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馬明尋常百姓打扮,來到德州知府衙門,給門房遞上門敬,說了來由。門房收下門包,說:「你們呀,見不著知府大人。」
劉景說:「我們是知府大人的親戚,大老遠從山西來的,就煩請您通報一下。」門房只是搖頭。
馬明以為門房嫌門包小了,又要掏口袋。門房搖搖手,說:「不是那意思,您二位是老爺的親戚,我們也都是老爺從山西帶來的人。告訴您二位,真見不著我家老爺。」
劉景問:「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嗎?」
門房抬眼朝門內望望,悄聲兒說:「我家老爺已被二巡撫請去濟南了,聽說是來了欽差。」
馬明問:「二巡撫?怎麼還有個二巡撫?」
門房只是搖頭,不肯再說半個字。
兩人只好出來,不知如何是好。馬明說:「既然如此,我們趕緊去濟南回復老爺吧!」
劉景想想,說:「不,你真以為我們是走親戚來的?老爺是要我們摸清這邊情況。既然張大人去了濟南,我倆不如暗訪民間去。」
馬明說:「老爺沒有吩咐,我倆不好自作主張吧?」
劉景說:「我們白跑一趟,回去又有啥用?不如去鄉下看看。」
出了城,兩人不識南北,只懵懂往前走。見了個村子,兩人進去,見了人家就敲門,卻總不見有人答應。推門進去看看,都空空如也。終於看見有戶人家門前蹲著位老人,劉景、馬明忙上前搭話。
劉景說:「大爺,我們是生意人,知道你們這兒出產玉米,想收些玉米。」
老頭望望他們,說:「你們四處看看,看見哪裡有半根玉米棍兒嗎?我們這幾年都受災荒,鄉親們十有八九都逃難去了!」
馬明說:「我們生意人,就是耳朵尖。聽說山東今年豐收,百姓感謝朝廷前幾年救濟之恩,自願捐糧一成給官府呀?」
老頭兒長歎一聲,說:「那都是官府哄朝廷的!」
劉景說:「朝廷怎麼是哄得了的?沒有糧食交上去,怎麼向朝廷交差呀!」
老頭說:「那還用問?就只有逼百姓了!」
不多時,圍過來一些人,儘是老弱之輩。一位老婦人插話說:「如今官府裡的人,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世上的事理通通不知道。說什麼,沒有糧食交,就交銀子!」
老頭兒說:「是啊,真是天大的笑話,地裡沒有收成,百姓哪來的銀子?」
一位中年男子說:「我在外頭聽人說,現在這位巡撫,自己倒是清廉,不貪不佔,就是太嚴酷了!聽說他自小是在宮裡長大的,不懂民間疾苦,對自己苛刻,對百姓也苛刻!唉,總比貪官好!」
老頭搖頭歎道:「是呀,只怪老天不長眼,老降災荒!這位巡撫啊,我們百姓還真不好怎麼怪他!」
馬明問:「你們沒糧食,還得向上頭自願捐糧。不說你們交不了差,官府也交不了差呀!」
老頭兒說:「那也未必。有些大戶人家,田畝多,地又好,還是有糧食。」
劉景問:「老伯,您能告訴我哪戶人家地最多?我們想看看去。」
老頭搖搖頭,說:「那還用老漢我說?您瞧哪家院兒大,肯定就是大戶人家了。我勸你們不要去。你們是外地人,不識深淺,會吃虧的!」
馬明說:「不妨,我們只是做生意,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兩人辭過老鄉,繼續往前走。果然看見一家大宅子,高牆朱門,十分氣派,便上去扣環。門裡有人應了,問道是誰。劉景回道:「做生意的。」
大門邊的一個小旁門開了,出來一個人,問道:「做生意的?要做什麼?」
