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七年春二月廿七日,常朝。
自本月廿五至本日的三日中,皇帝已又下旨抄了趙庶人的府邸,而趙王突然獲罪,為太子杖殺一事,亦早已無人不知。
抄家的敕旨經由中書省發放,罪人雖是未經司法,由金吾左衛按中旨秘密處置,而具體結案的卷宗卻要由刑部和金吾衛共同結具。然而中書令杜蘅過去既親東宮,新任刑部尚書又全然對天子俯首帖耳,所以敕也罷,卷宗也罷,在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衙門及御史台的清流言官反應過來之前,都得以順利下行,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其實不必中書省和刑部如此用心,司法衙門和清流言官面對這一事態,也已徹底懵懂。十五日朝會後,非但三法司,可謂全朝都被太子脅迫著參與了此案,人證物證俱在,皆知本次太子涉嫌謀反一案發難自趙庶人。照常理推論,趙庶人與太子公然決裂後,為求速戰成功,立即散佈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謠言,也非不可能。總之,前前後後諸事坐落在最終這個結果上,絲絲入扣,似乎並沒有什麼過分可疑的地方。而趙庶人固然死於太子手下,太子卻是光明正大地奉旨辦事,無論朝臣們有多少憤恨,多少不滿,亦只可攻訐太子謀私報復,而不可涉及其他。
對此事存疑的人並非沒有,亦並非少數,然事情牽涉過巨,天心又如此明朗,加之死者不能復生,是以疑者固然多,而公開質疑者卻暫時無人。
廿七日朝會上,百官就位,皇帝命刑部首先向諸臣宣佈的,便是本案的處理結果。雖是初次公佈,其實於眾人而言已不是新聞:趙王定楷以謀大逆定罪,廢為庶人,原擬流放,因受刑時斃命,按庶人身份葬京郊西山。未察其有朋黨,故趙王府除主管長和等數人論死外,餘人一律流配。
這是群臣早已料到的,和五年前一樣,沒有牽連,沒有波及。由大亂入大治,只是一夕間事。不同的是,現在孝端皇后已薨,廣川郡王已放,趙庶人已卒,看來趙氏因婚姻而短暫融入天家的那縷血脈,已經徹底為天家剔除。
群臣沒有料想到的是,皇帝繼而的詔令,卻與本次看來已經完勝的皇太子相關。第二旨公文言詹事府主簿許昌平雖查明清白,然因素日不加檢點,行事輕浮,與皇太子逾矩私交,私相授受,方使宵小有可圖之機,致險釀巨變。本應嚴懲,以國喪大赦,勒令剝奪功名,卸職返鄉,終身不得出仕。而詹事府及兩春坊上下一干所有官員,輔佐太子不力,以失職罪,無論本職jiān zhi,一概革除,同樣敕令返鄉。
詹府和左右春坊官員中,不乏本職為尚書侍郎寺卿一類的高位,不乏有數十年宦齡的幾朝舊臣。一般處罰,不過移除jiān zhi,甚或本職降級,像如此不問青紅皂白一律革職,是國朝百年從未有過的先例。何況春坊與此事本無干涉,完全是受了池魚之殃。
三省早已無力與六部抗衡,天子而今的詔令,已經無人能夠違拗駁回。
處分東宮班貳,與直接處分皇太子無異,如此牽連廣泛,則比直接處分皇太子還要嚴重得多。按照道理來說,皇太子必須當廷謝罪,自請處罰。而在面色鐵青的皇太子行動之前,一個面色比他還要難看數倍的人,首先口吐白沫,咕咚一聲栽倒在了朝堂之上。
定權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已經二度昏厥的禮部侍郎、詹府詹事傅光時,代皇帝下令道:「扶他下去。」
衛士將眾人看來毫無格調毫無出息的傅光時拖出,皇帝舉手制止了欲圖出班的皇太子,「不急。」
陳謹接著宣佈了第三道詔令,言因邊事不寧,國家不安,抱未雨綢繆之念,為保都中穩定無虞,令樞部與吏部商議章程,於即日起整頓上直十二衛及二十四京衛。
聖意也再清楚不過,雖然處決了趙庶人,但天子對皇太子的戒心和疑心並未卸除,甚或加劇。
革東宮班貳和整京衛的聖旨連珠同下,中無間隙,看來事小,皇太子卻尷尬異常。不謝罪固屬不臣之舉,謝罪無疑是昭示眾人此二事自己皆脫不了干係。他略微遲疑,終選擇仰首倨傲,無所表示。
皇太子為皇帝猜忌至此,仍做出這種無禮挑釁的舉動,終使滿朝的正人君子忍無可忍。衣紅腰金的都御使出列道:「陛下,皇太子無視陛下親親厚意,承旨挾私,濫刑追比致宗室死亡,實在有污天子寬和聖名,臣請陛下以忤旨處分,以為天下為臣子者戒。」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數年來早已看皇太子不順眼之至的道德鴻儒們,因有人牽頭,突然群情激盪。或言皇太子不安本位,依靠天子信任預權涉政或言皇太子不修德行,舉止輕率,贈帶一事即無趙庶人攻訐之情,亦非儲君當作當為的正當行徑或言前月天子發敕長州,聽聞皇太子居然同具書信,有干涉大政之嫌或言皇太子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實難為臣子楷模。
