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棠棣之華

  京裡的消息,朝廷的消息,尤其是有關天家的消息,自然有其流通的渠道,這是宮牆和法令都無法障礙的。

  譬如早朝時齊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語不發,諸如此類情事,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戲言曰:「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眾官員班上朝下,茶餘飯後,添油加醋,以佐閒談,這是向來的慣例,言官們的風彈,亦多憑此而出。然而此次,國舅中秋節下寢疾,天子中秋節上震怒,皇太子冒雨跪了半夜,茲事體大,又夾在這局勢不明的時候,可謂驚天要聞。奇怪的是,非但無人議論,稍知前事者更是諱莫如深。官員聚會,若是哪個不識相的提將起來,餘者不是王顧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時內,省部司衙裡安靜得有點異乎尋常,只是眾人雖緘口不談,心中卻皆知,朝中或將有大變。從前盯著宮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將軍府邸。

  齊王酉時出宮,逕自驅車至趙王府上。被王府內臣引至後園,便見亭中餚席早已布好,鯉鱠雉羹、秋茹時蔬鋪排滿桌。四周妖童美婢,持燈秉燭,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見他到達,連忙起身,向他深深一躬,笑道:「哥哥總算是肯屈尊了。」定棠也笑道:「五弟鋪陳得好大排場,卻不知今夜還有誰要來赴宴?」定楷道:「哥哥這便是明知故問,小弟座上賓客,除了兄長,還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入席,定棠也並不推辭,自坐了主位。

  定楷親自為他斟酒道:「哥哥嘗嘗這個,寧州新進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飲之別有一番風味。」碧玉酒盞中,酒面上一層雪白的浮沫,真如春雨梨花一般名副其實。定楷見他飲了一口,笑問道:「何如?」定棠讚道:「清甘綿醇,四美皆具,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別處酒貴陳,此酒卻貴新,今秋方打下的糧食,釀成了,急送進京來的,便是宮中都沒有。」定棠又品了一口,方道:「這是你的屬地,有好東西自然先盡著你。別的不說,單論這酒,你那裡歷來也是釀出了名堂來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說?小弟卻不解,還望兄長賜教。」定棠放下酒盞,笑道:「魯酒薄而邯鄲圍,若不是你趙地的酒好,邯鄲怎會為楚所圍?」定楷啞然失笑道:「哥哥當真博古通今,弟自歎不如。來來來,小弟執壺,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酒,未待他端起,便伸兩根手指壓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設宴,可不單是叫我來品新酒的吧?你我之間,有話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哥哥。哥哥請先飲此杯,我再說話。」定棠看著他一笑,便不再推辭,舉杯飲盡,亮盞道:「吾弟可直言。」定楷將袍擺整理好,笑道:「適才說古,現下便要問今。弟年少無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確有諸多不解,還請哥哥垂憫教我。」他開口果為此事。定棠沉吟了片刻,夾了一箸江瑤,慢慢咀嚼嚥下,方道:「此事並非我刻意要瞞你,只是你年紀尚小,多知無益。局勢多舛,朝中浪急,我怕拖你下水,將來帶累了你。為兄這點苦心,還望你體察。」

  定楷想了片刻,轉頭吩咐身後一個年輕近侍道:「長和,你去將我書房案上的那兩卷帖子取來。」長和得令離開,不出片刻,便將兩帖奉上。定楷接過,拿在手中慢慢展開。定棠冷眼看去,正是太子相贈的那兩卷古帖,正不知他此舉何意,便見定楷揭開一旁燭罩,將二帖湊到了火邊。手卷薄脆,經火即燃。定棠急呼道:「五弟住手,這是為何?」定楷並不理會,待火要近手,才將殘帖扔至地面,一時看它燒盡,猶有點點餘燼在空中翩然盤旋,如深秋蝴蝶一般,終於慢慢無力沉落,化作一地死灰。

