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連下了兩三日秋雨,天氣立刻便涼了下來,滿院蔓延的淒迷雜草變成滿院蔓延的淒迷衰草,看得人越發難受。
自前日起,便有只蟋蟀在定權床下徹夜叫個不住,定權被它吵得心煩意亂,亦跟吳龐德提起過一次,吳龐德也叫人將床搬開,細細找過,但並未尋到,便回復定權說蟋蟀已經跳走,殿下可以安心而眠。然而待到夜中,過了亥時,卻又聞得一陣唧唧聲起。定權從床上翻起,用手中書冊狠狠向牆上一拍,倒安靜了片刻,但隨即那草蟲又開始鳴叫,而且聲音比適才還要大了幾分。阿寶在一旁側耳傾聽,道:「只怕是封在了牆裡頭的,吳大人才沒找出來。」定權皺眉道:「你出去說一聲,叫他們燉壺滾水過來。」
阿寶吁了口氣,披衣下床,推門走至院中,告知守院的一個侍衛。那侍衛便又去報告給王慎,王慎隨後便親自攜人前來,將床搬開,又等待半晌,便緣著那蟋蟀的叫聲兜牆將滾水一潑,四下立刻安靜下來。王慎笑道:「這是天氣冷了,臣的室內今日也跑進去了兩隻。」又道,「殿下成日不走動,便多加件衣裳,可千萬不要受了涼。」定權看著他們將床又搬了回去,一面聽他嘮叨,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問道:「李明安已經接手了長州事嗎?」王慎道:「旨意恐怕才到,應當……」說了半句,方知被他賺了,連忙住口道:「殿下,這個臣也說不清楚。」
定權略笑了笑,道:「果然是李明安,此人倒也算幹練,只是聽聞向來在樞部時,便同上司屬下都相處不好關係,怎麼就派了他去?」王慎歎道:「殿下早些安寢吧,臣這便告退了。」定權也不再多話,待他們都離開,又躺了下來,果然再不聞那叫聲,從旁撿起適才扔下的書,翻了兩頁,笑道:「七月在野,九月在戶,這不是說的我嗎?」阿寶看他一眼,見他已將一部毛詩覆蓋在臉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不去理會他,接著收拾手中的衣物。待都收好,他卻仍然沒有動靜,便悄悄走了過去,將那本書拿了下來,卻見他正睜著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自己,倒是嚇了一跳,想了想便將那書又蓋了回去。
自八月廿七日始,朝廷的欽命敕使先後共向長州去了三人。至九月初八,最先去的一人便已回京向皇帝復旨,言李明安已經從承州趕赴長州,接管了將印。小顧將軍也接到了聖旨,只待將軍中事務一一向新任主將交割清楚,便與後兩名敕使一道動身回京。皇帝接過他攜回的李明安的奏報,看過之後,沉吟了半日,問道:「顧逢恩接旨以後,是個什麼樣子?」敕使回道:「小顧將軍將聖旨收好,又向臣詢問了太子殿下和顧將軍的近況。」皇帝一笑道:「他是先問的太子,還是先問的將軍?」敕使一愣,道:「最先問的是陛下。」皇帝道:「他是如何問的,你又是如何答的?」敕使回憶了片刻,答道:「小顧將軍問臣:聖躬安否?臣答:聖躬安和。小顧將軍又問:東朝安否?臣答:殿下亦安好,正依陛下旨意暫居宗正寺內,協查李氏逆謀案。小顧將軍又問:哪個李氏?臣答:便是前任中書令李柏舟。小顧將軍過了半日才又問:顧將軍安否?臣答:將軍只是舊疾發作得厲害些,臣離京前聽聞陛下已遣數位太醫,悉心料理。想來待到副將軍返京的時候,便沒有大礙了。小顧將軍聽了,就沒再說什麼,只是請臣至行轅用了晚飯。」皇帝點頭道:「你很會說話。」敕使連忙謝恩道:「臣謝陛下褒獎。」
待那敕使行禮退出,皇帝才又從案上拿起了承州刺史送上的奏報,其中亦言都督李明安已經赴長,長州軍中聞說換將,一片騷動,但經幾位副將一力安撫,道只是暫代,是以迄今為止,並無嘩變之說。其辭與李明安奏疏中所說的並無大的出入,這才舒了口氣。偏殿的窗戶未關,一陣涼風入殿,皇帝便不由咳嗽了兩聲。陳謹見狀,忙不迭地吩咐將窗戶閉死,又規勸道:「還未到奉炭盆的時候,天氣倒是沁涼。陛下總是坐著,還是多添件衣服好。」皇帝起身道:「這就不坐了,你去取朕的氅衣來,朕要出去走走。」陳謹忙親自將衣服取至,服侍皇帝穿好,方欲跟隨,便聞皇帝道:「你不必跟著去了,去宗正寺裡,把王慎給朕叫過來,讓他到東閣那邊見朕。」陳謹看他出去,便指派了一個小黃門道:「你就去走一趟吧,把王常侍請到東閣上頭去。腿腳麻利些,要叫陛下多等了一刻,便是你的罪過。」