朝會的本意是宣召趙庶人的罪行,而形勢居然全然反轉,似乎被謗訕被詰告的儲君才是真正的十惡罪人。
實際上早已淪為mi shū郎的尚書令杜蘅站立無一語,天子直隸的吏樞刑禮戶工官員站立無一語,與無一語回護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視著眾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驚、不懼、不羞、不怒,站立無一語,似早有此準備,早有此覺悟。
遍殿攻訐聲中,一站列班末的綠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聲反駁道:「五年來殿下宵衣旰食,嘔心瀝血,為一斤二斤錢糧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時,爾等嘵嘵吠月之口,又在何處?!」
眾人因詫異而暫住口,言者不過是戶部度支司一個五品司務,看來年紀尚輕。
片刻靜默後,一翰林冷笑開言道:「在其位謀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儲副以養德為最重,庶政雜務,豈可涉及干預,甚乃至於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如此,則置國法人倫於何地位?置聖天子與眾臣工於何地位?日後臣等修史,當為直筆,當為曲筆?難道竟要以此為本朝遺澤,為萬世楷模?」
青銅鑄史,鐵筆如椽,書寫青史的正是他們。當刀筆刻入殺青的竹簡,當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堅持被一筆一畫謀殺,當他活生生的人生佔據半面雕版,為最終的白紙黑字替代,流傳為永垂不朽、萬世不易的字據,從那字與字裡,行與行間,還有誰會在意,還有誰能在意,那些他愛過的、恨過的,他擁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掙脫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奮力掙脫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為人的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閉目,掩去了這場生前的鬧劇。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他拂袖而去,眾人悻悻住口。
皇孫蕭澤自跟隨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宮後一直發熱咳嗽,貪眠拒食,遷延不愈,算來大約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斷斷續續便受過些風寒,也斷斷續續好過幾回,是以本次從人並未過分重視,何況東宮局勢一時風雨飄搖,幾有覆巢之虞,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雖皇太子妃謝氏一直憂疑去冬無雪,今春或將易染時疫,然皇帝既下旨禁東宮出入,太子原本無暇關心也好,即關心為避嫌疑並不上報延請太醫也好,此一旬內便一直由東宮典藥局診辨服侍,看來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壞。直至結案後取消東宮門禁,亦一直未見皇帝派遣太醫,而至廿八日午後皇孫於睡夢中忽然氣促高熱,嘔吐不止,太子妃方大驚大急。數日內長沙郡王本一步不離地守著皇孫,陪他講笑,許他病癒後種種遊樂,此時見狀,跑出閣外,直至太子閣中詢問,閣內宮人方告知太子已經具輿離宮,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說完,便向延祚宮門方向飛奔而去,終於在永安門處追到了太子及隨從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