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銅山西崩(2)

  皇帝面上微現不耐煩,手指輪流煩躁地敲了敲幾面,道:「此事偏發在此時,朕還在猶豫。

  但是你來之前,朕已經下令緝捕了。你放心,僅他一人,別無牽涉。」定權道:「如此最好不過。非常時期,牽涉無益。」皇帝一笑道:「看來今日你的話還長,不是鐵打的膝蓋,就站起來說罷。」定權扶膝起身,道:「謝陛下。」

  皇帝道:「朕說過,朕喜歡你這麼說話,看來這話你是記住了。」定權笑道:「陛下說過的話,臣不敢不都記住。譬如這句陛下說陛下與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有這麼麻煩。當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經夠麻煩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說過,記不太清楚了。」定權道:「靖寧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憶,問道:「是嗎?那麼你是怎麼想?」定權道:「當時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恥笑,還有些難過。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當日對臣說,只論父子,不說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請旨,陛下與臣,只論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頷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權輕輕點頭道:「臣今夜來,是請求陛下旨意,勿令廣川郡返京奔喪。另,大行皇后禫祭後,再擇日令趙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憊地捏了捏四白,問道:「你自己聽得見現在在和朕要求什麼嗎?」定權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這樣和父親說話,是不孝不敬的罪狀,以手足的身份這樣議論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惡行。只是臣適才說過了,今夜與陛下只論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進言,請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麼規矩你懂,這算是引論,你接著闡述,朕聽著。」定權點點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與臣在此處斗茶。其間臣問陛下,小顧出關,臣算是明目張膽插手了軍事,有事發之日,陛下可能護臣周全。」座中皇帝並不說話,定權接著說道:「如今小顧既已出關,為其父也好,為自家也好,無須督促,他定會全力以赴。陛下不必憂心,臣也不憂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全。」定權笑笑,道:「臣正是沒有考慮周全,如此輕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話說,臣與人鬥,在這一步便已經輸了。陛下信否,三日後重開朝會時,彈劾臣的奏章會將杜相的中書省淹掉。」皇帝反問道:「所以說,你後悔了?」定權搖頭道:「臣無悔。臣既為儲君,不會以身損國。只是臣雖愚昧,眼前之事,未來之事,大概也能預知一二。臣這幾年辦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過,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預庶政預大政了。大約大行皇后崩卒,在他們看來,臣也是要負責的不,不論臣需不需要負責,古往今來,儲副以養德養孝為主務,引發了這種議論,本身就已是大罪。何況東宮衙署的人還被拘禁,這樣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從心罷?」

  座上的皇帝低垂著眼簾,以略為怪異的神情看著太子,不置可否。定權仰首道:「或者應該先問,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聽你的看法。」定權提起袍擺,再度跪倒道:「外有戰事未息,內有國家大喪,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四海有饑饉之虞。當此非常之時,朝廷傾頹則必地方傾頹,中央動盪則必國本動盪。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親保兒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國家之儲君,庇佑國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緩緩踱到定權身邊,顏色淺淡的御衣袍擺觸到了定權的鼻尖上,陰沉苦澀的香氣暗襲,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經緯的藥香。他渾身一陣戰慄,突然領悟自己的弟弟是佔領了一個多麼好的時機,而這個時機對自己來說是何等的不適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個病中的君王,會比尋常更加在意掌控權力,也會比尋常更加畏懼喪失權力。對於他和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喪權與死亡等同。

  皇帝蒼老的冷笑聲音如藥氣凜冽,從離定權很近的頭頂壓下,「我給你取名叫權,不會比你更不知輕重。怎麼為君父,尚輪不到你來教導我。不過既然你這麼擔心,朕可以給你一句實話朕並不打算讓廣川郡王回來。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時局又太亂,於朝廷於他皆無好處。他母親已經不在了,朕眼睛還看得到的時候,總還是要保全他一條性命,叫他在那窮鄉僻壤多活兩年。」

  這語氣這姿勢都太過熟悉,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蕭定權胸臆間掠過一陣噁心後,恍惚憶起,五年前,就是這個時辰,就在這個地方,甚或就是在這塊水磨金磚上,挾著天子不動聲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撻伐,如疾風暴雨一樣落上了肩頭,落上了脊背,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當夜,抑或,其實自己從來就沒有移動過位置?他伏地的雙手,伸出一根手指,帶著舊日傷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磚的縫隙。

  衣裾、藥氣和天音終於漸漸遠離,「你今晚懷據的這份心思,這樣和你的父親說話,不用等那群尖腐書生攻訐,你的父親直接可以傳家法來,就在這裡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們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說過了,朕不得不承認,作為儲君,作為朕的一個臣子,你說的沒有太大的錯處。」

  定權聲音低沉,「謝陛下。」

  皇帝道:「還有,你也不必以為朕徹底昏愚,朕不管詰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說你別的事情,朕會治他的罪,且會嚴辦,但絕不會牽涉你。唯有此事,朕寧肯你受些委屈,讓小人得點便宜。朕不會放廣川郡回來攪你的局,但是那個小臣和你是什麼關係,朕也不會因為你這些話就不去查訪。假如查訪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與你有牽涉,你是朕的兒子也罷,你是朕的太子也罷,朕無力護你,也無心護你。」

  定權抬起頭來,目光有些飄忽,也有些嫌惡,蹙眉問道:「為什麼?臣是問,天子聖哲,權衡輕重,為什麼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歡和朕玩這樣的把戲,就不要指責朕偏心。當然,朕也可以用你這套把戲來告訴你da an因為他只是朕的親臣,而你,是朕的權臣。」

  定權半晌無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謝陛下教誨。」

  皇帝道:「還有,從今日起,部裡的事務就先放下罷。日後進出你延祚宮門,也最好先知會朕一聲。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諱。」

  定權問道:「陛下是擔心我背著這嫌疑,會借國家的事務謀私?」

  皇帝道:「朕也不會這樣小看你,朕是擔心你背著這嫌疑,無心辦事。況且,大行皇后的喪儀,明日禮部便會擬出章程,你是皇太子,儀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場面不少,你雖然年輕,可也分身乏術罷。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懸,但是關起門來我們稱君臣,打開門來,在天下ren mian前,我們還得做父子。收拾起你這副毫無心肝的樣子,在大行皇后的喪儀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個孝子的典範畢竟,這才是你儲君最重要的職責。」

  定權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會如陛下所願。」

  皇帝擺手道:「你退下罷。」

  看著定權背影遠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陳謹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藥丸,用溫水為皇帝送服,兩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終於平靜下來,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淚,看看陳謹通紅的雙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比朕的幾個兒子都強些。」

  陳謹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時待臣不薄,今舊主去了,臣連滴眼淚不敢掉,來世還可企托胎人身嗎?」

  皇帝一笑道:「舊主去了,不是還有新主嗎?」

  陳謹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經制止道:「不要裝模作樣,朕看了心煩。只是朕身邊剩下的可以說話的,大概只剩你們幾個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了。朕這話不避諱你,也不怕你傳遞給你的新主。」

  陳謹的膝蓋終於一彎,磕頭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歎了口氣,道:「這不是什麼要緊話。你以為朕今晚這樣,是教太子氣得嗎?不對,不是。從他小的時候,你們就一直在朕的耳邊嘮叨,說他像他舅舅,聽多了,朕也就這麼信了。直到今天,朕才發覺,他居然是朕的兒子裡面最像朕的。」

  皇帝閉上了眼睛,頭向椅後仰過去,仰過去,自語道:「為什麼,要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