皇帝登樓遠眺,天際一片寡淡雲層,其下微微散射出斜日的金紅光澤,映著點點灰色薄雲,如視片片龍鱗一般。宮城前的隱隱南山,影廓已經不如春夏時清晰,想來其上的草木也多已凋敝。一時但覺流年似水,一逝匆匆,望著閣下五色菊花,扳指一算,才想起明日便是重陽佳節。因今秋多事,自己早有敕令,重陽不宴,是以宮內並未像往年一般大肆采備,不過端了幾盆菊花映節。又忽而記起竟顯年間的一次重陽,自己與顧思林一道登高,竟爬到了南山山巔,其日天氣晴好,可以遙望到紅色宮牆,下得山遲,還心中忐忑,生怕誤了宮中的晚宴。彼時二人還皆是英俊少年,現下再想起卻只覺已如隔世。心中正微有慨歎,便見王慎已經從樓下匆匆繞了過來。
王慎上樓向皇帝行過禮,皇帝問道:「三司那邊的案子辦得怎麼樣了?」王慎想了想,小心答道:「臣聽說他們是將張尚書、杜尚書和旁餘人等分開來查核的,至今並未有什麼大的進展。」皇帝點頭道:「朕知道了。太子那邊又如何?」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請陛下放心。」皇帝又道:「他向你問過了什麼沒有?」王慎道:「殿下並未說什麼。」
皇帝笑道:「不啞不聾,做不得阿翁,朕便信了你的話。太子這幾日還肯吃飯嗎?」王慎答道:「殿下都是按時進膳。」皇帝點頭道:「那就好,明日你去吩咐御膳房,叫他們多做幾道太子平日愛吃的菜,給他送去。」王慎愣了片刻,方跪倒謝道:「臣代殿下叩謝聖恩。」皇帝放眼東眺,半晌方道:「去吧。」
重陽當日,不過大清早,滿街裡便都是穿戴鮮明、頭插茱萸的男女老少,戶戶皆攜著餌餅食物,預備入寺進香,兼賞玩秋景。相形之下,宮內卻是要冷清得多,部衙也並不散假,只是眾官員無論品陟,皆有一份御賜的重陽糕和茱萸,也算是應了節。定權沒用早膳,直睡到近午方起。阿寶服侍他穿好衣服,方洗過了臉在漱口,便見王慎和吳龐德穿戴得齊齊整整進院。身後跟隨一列隨侍,手中皆提攜食盒,甫至院門,餚核香氣已經溢散。王慎隨即吩咐於院中擺開筵席,定權見眾人忙著排杯置盞,不由皺眉問道:「這是做什麼?」王慎也不答話,等待菜餚皆已擺放好,方與吳龐德一同倒身下拜道:「臣等叩賀殿下雙十華誕,恭祝殿下福祚綿長,鶴壽千歲。」
定權這才想起今日已是重陽節,愣了半晌,才慢慢走至桌前,只見桌上滿滿地排列著糟醉蟹、荷花魚丸、琉璃藕片一類的內制菜餚。當中一盆重陽糕中,只放著石榴和銀杏,卻沒有自己素來不喜的棗和栗子,不由輕輕一笑。王慎瞥見他神情,於一旁笑著解釋道:「這是陛下昨日親口吩咐了臣,儘是揀著殿下喜歡的東西,今日一早御膳房十幾個灶台一齊出伙,做得了便立刻給殿下送了過來。」沒待他說完,定權臉色早已煞白,指著桌上問道:「這不是你們安排的?」二人互看了一眼,王慎才笑道:「沒有聖旨,臣怎敢動用這些上用的東西?殿下最喜歡宮中的琉璃藕盒,這是今日清早,方從御苑中起出的。殿下嘗嘗,可還是那個味道?還有那壺薔薇露,陛下知道殿下酒量淺,特別叮囑了這個……」定權低聲道:「王常侍,不要說了。」
王吳二ren mian面相覷,便見定權撩袍朝北跪地,恭恭敬敬三次叩首,道:「臣遙叩陛下雨露天恩。」站起身來,又對王慎道,「陛下賜宴,臣銜感涕零,不能親面謝恩,便煩請王常侍替我回稟轉達。」王慎忙道:「臣定將殿下的意思上報於陛下。殿下快請入席,顧娘子也快請,臣把盞為殿下賀。」定權微微一笑道:「王翁,這幾ri běn宮的脾胃不好,吃不進東西,更不要說是飲酒了。本宮此刻覺得頭暈,想是夜裡受了些涼,便少陪了。」說罷便轉身入室。王慎跟入,直追到他床前,急道:「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定權踢掉了鞋子,面向牆躺著,也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