  定楷於灰燼間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這東西給我,前月又做主分去了哥哥一半禁軍,哥哥嘴上不說,心內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所牽絆。近來事情,也不願再同我多言,竟是不再將我當作嫡親手足了。我雖然年幼無知,但親疏遠近還是分辨得出來的,並不敢做出半分對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餘禁軍,前日我同陛下請旨,已經交還了樞部。哥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該何以自處了。」說罷俯身叩下頭去。他如此做作,定棠也愣住了,忙將他扶起,見他眼角帶淚,歎氣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有這樣的糊塗心思?太子那點把戲,難道我看不出來嗎?我實在是事出無奈,不願拖累了你。你卻胡亂想偏了,當真是辜負了我一片心意。這幾百年的東西難得,你平素又最喜歡這個,一句話能說清的事情,又何苦做成這樣?」見他只是默然飲泣,遂歎了口氣道:「說與你知道也無妨,只是切勿到處張揚,引禍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及。」定楷點頭道:「哥哥定不願說,我也便不問了。只是這份心思,還請兄長明察。」定棠歎道:「你如此說了,我再不告訴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定楷道:「小弟絕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陣還需親兄弟,我雖愚駑,或者還可為馬前先卒,助哥哥一臂之力,亦未可知。」

  二人重新坐下,定棠點頭道:「你想知道些什麼?」定楷道:「哥哥跟我說的那首謠歌,何以陛下聽到,如此動怒?」見他看了看四周,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待眾人退下,定楷見定棠攜壺,忙上前助手。定棠推開他的手,自斟了一杯,道:「你不知道才是對的。此歌是先帝皇初初年便有了的,不單是比你,比三郎,便是比我的年紀也大出許多來。而且是從前嚴禁過,所以知曉的人不多了。我來問你,太子的生母,先前的孝敬皇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記得嗎?」定楷搖頭道:「我哪裡還記得?她過世的時候我不過才五六歲,何況一直生病,又少見人。但若是長得像顧思林和太子,應當是個美人才對。」定棠點頭道:「何止美人,且通書理,精詩畫,出身名門。她哥哥不必說了,她的父親,太子的外公顧玉山,先帝寵信有加,一門權勢絕倫炙手可熱。今日的顧氏仍算是望族,比起當時卻差得遠了。」定楷道:「這我也曾經聽說過,只是太子未生時他就已經過世了。」定棠道:「那時恭懷太子,也就是你我的大伯父突然急病薨逝,只留下了兩個郡主。先帝愛他至極,所以悲慟不已,次年還改了年號。先帝三子,只剩其二,二伯肅王和今上的生母分位相當,年紀相差也只不過數月。」定楷為他布了一箸青筍絲,勸道:「哥哥別只管說話,吃些東西。」又道,「肅王我也隱約聽人說過,說是他性情乖張,後來被先帝賜死了。」

  定棠用筷子撥了撥筍絲,挑出一根夾起來,笑道:「不錯,若非他身死囹圄,此刻也就無你我之事了。恭懷太子薨時,肅王和陛下不過才十七歲,只比你現在略大些,還都不曾娶正妃。若此時有了顧玉山做泰岳,你想想形勢還能夠一樣嗎?」定楷默念那首謠歌,略一思忖,不由臉色發白,道:「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了。那麼肅王又是為何事坐罪的?」定棠皺眉道:「明說是謀反,內中秘辛大概除了陛下和顧思林,也就沒人知曉了。」定楷道:「太子也不知道嗎?」定棠笑道:「想來又不是多正大的事情,誰告訴他做什麼?」

  定楷歎了口氣,問道:「這位二伯的家裡人,怎麼現下一個都不見?」定棠道:「肅王妃一聽說丈夫死了,自己也投了井。他母親楊妃,過了兩年也在宮中鬱鬱病卒。旁人早散了,肅王卒時年輕,又無子女,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家人?」定楷想了半日,忽問道:「哥哥,既然顧後容貌既美,又知書識禮,出身高門,卻為何寡寵至斯?」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這話便是要為尊者諱了。陛下乃聖明英主,先帝擇儲,自也是因為他堪擔江山社稷。偏生顧家糊塗,總覺得自己立下了什麼不世功勳,還什麼佳人回首的,難道是暗諷陛下大位繫於裙帶?顧後比皇后早入王府三四年,太子卻不過行三其時肅王一死,陛下便又迎娶了皇后,這其中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定楷點頭附和道:「正是如此,難怪陛下生氣。偏偏那晚叔祖又在那裡扯東念西,不是更增陛下之怒嗎?」定棠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他是老糊塗了,自以為還在幫著太子。」

