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數日並無大事,阿寶終日昏睡,醒時也不過呆坐。
定權也只是偶爾差周循詢問她的近況,並不曾親自再去探視。又過了五六日,周循向定權稟報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經回來了,只說顧家長子顧琮仍在,只是既是白身,又早已分了家,早就敗落了,另有幾房也已經遷居他處。向顧琮的家人和鄉人打聽,都說是顧眉山活著的時候妻妾僕婢無算,子女更是不勝數。庶出姑娘的閨名原本就是隨意取的,他們本就不知,上一輩的人分家時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顧姑娘的名諱,便是他養父也說不真切,只說是原是遠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憐她而收養。」定權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罷。」轉念又笑道,「不意民間也有這般人家。」周循道:「是殿下現下如何打算?」定權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案沿,扯過一張紙來,看看案前擺的一雙秘色八稜淨水**,沉吟片刻,取筆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三個字來。又算計著阿寶的年紀,隨意編造了個生辰八字,交給周循,吩咐道:「我有意納她為側妃,寫給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遞。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將事情辦好。」未待周循答應,先行阻攔道,「你不必規勸,我自有主張。」周循無奈,正欲離去,定權又一指那淨水**道:「送一隻到她那邊去。」
太子納側妃,這事情說小不小,說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況所納者又只是品卑階低的六品孺人。然則因為定權的元妃與側妃俱是他冠禮後皇帝為其選定,說到正經自己報選,這還是頭一遭。是以周循將定權為阿寶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報到宗正寺,不待玉牒造好,闔宮上下,便都知曉了這件新聞。
定權次日一早入宮向皇帝問安,皇帝正展開雙手,一旁有內侍在為他束帶,見定權進來,遂揮手令內侍退下,笑問定權道:「朕看了你的劄子,你說想新納一個孺人?」定權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勞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雖只是側妃,終究算是朕的兒婦,是誰家的女兒?」定權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顧眉山之庶女,原本是臣近侍。」皇帝拈鬚沉吟道:「知州。」定權臉上微微一紅,道:「是。臣見她溫柔知禮,家世清白,有意抬舉她做個孺人,若是陛下覺得臣行事孟浪,臣這就去告訴宗正寺的人,把玉牒撤下來。」皇帝笑道:「既已選報,就這麼辦吧。你如今也大了,這些事情自己打算好即可。」定權答了一聲「是」,見皇帝沒有別的話,才施禮退出。皇帝望著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復又輕輕念道:「清河,顧。」
東宮筵講結束,定楷推說口乾,定權便留二人在偏殿點茶。因為定棠頗精於茶道,此事便一向由他主持。定楷在一旁閒看了半日,覺得無聊,隨口笑問道:「聽說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權亦笑道:「說過了休扯我作陪,這算什麼喜事,還值得一說?」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聽說這位新婦亦是出於河西顧家,眾人皆說,若她日後福重,我朝怕未必不會出第二個顧皇后。」
定權拾起茶筅在他襆頭上敲了一記,笑道:「你們都是聽誰在翻嘴嚼舌?我納個偏妃都能傳出這種謠言來?」定楷吐舌道:「人多口雜,自然亂傳,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實在是鐘鳴鼎食大族,聽了這姓氏,誰能不往這上邊演義?」定棠在一旁聽到此處,橫了定楷一眼,插嘴斥責道:「你放肆,這些話也是拿來渾說的?還不快向殿下謝罪!」定楷委委屈屈地離座跪倒道:「不過說出來博殿下一笑,殿下若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定權道:「你別理他,我就是著惱,也不會惱你一個小孩子家的。」瞥了齊王一眼,笑道:「哥哥嚇唬他做什麼?」定棠手中持筅擊拂,一面笑道:「他確是欠管教了前幾日尚有言官上書,道我們陪著殿下讀書,日子久了,禮儀疏忽,東宮內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語,陛下看了也頗以為然。他這樣不知天高地厚,誹謗君上,殿下且讓他跪著,只怕於他大有裨益。」定權笑道:「那這是你哥哥要罰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惡人,臣只問殿下討恩典。」定權笑道:「罷了,你快請起,恩典我給不起,叫你哥哥賞你杯茶壓驚。」三人玩笑一番,吃過了茶,各自散去。