馬明不知道,鄉下這等有錢人家,門房上也是要行銀子的,只說:「我們想見見您家主人!」
門人打量著兩位來人,說:「見我們家主人?告訴你們,德州知府張大人都比我們家老爺好見!」
劉景見這門人無禮,忍不住來了火氣:「你們老爺家大門大戶的,應是仁德之家,你說話怎麼這麼橫?就不怕你家老爺知道了打你的屁股?」
門人圓睜雙眼:「我先打了你的屁股再說!」
門人說話就擂拳打人,劉景閃身躲過,反手一掌,那門人就趴下了。門人叫道:「你們真是膽大包天了,跑到朱家門前打人來了。來呀,有強盜!」
門裡登時閃出四條漢子,個個強壯如牛,不由分說,掄起拳頭就朝劉景和馬明打來。劉景、馬明身手了得,四個漢子不是他倆對手。突然,正門大開,四個漢子且戰且退。劉景、馬明緊追進門,大門吱地關上,幾十個壯漢蜂擁而來,將他兩人圍了起來。
這時,聽得一聲斷喝:「哪來的刁漢,如此大膽?」
人牆開處,站著一個中年漢子,一看就像主人。門人低頭說:「朱爺,這兩個人在這裡撒野,您看,把我打成這樣了!」
這位叫朱爺的望著門人說:「去,你把它打回來!」
門人朝劉景、馬明跟前試探著走了幾步,不敢上前。朱爺怒道:「真是沒用的東西,這麼多人替你撐腰,你都是這個熊樣兒!還要別人替你打回來?」
劉景朝朱爺拱手說道:「這位老爺想必是主人吧?我們是生意人,上門來談買賣的。可您家守門的人,惡語相向,出手打人,我只是還手而已。」
朱爺哼哼鼻子,說:「上我朱家大門,敢還手的還真沒見過!」
馬明聽這姓朱的說話也是滿嘴橫腔,便道:「瞧您家門柱上對聯寫得倒是漂亮,詩書傳千秋,仁德養萬福!詩書仁德之家,怎會如此?」
朱爺冷冷一笑:「你倆還敢嘴硬!我們不用動手,只要我吆喝一聲,闔府上下每人吐口口水,都會淹死你們!」
劉景說:「我想您家不會靠吐口水過日子吧?總得做點兒正經事兒。我倆不過就是上門來談生意,怎麼會招來如此麻煩呢?」
又聽得有人喊道:「什麼人在這裡吵鬧?」
那個叫朱爺的馬上謙卑起來,弓起身子。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此人儀表堂堂,器宇不凡。原來這位才是朱家老爺,名叫朱仁。剛才那位叫朱爺的,只是朱家管家朱福。
朱福說:「老爺,來了兩個撒野的外鄉人!」
朱仁和言悅色:「您二位幹什麼的?」
劉景說:「我倆是山西來的商人,想上門談生意,不想被您家門人打罵,就衝撞起來了。」
朱仁回頭望望那些家人,說:「你們真是放肆!我交代過你們,凡是上門來的,都是客人,怎麼這樣無禮?」
朱福趕緊賠罪:「老爺,都是我沒把他們管教好!」
朱仁拱手施禮:「朱某單名一個仁字,讀過幾年書,下過場,落榜了,就不想試了,守著份祖宗家業過日子。家人得罪兩位了,朱某賠罪。兩位請裡面坐吧。」劉景、馬明也各自報了名號。朱仁把兩位客人請了進去,看茶如儀。
朱仁問道:「朱某同山西商家有過交往。敢問兩位是哪家商號?做什麼生意?」
劉景信口道:「太原恆泰記,主要做鐵器,別的生意也做。」
朱仁說:「恆泰記啊,你們東家姓王,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只是我朱家沒做過鐵器生意,隔行如隔山,不知您二位想同朱某做什麼生意?」
馬明說:「今年山西大旱,收成不好。我們聽說貴地今年豐收了,想採買些玉米販過去,一則救濟百姓,二則也可有些賺頭!」
朱仁聽了,格外警醒:「您二位怎麼知道我們這兒豐收了?」
劉景笑道:「不是到處都在傳嘛!都說今年山東大獲豐收。我們在濟南有分號,在那邊就聽說百姓要把一成的餘糧獻給朝廷。」
