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權道:「你不用替我擔心,你有你的覺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覺悟。
」
定楷笑道:「我不是擔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說殺我如同自殺,你明知道會授天以柄,為何還甘為驅馳?」
定權按著他的肩,俯下頭去,將嘴唇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不錯,這次換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說你懂我,那你應該知道,這次我擔心的,不光是許昌平的事,更是長州的事。國事到了這個地步,戰事到了這個地步,你和李帥的關係,實令我寢食難安。你一旦朝事失利,會和他謀劃出什麼事來,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沒有任何證據,用陛下的話說,我是權臣,他從來就不信任我。我也沒有你的膽子,敢憑空詰告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只要你不在了,這層關係自然也不在了。」
他離開他,稍稍提升了聲音,繼續補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確實有點磨人,我沒那個精力和他們糾纏消耗,你若活著,不管在天涯海角,他們必定還會借題發揮,你不在了,他們鬧幾次沒有意思大約也就會修身養性了,想必天心也是這個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內戰不息,若使戰事失利,國家的元氣再過幾十年也養不回來。」
定楷歎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這江山。可是殿下,你這麼行事,是得不到這江山的。」
定權搖頭道:「我縱然得不到,亦不會讓你得到。非我戀勢,非我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這樣人手中。此事發端時我就打定了主意,這次必須殺你你害死了你的母親。不擇手段,不設底線,天下交給你,何事不敢為,何惡不可做?我實在不能夠放心。」
定楷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是一個無力完成的笑容,「母親……哥哥離開已經讓她生不如死。我只不過想,不如讓她在最後,還能懷抱著一個希望。倘若真親眼看到我兄弟都為你驅逐,一世不能與她再見,對於她來說,那是比死亡還要慘痛千百倍的。」
定權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對她說出口的那一刻,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定楷平淡一哂,道:「我也是人。殿下,你難道忘了當年,自己到盧先生府上去哭訴時的心情?」
定權愕然不能答,良久方問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定楷道:「殿下贈我的兩幅晉帖,我好好收在府上,就留給六哥兒罷,聽說他的字是殿下親自督導的,他日後定可修成正果。」
定權應道:「好。如果有來世,你我還做兄弟的話,我會把我這手字,也好好教給你。」
定楷笑道:「那我先謝過了。但是哥哥,如果真有來世,如果來世仍像今世這樣不公,我還是要像今世這樣鬥爭,這是我的無間,也是你的。」
他久不聞定權說話,閉目笑言:「動手罷,這副樣子,我也累了。」
定權站起身來,走近李指揮,吩咐道:「聖意你是明白的,我對虐殺沒有興趣,請給他一個痛快。」
李氏略一遲疑,朝手下軍士揮了揮手。
沉重的刑杖重重落下,精準地擊打在了罪人的脊柱上,是杏花花枝折斷的聲音。零落入塵埃的鮮血,那與觀者同源的鮮血,星星點點,一樣也是滋養這江山的泥土,為這江山增色的落花。
這江山,為愛它之人永不枯竭的鮮血滋養得如此欣欣向榮,如此光彩煥發,如此美艷動人。
太子入宮復旨已經是午後,陳謹早在康寧殿外守候,見了他訕笑了兩聲,無話尋話道:「陛下就在殿內,殿下快請進。殿下,臣今早剛剛親至太醫院,請張院判和趙太醫赴東宮,二者都是小方脈科國手,臣……」定權冷冷打斷他道:「替去。」陳謹面色煞白難看,硬著頭皮道:「殿下,可是此二人……」定權止住腳步,一雙清冷鳳目的目光轉移到他面上,一字一頓道:「陳總管,本宮說了要換人,你是要抗旨嗎?」陳謹連聲應道:「臣萬萬不敢,臣謹遵殿下旨意。」定權不再理會他,逕自入殿。
皇帝已經用過了午膳,看樣子是正準備小憩,見到他只問道:「事情了結了?」定權跪地頓首道:「臣有罪。」皇帝道:「他怎麼樣了?」定權道:「金吾衛的刑罰過於酷烈,他……又羸弱了些,沒能夠挺過來。」皇帝默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給他定下的媳婦,叫張家自行另適罷,不要平白耽誤了別人家女孩兒一世。」定權叩首道:「是。」皇帝道:「那個姓許的官員,兩日後朝會,朕自然會有旨意。」定權應道:「是。」皇帝歎了口氣,又道:「近來多事,阿元的病你不上報,你媳婦不敢越過你上報,朕也有些疏忽了。總這樣拖著不是辦法,靠你東宮的典藥局看來也不成,朕讓陳謹叫了太醫院的張如璧他們過去,你也過去看看。」定權答道:「臣代臣子謝陛下恩典,他不過是著風有些發熱,陛下亦不必憂心過度。」
皇帝點點頭,揮手道:「去罷,朕累了,想歇歇了。」
定權回自己的寢宮更過衣,再行出殿時,適逢定梁從太子妃閣中出來,不知是因皇孫事還是趙王事,對定權也不再如往日般嬉皮笑臉,畢恭畢敬向他行過禮,見他即刻要走,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不去看看阿元嗎?他剛剛睡著了。」定權停住腳步,沉著臉道:「我擇定了吏部尚書朱緣做你的開蒙老師,你回去仔細準備,三日後出閣拜師,日後也不要總是往這裡亂走。」定梁不敢多言,只得低頭答道:「臣遵旨。」
定權徑至後宮,依舊未令通報,信步進了顧孺人的閣子,去冬宮人多病,她閣中的兩個病者經周循上報,定權親允直接遣出宮後,也一直顧不上添補新人,此刻內外皆是一番寥落景象。
阿寶並未在閣內,據稱是心情抑鬱,帶了二三宮人到東宮後苑散心。定權亦不遣人催促,令所有宮人離開,隻身在閣中靜待她歸來。窮極無聊時,不免背手來回走動,見她閣外懸掛的那幅觀自在像似乎有些歪斜,一時又找不到叉竿,忍不住踏著椅子伸手想將它牽平。
畫軸不算沉重,但或許是手一滑,寶相落地。他自地上拾起了卷軸,拂了拂裱背沾染的灰塵,神情忽然怔忡。
待阿寶攜宮人回還時,定權一手正無賴地合上她案上一隻文具匣,寶相已經重新掛好如前,他自然也沒有向她提及這樁小事。他靜待她行過禮,聲色平靜地通告:「我來告訴你,他已經歿了。」
阿寶面色一白,繼而淡淡一笑道:「恭喜殿下得償所願。」
定權道:「也恭喜你。」
阿寶微笑道:「妾尚有何喜?」
定權道:「我會替你找到你的兄弟的。」
阿寶垂首沉默片刻後,搖頭道:「謝殿下厚意但是不必了,他一個罪余之人,於王土上苟且偷生,在殿下手中也好,在他人手中也好,又能有什麼分別?」
定權走近一步,伸過手,似乎是想握住她的手,「這和我們開始說好的不一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論他想做什麼,都被她避開了,她乏力地笑笑道:「你不會明白的。」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不想再明白什麼,他看著她,正了臉色,點點頭道:「我不過是來知會你此事。你知道了,我這就走了。」
她亦不挽留,屈膝施禮,「恭送太子殿下。」
沒有按照禮法,沒有按照慣例,這一次她沒有再目視他離去的背影。她同時轉過了身,朝著與他相背的方向,靜默地走入那被窗外的春光遺棄的、庭院深深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