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避中秋,八月十四日,皇太子當入東宮交窗課,聽筵講。
但此日宋飛白和齊趙二王多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太子身影,筵講只得作罷。定棠、定楷相攜出宮,陳謹正攜著一路內臣宮人在絡繹搬送燈具、食器、屏風等器物,預備中秋夜宴,看見他們,連忙退立道邊。定棠笑問道:「陳常侍,明日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陳謹垂手賠笑道:「二殿下放心,這就是最後一趟了。」定棠讚揚道:「常侍辦事,沒有叫人不放心的。」陳謹笑道:「這是臣的本分,二殿下這話要折殺臣。」二人閒聊,定楷隨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經心道:「我記得陛下說過,將軍最喜歡宮中的桂花餅常侍不要忘了預備些。」陳謹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記性,只是明晚的宴,將軍來不了了。」定楷詫異問道:「為什麼?就是要走也要過了節罷?」陳謹答道:「沒有要走的事,是前日陛下吩咐太子殿下親自去請將軍,殿下去了才知道,將軍已經病了有五六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醫過去,一面又將殿下好一頓斥責,說他做儲君的,國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做外甥的,嫡親舅舅病了都不知道。還問他鎮日都做些什麼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見他只是聆聽,並不發問,便又問道:「是什麼病?要緊不要緊?」陳謹道:「臣聽太醫們回奏陛下,大概是近來變天,舊疾又復發了。」定棠點點頭,道:「五弟只顧自己口舌,耽擱常侍半天工夫,常侍快去吧。」陳謹揉眉搡眼,滿臉堆笑道:「二殿下說這話,臣可是死罪。」
待一行人走遠,定楷蹙眉問道:「顧思林有什麼舊疾?」定棠背手前行,道:「他哪裡是舊疾復發,他這是新病,病得還真是當時。」定楷道:「什麼病?」定棠笑道:「什麼病?自然是變天的病。」定楷不解道:「哥哥說些什麼?他生病的事情,哥哥一早就知道了?」定棠看看身後,斥道:「你們不必跟著,我和趙王自行就是。」隨侍唯唯停步,定棠方道:「鉅鐵融,鳳鳥出。此歌五弟聽說過否?」定楷點頭道:「我好像聽府中有下人吟唱過,這又怎麼了?」定棠笑道:「沒有什麼特別,但也足夠沉醉東風了。」定楷思忖道:「哥哥,這唱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定棠道:「你還小,其間的事不要多問。明天等著看好戲便是。」定楷順從地點頭,不再追問。
及中秋當日,定權雖一門心思只想躲開皇帝,卻也心知肚明終究是躲避不過去,到底還是延挨到酉時末入宮。齊趙二王早已於晏安宮中等候,皇后隨後也嚴妝駕臨。帝后二人說話,齊趙二王說話,定權索性低頭坐著,一語不發。忽聞皇帝問道:「太子昨天沒有出席筵講?」定權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問道:「為何?」定權遲疑道:「臣……」一時編造不出合適情由,索性便照實答道:「臣睡過頭了。」皇帝皺眉哼了一聲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話,盧世瑜要是還在,看你敢這麼胡來嗎?」定權也不分辯,垂頭應道:「是。」
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看殿外天色,對皇后道:「已經黑下來了,這就過去吧。」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駕。」帝后二人遂乘肩輿一路先行,太子兄弟三人魚貫跟隨。筵席設於御苑太湖石山間的廣闊高台之上,週遭秀石疊嶂,奇草鬥妍,幾株許大丹桂從旁斜剌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風送,便可察衝鼻甜香。石間樹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賞月的絕佳場所。十幾個近支宗室,幾位長公主和駙馬也都已經早早到場。向皇帝見過禮後,雖為天家,也難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亂叫,未待宴開,已聞一片鼎沸之聲。定權和齊王、趙王並幾個宗室同坐一席,一旁席上一個鶴首老者睜著昏昧雙目,四下亂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貼耳問道:「叔祖尋什麼呢?我幫著瞧瞧。」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動花白鬍鬚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裡,有句話要問他。」既然涉及顧思林,定權代為回答道:「叔祖,顧尚書他病了,來不了了。」這位蕭姓的堂叔祖於席上輩分最高,素來倚老賣老慣了,耳朵也不太好,又問了一句:「三哥兒,你說什麼?」定權無奈,只得又複述了一遍,聲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過來。
叔祖不管不察,只顧自己又問:「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病了?」定權歎氣道:「五弟和我換換。」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是不敢侵犯。」定權道:「那你跟他說。」定楷遂解釋道:「舅舅病了,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叔祖兀自問個不住,定權只得走至他身邊道:「顧將軍是舊疾犯了,叔祖無須憂心。」叔祖這才聽明白,拉著他兩手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舊疾也是給我蕭家打仗打出來的,定要讓他好生安養,不要到處亂走動。三哥兒,怎麼今年冬至的宴好像沒見到你呢?」定權見他老朽,滿嘴的纏夾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來含笑應付了兩句,連忙挑了個別的由頭將話題引開。
宮燈高耀,鳳管聲和,酒漿果物皆鋪排上桌,眾人方察覺夜色轉濃,天空卻依舊一片青黑之色,連月亮的影子都不見,雖心知天色有異,卻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這天象,午後就是陰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聞言,不由皺了皺眉,卻又聽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見流螢,我方纔還以為是燈火太亮,嚇走了它們。」皇帝不好去說這位堂叔,只得斥責定楷道:「小孩子家,信口胡說些什麼?」定楷不由撇了撇嘴,摘下一枚葡萄放進嘴裡,不再說話。又過了不到小半個時辰,驟風乍起,金銀桂花紛紛揚揚,打落滿席,幾片雨雲由遠而近,急行壓來,頃刻間便將方纔還是墨藍色的蒼穹遮成一片漆黑。席上忽然響起一小兒的響亮啼哭聲,卻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過三四歲年紀,不知因何緣由便哭鬧了起來,他的乳母連忙將他攏入懷中,卻再四也哄他不過來。
皇帝不由變了臉色,呵斥身後陳謹道:「欽天監都是幹什麼用的,連這都看不出來?」陳謹急得滿頭冷汗,連連躬身道:「臣有罪。」皇帝歎道:「看來真是要下雨,皇后與幾位長主且回後宮去吧。其餘列位,先到風華殿中去避避雨再說。今日之宴,看來是不能盡興了。」眾臣只得起身,定楷去攙那位叔祖,見他不住搖頭道:「人也病,天也病,唉,這不是祥兆啊。」眾人好笑與好氣兼有,都只當充耳不聞,定權在一旁聽見,恨不能上前去堵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