定權於本夜間履臨阿寶的新居所,屋內的陳設已經頗具氣象,人卻無精打采地倚在幾前,呆望窗外。一宮人見定權入內,忙提醒阿寶道:「顧娘子,殿下來了。」阿寶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來向定權行禮,喚道:「殿下。」定權點點頭坐下,上下打量阿寶,才發現她已經妝飾一新,著碧羅抹胸,外罩鵝黃褙子,胸前露出的一痕肌膚如凝霜皓雪一般。一頭烏絲綰成同心髻,鬢邊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掛著銀線流蘇,微一側首,被燈光照映,連帶靨邊的兩點翠鈿都跟著微微一粲。定權疑心那是她展頤所致,再瞧她臉上神情,卻並無喜樂之態,隱隱記得仿似見過這情景似的,一時卻又想不真切,倒是稍感惘然。
阿寶被他呆呆地看久了,微覺羞惱,偏過了頭去。定權這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別多心,我是看這身衣裳你穿著並不好看,倒還不如你從前那麼打扮。」阿寶點頭道:「妾知道,婢作夫人,總是刻鵠不成。」定權搖頭笑道:「倒也不是這麼說話。你太瘦了,穿抹胸簡直是自暴其短。」
適逢宮人奉茶,定權便也不繼續取笑,持盞飲了一口,正色問道:「還住得習慣嗎?」阿寶答道:「是。」定權道:「還缺些什麼,叫周循去給你送過來。」阿寶道:「並不缺什麼。」定權四下環顧,放下茶盞,笑道:「還少幾部書吧,還有筆墨紙硯。你喜歡念什麼書,說來給本宮聽聽。」阿寶面色一滯,不再答話。定權笑道:「是小玉落節,還是紅拂夜奔?」轉口又道,「哦,本宮忘了你是詩禮人家,哪有給閨閣千金看這些東西的道理?」阿寶面色愈發難堪,側過臉去一語不發。定權倒也並不以為咎,站起身朝她欺近兩步,伸手便向她胸口探去。
阿寶大驚失色,方欲迴避,左手已為定權緊緊鉗制,未及掙扎,他的右手已經貼上了她左胸。手掌下覆蓋著的那顆心突突跳得飛快,定權放下手來,任由阿寶掙脫,笑道:「人心這東西,奇怪得很罷。雖是你自己的,卻也猜不透,勘不破,握不住。不過說人心難測,其實也不盡然。我只是奇怪,你小小年紀,縱有潑天本事,說謊的時候,手不冷嗎?心不跳嗎?背上不會出汗嗎?」她繼續沉默,他則繼續笑言:「阿寶,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快呢?」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呼喊她的名字,她卻無法回應,連自己都覺得心律異常,要頂破腔子跳出來一樣,試著悄悄舒了兩口氣,卻毫無作用,終於忍不住援手摀住了心口。定權笑道:「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罷,能夠管住了,你也便不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地劃過幾面,停留在了燭台前,帶出了一聲仿似低歎的聲音:「是佛。」
他終於抬起頭,問道:「你沒有什麼話要問我嗎?」阿寶道:「沒有。」定權點頭笑道:「你是真的聰明。」又道,「宗正寺今日已為你造好了玉冊,天下皆知你已是當朝皇太子的側妃,食六品孺人俸祿,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至於冊封禮,我認為你當下身體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執意要舉行,我也並不阻攔。」她無話可說,終知道連日來的憂懼成真。他則審視她,評估她,以他一向的自得自滿一廂情願地下了結論:「不管你是什麼人,能夠嫁給我,總也是談不上一個委屈的,日後便安生過日子吧。」阿寶蹙眉,終於開口道:「殿下……」言尚未出,已被定權打斷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過去的事情,本宮不想問了。只是你畢竟還年少,靜居的時候,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後打算,總是無害的。」
他說這話時,抬眼已經瞥見了架上的淨水**,伸手將它取下,放置在案上,為她講解道:「這是前朝越窯秘色瓷,人說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也未必,不厚古薄今看,此物還是極難得的。」這話並不假,這只秘色瓷**釉色溫潤,似青非青,瓷胎薄得與紙相似,背後映著燭火,如玉暖生煙一般。阿寶點頭附和:「是。」定權道:「你說說看。」阿寶一哂道:「千峰翠色,雨過天青,澄瑩如玉,素潔似冰。這是文獻中已經形容盡了的,妾實難再有新意。」定權道:「不錯,後面的都說得不錯,只是頭一句。」他提起了那只淨**,輕輕撒手,阿寶未及驚呼,那數百年前的珍瓷已經砰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擊磬,連粉身碎骨之聲,都悅耳動人至極。
