我把那倆都逮住啦?接下來咋辦?
「啊?誰讓你亂抓人的?」余罪嚇了跳,一嚷又覺得不對了:「你瞎扯吧?就你還抓人,沒被抓走就不錯了。」
「嘿嘿,我把標哥叫來了,別說倆,二十個都給你提留回去……你快來啊,你不來我們自己開審啦。」李逸風嚷著,吧唧扣了電話,余罪氣得直響砸手機,不過一想還不得不去,狗少這傢伙習慣胡來,他真怕這貨在市裡再捅出點什麼事來。
火急火燎地裝起手機,回頭時,楚慧婕正笑著看著他,他憨憨一笑,剛要解釋,楚慧婕道著:「你忙你的吧,我就住在學校裡,有時間來玩……教工樓,那幢,紅色的,四層單身宿舍。」
遠遠地一指,余罪點點頭應了聲,互留了電話,楚慧婕陪著他出信,上車時,余罪搖下車窗,嚷著還沒給馬老告別呢,回頭給馬老說一聲。本來是想來請教一下案子的,誰可知道這個意外邂逅的,正事都擱一邊了。楚慧婕笑著應了聲,目送著車走,好久一直站在校園門口,不時地看著車去的方向。
好久,久到連馬秋林收工下班,她都沒有發覺。
「人走了,慧慧?」馬秋林帶著一行學生出來時,看楚慧婕這個樣子,好笑地問了句。
「走了。對了,馬叔叔,可能有什麼事吧,他沒來得及告訴您一聲,讓我捎個話,說回頭再來找您。」楚慧婕道著,掩飾著自己的心慌意亂。
「肯定回頭要來,不過不一定是找我……呵呵,這小子,故意給自己找借口呢。」馬秋林笑著道,楚慧婕聽得話裡有話,掩嘴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奔著回了學校裡,連她也忘了和馬秋林再見了。
馬秋林也笑了,很欣慰,他看得出,黃三走後,這位姑娘已經開始慢慢從陰影走出來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特別是今天尤其多。
其實沒有發現的是,更高興更欣慰的是他,像往常一樣,長治路街口,戴著黃帽的馬老頭又揮舞著小旗子,黃旗揮過,哨聲響起,兩邊的車嘎然而止,像給這位躊躕滿志的老人行著注目禮,然後,那兩行稚氣團隊在注目禮中,昂揚地橫穿過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