馬明說:「是呀,我們打算在山東別的地方採買些麥子,在德州採買些玉米。」
朱仁笑笑,說:「你們耳朵倒是尖得很啊!只是,你們知道嗎?巡撫衙門通告,山東的糧食一粒也不得賣到外省!」
劉景很是不解,問:「有餘糧又不讓百姓賣出去,這是為何?」
朱仁神秘一笑,說:「其實呀,嗨,同你們外鄉人說了也無妨,其實山東沒有餘糧!二位剛才遭遇朱某家人無禮,也是事出有因。我們這兒連年災荒,很多百姓就聚眾為盜。門人喊聲有強盜,家丁就聞聲趕去了。」
馬明吃驚地望望劉景,問道:「沒有餘糧?為何空穴來風?」
朱仁說:「也可以說,只有像我家這樣的大戶有餘糧,別人飯都沒吃的,哪來的餘糧?」
馬明故意生氣起來:「哎,是誰在亂說呀?害得我們辛苦跑一趟。大哥,我們就不打攪朱老爺了,回去吧。」
劉景叫馬明別急,回頭對朱仁說:「朱老爺,我這兄弟就是性子急。我想既然朱老爺家有餘糧,我們可否做做生意?」
朱仁很為難的樣子:「我不是說了嘛?巡撫衙門通告,不准把糧食賣到外地去!」
劉景說:「朱老爺,我們做生意的,都是同衙門打過交道的。衙門,總有辦法疏通的。」
朱仁頗為得意,說:「不瞞兩位,要說山東這衙門,再怎麼疏通,也沒我通。只要價錢好,衙門沒問題的。」
劉景甚是豪爽,說:「朱老爺,只要價錢談得好,糧食你有多少,我們要多少。」
朱仁來了興趣:「真的?」
一來二去,生意就談攏了。劉景很是高興,說:「朱老爺真是爽快人。好,這就帶我們去倉庫看看貨。」
兩人說著就要起身,朱仁卻搖搖手,說:「我家糧食生意,都是在濟南做,那邊碼頭好。玉米都囤在濟南朱家糧倉。」
劉景面有難色,說:「我們看不到貨,這個……」
朱仁哈哈大笑,說:「二位放心,二位儘管放心!今兒天色已晚,您二位委屈著在寒舍住下,萬事明日再說。」
劉景、馬明假意推托幾句,就在朱家住下了。兩人夜裡悄悄兒商量,越發覺得朱仁這人非同尋常,明日乾脆把他誆到濟南去。次日吃罷早飯,朱福已把買賣契約擬好了,送給他家老爺過目。朱仁接過看看,交給劉景。劉景看罷,大惑不解,問:「朱老爺,怎麼提貨地點在義倉?不是在您朱家糧倉嗎?」
朱仁也不多說,只道:「兩位放心,你們只管簽字,不用管是在義倉還是哪裡提貨,保管有糧食就行了。」
劉景說:「我當然放心。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
朱仁拱手道:「但說無妨!」
劉景說:「這麼大筆買賣,這契約還得我家老爺簽。可這來來去去地跑,又怕耽擱了生意。可否勞朱老爺親往濟南一趟,也好同我家老爺見個面?」
朱福在旁插話說:「兩位老闆,我家老爺是個讀書人,終日裡只讀讀書,吟詩作對,生意上的事都是在下打點,他可是從不出面的。」
劉景說:「我家老爺也是讀書人,好交朋友,說不定同朱老爺很談得來的。」
朱仁笑道:「是嗎?既然如此,我倒想會會你們老爺。好,我就去趟濟南吧!那邊我有許多老朋友,也想會會!」
劉景回頭對馬明說:「那太好了。馬明,你不妨快馬回濟南稟明老爺,我陪朱老爺隨後就到!」
朱仁笑道:「劉兄倒是性急啊!」
劉景說:「我家老爺有句話,商場如戰場,兵貴神速!」
朱仁拊掌而笑:「說得好,說得好,難怪你們恆泰記生意做得這麼大!」
馬明出了朱家,快步趕路,逕直去了驛站,出示兵部勘合憑證,要了匹好馬,飛赴濟南。這邊劉景同朱仁等坐了馬車,不緊不慢往濟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