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只是既無星辰,亦無滴漏,難測究竟是什麼時辰。
定權緩緩站起,看了阿寶一眼,問道:「我不陪你了,你就這樣坐到天亮嗎?」阿寶垂著頭輕輕點了兩下。定權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了一月嗎?況且也不知道幾時能夠出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出去,還是床上睡去吧。」阿寶低聲道:「妾……還不睏。」定權看著她髻前一道清晰發線,歎氣道:「你放心吧,本宮說好了,和你秋毫無犯。」阿寶仍然低著頭,只是坐著不起身。定權無法,甩袖自走了兩步,又折轉身來,一把將她從椅上抄起,向內室走去。阿寶情急,連忙用手去抵擋定權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權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卻坐出了這般艷福,心裡只是苦笑。正相持間,忽聞門外換防的聲音,登時白了臉,半晌方冷冷道:「你要麼乖乖去睡覺,要麼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寶知道他心裡難過,也住手輕聲道:「殿下放妾下來,妾自己走。」定權將她放到地上,默默進了內室。阿寶隨後跟上,幫他脫了鞋,又除去了直裰,待去解他內中夾袍的衣帶,忽聞他道:「不必了,夜裡涼,我多穿一件。」阿寶一愣,已明白他的用意,也便住手。待他向內躺下,才拉過一床被子替他蓋好,自己於床邊坐守。一燈如豆,倒映在他的側臉上,睫毛和鼻樑一道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的半面臉頰被晦暗光影剪切得精緻無匹。阿寶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時,自己亦是這樣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時聽他呼吸勻促,不覺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鬢角。定權睜開了眼睛,問她道:「你還不睡嗎?」阿寶搖頭,微笑道:「妾等著殿下睡著了。」
定權翻了個身,背對她道:「一向睡瓷枕,再睡這枕頭覺得不習慣。」又歎了口氣道,「心裡有事,也難以安寢。」阿寶想想,道:「那妾陪殿下說說話,或者好些。」定權道:「好。」阿寶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鶴釵又送回來,已經接好了,就和新的一樣。妾心裡真喜歡,等日後回去了,妾再戴出來給殿下看,好不好?」定權輕輕笑道:「好。」阿寶道:「妾的家鄉,出到城外,後面有川岳。有一年暮春裡,家人出遊踏青,也帶上了我。那天的天氣真好,天是青色的,溫潤的,透明的,就和美玉一樣。山下的川澤流過去,擊打在礁石上,半天裡都是濛濛的水霧。有兩隻白鶴,從清流中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後看不見了。天還是那樣的天,水還是那樣的水,江山美得就和一幅畫一樣。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讀過的詩歌: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在那時我明白了,親眼看到這樣的山河,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邊寬廣。」她抬起了頭來,「殿下,這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權心頭一震,無以為對,又聞阿寶道:「殿下送給妾那支釵,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的心情。」
定權微微笑了笑,道:「是嗎?我送給你那個,並沒有懷什麼好心。」阿寶搖頭道:「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衰於秋天。殿下適才還說,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過順著四時更迭,繁榮凋零,方才稱為自然。殿下將它給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見所感,這也是自然,並不與旁的事情相干。」
定權笑道:「看不出來,你倒很會寬慰人。天道輪迴,萬法自然,木不怨衰於秋天,這話說得原本不錯。你知道方纔我在想些什麼嗎?」阿寶道:「殿下說了,我就知道了。」定權將兩手反背,枕在頭下,半晌方開口道:「我的二伯父,我還未生他就已經去世了。不論是先帝,還是陛下與先皇后,都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後來我長大了些,才略略知道,大約是陛下和舅舅那時做了什麼事情,先帝才賜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不過為的是外公的勢力。外公將先皇后嫁給陛下,也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孫能夠當太子,當皇帝,他投出的勢力能夠世代不衰。便是為此,二伯就應該死嗎?」他並不像是在問話的樣子,阿寶只是靜靜等他繼續,半日方聞他擁鼻輕輕咳嗽了兩聲,接著笑道:「聽說二伯就是在這裡自剄的,他死的時候不過長我一歲。錦衣繡服換成草屨麻衣,前驅後擁翻做嘴臉炎涼,孤身一人,漫漫長夜,難道不會害怕嗎?不會怨祖父無情嗎?不會滿懷怨毒詛陛下和先皇后的兒孫嗎?而今不過是父祖造業,報應到了我的身上,我才會坐他坐過的地方,躺他躺過的地方。如此想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好怨憤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滿了別人的血,才能夠活到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嗎?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憑什麼去指責旁人不乾淨?」
他從未與自己說過這麼長的話,阿寶細細揣度其中意思,也覺無言可對,半晌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殿下不要想那麼多了,不如早些休息。」定權道:「那麼你為我讀讀書罷,也許會睡得容易些。」阿寶答應道:「殿下想聽什麼?」定權閉上了眼睛,懶懶說道:「既然你提到了楚辭,就請為我背誦一首罷。」
阿寶想了想,將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幫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慢慢誦道:「……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這是他首次意識到,她的聲音其實是如此動聽。定權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了,呼吸也漸漸勻淨了下來。沒有離騷,無須卜居,未曾國殤,何必禮魂,靖寧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終,只剩下這溫潤寧靜的聲音,為他吟詠的美人、香草、溫柔敦厚的遺憾,以及楚楚的堅貞。
廿七日發生的事情,眾人方未全然回過神來,便已看見聖旨紛至頒下,先是借口複查舊案,囚禁了太子,又將當初經辦過此案的官員一一重新緝拿訊問顧思林居府養病,按說長州的事務便應由副將暫代,可中書省中卻又傳出話來,道陛下天恩,已召小顧將軍回京侍病,剩下的幾員副將,素來並無驕人功績,硬是拾階而上,只恐互不服氣,干礙大局,是以另調了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長州都督的職務。敕使自京城到長州,就算是沿驛換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時間。如今方過一日,旨意只怕還未出相州,但眾人看著眼前的利害情勢,心中卻也都估摸得清爽。齊王府前的一條街上,由頭至尾,皆是官乘,將一條堂皇大道堵塞得水洩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繞道而行。
齊王卻頗聽進了皇帝的話,吩咐府中人等,但凡來客,不論何人,皆不迎納。自己終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內,也不出門。如是過了兩日,卻聞府中內侍來報,道趙王過府。定棠雖覺他此時shang men,未免太過多事,卻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將他從hou men悄悄放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