定權含笑望著地上碎瓷,道:「這才叫作千峰翠色。」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這名字造冊可不大好聽。我給你新取了個名字,叫作瑟瑟顧瑟瑟。」他拉過阿寶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筆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個「瑟」字,湊過臉去,低語道:「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他的氣息吹到阿寶的耳畔,阿寶在他手中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他亦覺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經他踐踏,愈發零碎。阿寶望著滿地碎瓷發呆之際,他早已經去遠。
她慢慢蹲下身來,欲拾撿那些瓷片,一旁的宮人早已叫道:「顧娘子快放手,妾來效勞。」她名叫夕香,這是阿寶已經知道的,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卻著急起來,忙攙扶她起身,又斥責另一宮人道:「還不快把此處收拾好?」回首對阿寶笑道:「顧娘子且去那邊坐坐。」阿寶轉念,知道她怕自己用這碎瓷自戕,一哂便隨著她走開。
雖然定權言語無賴,但終不失信,幾日後命人將紙筆書籍皆送到了阿寶房中,一同送去的還有一匣花鈿,有金有翠,匠造精巧,卻不知是何用意。守備並無半分鬆懈,看樣子這是長久拘繫的架勢了,阿寶不由也歎了口氣。太子納她為側妃的用意,其實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間便大張旗鼓地變成了東宮的側妃,又投遞不出只信片紙,不論主使者疑心自己變節洩密,或是功成身進,皆是人之常情,屆時自己或成弈局棄卒,或成引蛇之餌,再訊問起來,再檢查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許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這個六品的爵位,於他不過只是惠而不費的舉手饋贈,就如同打發幾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於她,卻是要她用一生來殉職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舊是一生,無未來的一生依舊是一生,依舊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新封的顧孺人慢慢援手,將盒中翠鈿裝飾於臉上,鏡中的面龐,是如此青春和美麗的生殉。
齊王依舊於午睡後去趙王府,見定楷仍在窗下臨寫太子饋贈的兩卷字帖,心中畢竟微感不快。看了看敷衍笑道:「五弟的字真是進益了。」定楷笑道:「哥哥先坐。」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著他坐下,問道,「哥哥是為了前幾日說的那個顧氏來的罷?」定棠笑道:「我只是過來瞧瞧你。」頓了片刻又道,「不過你既已提起來了,我這幾日確實也在疑惑那個顧氏究竟是什麼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樣哥哥也是看著了的,不像是有什麼隱情的樣子,偏巧是一姓罷了。」定棠冷笑道:「你哪裡知道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哥哥又不肯告訴我,我向何處知道去?」他言下之意,於己似有疑心,定棠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說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無罪過,他的子女怎麼悄沒聲會到了他宮中去?五弟想想便知,他為人素來滑邪,不是偽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留了半句不說,低頭沉吟飲茶。定楷方想答話,忽聞窗外有侍者報道:「二位殿下,凌河的軍報午時已經送進了宮中,中宮殿派人來傳與二位殿下知曉。」此乃國家大事,定棠忙將兒女私情拋至一旁,急步走到門前,問道:「什麼軍報?」侍者應道:「是我軍大捷的軍報。」定棠倒退了兩步,問道:「是嗎?」
定楷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盞來緩緩啜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