  他提壺欲再斟酒,定楷笑著阻擋道:「這酒入口甘美,後勁卻大得很,哥哥還是不要過飲方好。」定棠笑問道:「怎麼,事情打聽完了,主人便吝嗇起來了?若真醉了,今夜便宿在你這裡又何妨?」定楷搖手道:「我怎敢吝惜區區杯中物,只是哥哥這些時日還要辦大事,等此事完結,我再為哥哥舉杯,定要一醉方休。」定棠道:「這話從何說起?」定楷笑道:「經兄長這麼一點撥,我也就想起來了,長州牧獻的字幅,蜀郡守進的金鞭,還正是時候呢。」定棠一愣,高聲笑道:「想來天下識時務者還是不少。」定楷道:「那夜裡太子的模樣,真可謂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不知此刻他正在做些什麼。」定棠想了想,撲哧笑道:「那還能做什麼?謹謝客,未能起也!」兄弟二人相視,不由一齊大笑,喚僕童上來,又各自隨意用了些東西,定楷才攜手送他出府。

  方纔取帖的內侍長和待他回歸,慨歎道:「燒剩下些,還是撿回來罷,怪可惜的。」定楷微微一笑道:「就為這幾句白話,我就會幹出那種焚琴煮鶴的事來?」長和一愣,隨即笑道:「殿下的字,真是出神入化了!當初盧尚書有眼無珠,若是收了殿下……」猛見定楷瞪了自己一眼,吐了吐舌頭垂首噤聲。定楷也不言語,只是繼續前行。長和隨後,賠笑道:「殿下這般大費周章,可問出什麼來了沒有?」定楷道:「不曾。」長和道:「那殿下又是何必?」定楷笑道:「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那日他就說過了叫我看戲,戲既已做完,觀者若是還不發問,替他擊節唱好,那他才是真的要疑心了。」

  他心情似乎不差,長和笑道:「那臣就有真不懂的事情,要請殿下點撥指教了,臣也好長點見識,日後為殿下辦起事來,也更順手些。」定楷道:「你說。」長和道:「太子相信了,這臣還能想出兩分來。他素性多疑,此事正接在風彈之後,盧尚書的字先擺將出來,齊王又大剌剌地當著ren mian直說了,他不認定是陛下發難也難。可是陛下卻也不作他想了,卻是為何?」定楷歎氣道:「太子為保國舅,先自己大包大攬,這就已經走到了死路上去了。他不肯受杖,是抗旨不滿他若肯受杖,那又是默然認罪。他後來跪請,在陛下眼裡看來,是惺惺作態他若賭氣走了,便是目無君父,毫無為臣為子的天良。齊王想得周全,太子無論怎樣行動,都坐實了他自己有罪。」長和想想,又問道,「齊王這一招可真是有點陰損了,那殿下現下如何打算?」定楷駐足仰首,默然望著頭頂明月,良久方道:「齊王這些年是被陛下寵壞了,得意得有點過了頭,總覺得陛下聖意,單只想廢儲改立。現在看起來是他佔盡了風頭,只是自古有云:月滿則沖,水滿則盈。你若不知今夜是十七,單看這天上月亮,能夠知道它是要圓滿還是要虧損?你去叫府裡的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要隨人亂說些推危牆、擊破鼓的話,知道嗎?」長和點頭道:「臣等絕不會給殿下惹麻煩的。」定楷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這才是。任他們先混斗去,你我只管岸上看樂子,不好得很嗎?」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