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巡撫富倫坐在簽押房公案旁用餐,飯菜只是一葷一素,幾個大饅頭。他一邊吃飯,還一邊看著公文。掉了粒饅頭渣在桌上,富倫馬上撿起,塞進嘴裡。旁邊侍候他吃飯的衙役們雖是見慣不驚,心裡總還是感歎不已。
這時,幕僚孔尚達前來稟報:「巡撫大人,有個叫何宏遠的商人求見您!」
富倫一聽,臉就黑了:「商人?本撫從來不與商人往來,難道你不知道?」
孔尚達說:「我也同他說了,巡撫大人實在忙得很,飯都是在簽押房裡吃,哪有工夫見你?那人說事關重大,一定要請巡撫大人撥冗相見。」
富倫沒好氣地說:「一個商人,不就是想著賺錢嗎?還能有什麼大事?」
孔尚達說:「庸書以為,您還是見見他,好好兒打發他走就得了。」
富倫歎道:「唉,本撫手頭事情忙得不得了,欽差要來,我總得理一理頭緒呀,還要見什麼商人。好吧,讓他到客堂等著。」
富倫說著就放下飯碗,孔尚達卻說:「巡撫大人,您還是先吃完飯再說吧。」
富倫揮揮手:「先見了他再來吃飯吧。」
孔尚達搖頭半日,說:「巡撫大人就像當年周公啊,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富倫卻不愛聽這話:「老夫子,您就別肉麻了,咱們呀,給百姓幹點兒扎扎實實的事情吧!」
富倫去到大堂,何宏遠忙迎上來拜道:「小民何宏遠拜見巡撫大人。」
富倫不叫他坐,自己也站著:「說吧,什麼事?」
何宏遠說:「巡撫大人,小民想從外地販些糧食進來,請巡撫大人准許。」
富倫臉色大變:「今年山東糧食大獲豐收,要你販什麼糧食?巡撫衙門早就發了通告,不准私自買賣糧食,你難道不知道?」
何宏遠說:「正是知道,小民才專門前來請求巡撫大人。」
富倫冷眼望著何宏遠:「你既然知道,還故意同巡撫衙門對著幹,是何居心?」
何宏遠遞上一張銀票:「巡撫大人,請您高抬貴手!」
富倫勃然大怒:「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堂堂衙門之內,你竟敢公然賄賂本撫!來人,打出去!」
立時進來兩個衙役,架起何宏遠往外走。何宏遠自知闖禍,高聲求饒。
富倫不管那麼多,只對孔尚達說:「老夫子,我說過凡是商人都不見,你看看,果然就是行賄來的!」
孔尚達面有愧色,說:「撫台大人的清廉,百姓是知道的,您對朝廷的忠心,百姓也是知道的。可是上頭未必知道。您報了豐年上去,皇上就派了欽差下來。聽說陳廷敬辦事一是一,二是二。」
富倫冷冷一笑:「他陳廷敬一是一,二是二,我就不是了?」
孔尚達說:「可是撫台大人,地方政事繁雜,民情各異,百密難免一疏,就怕陳廷敬吹毛求疵!」
富倫卻道:「本撫行得穩,坐得正,不怕他雞蛋裡挑骨頭。本撫要讓陳廷敬在山東好好看看,叫他心服口服地回去向皇上覆命!」
孔尚達說:「陳廷敬同張汧是兒女親家,按說應去德州府看看。可他直接就上濟南來了,不合情理呀。」
富倫說:「那是他們自家的事,我且不管。他不按情理辦事,我也不按情理待之。他沒有派人投帖,我就不去接他。他擺出青天大老爺的架子,我比他還要青天!就讓他在山東好好看看吧。」
卻說陳廷敬一行到了濟南郊外,遠遠地看見很多百姓敲鑼打鼓,推著推車,很是熱鬧。陳廷敬吩咐道:「大順,你騎馬前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大順打馬前去,不多時回來稟道:「老爺,百姓送糧去義倉,說是這幾年大災,多虧朝廷救濟,不然他們早餓死了。今年豐收了,自願捐糧!」
說話間陳廷敬的轎子走近了送糧百姓,突然領頭敲鼓的人大喊一聲:「拜見巡撫大人!」
鑼鼓聲停了,百姓們一齊跪下,喊道:「拜見巡撫大人!」
陳廷敬想自己路上都當了兩回巡撫大人了,暗自覺著好笑。他下了轎,朝老鄉們喊道:「鄉親們,都起來吧。」
老鄉們紛紛起來,原地兒站著。陳廷敬又叫剛才敲鼓的那位,那人卻茫然四顧。大順便指著那人:「欽差大人叫你哪。」
那人慌忙跪下:「原來是欽差大人呀?草民驚動大人了,萬望恕罪!」
陳廷敬說:「起來吧,你沒有罪。你們體貼朝廷艱難,自願捐獻餘糧,本官很受感動。本官想留你敘敘話如何?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回道:「小的叫朱七,我……我這還要送糧哪!」
陳廷敬道:「不就少個敲鼓的嘛,不妨!大順,招呼好這位朱七。鄉親們,你們送糧去吧!」
朱七像是有些無奈,卻只好把鼓和槌子給了別人,自己留下了。場面甚是熱鬧,沒人在意有位騎馬少年遠遠地站在那裡。
進了濟南城,大順先去巡撫衙門投帖。不多時,大順回來,說富倫大人在衙裡恭候。快到巡撫衙門,卻見富倫早迎候在轅門外了。陳廷敬落了轎,富倫迎了上來。
富倫先拱手向天:「山東巡撫富倫恭請皇上聖安!」
再朝陳廷敬拱拜:「見過欽差大人!」
陳廷敬也是先拱手向天,然後還禮:「皇上吉祥!欽差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禮部侍郎陳廷敬見過撫台大人!」
富倫道:「富倫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請!」
那位神秘少年騎馬站立遠處,見陳廷敬隨富倫進了衙門,便掉馬去了。
進了巡撫衙門客堂,早有果點、茶水侍候著了。陳廷敬坐下,笑道:「巡撫大人奏報,山東百姓感謝朝廷前幾年救災之恩,自願捐糧一成獻給國家。皇上聽了,可是龍顏大悅呀!可皇上又念著山東連年受災,擔心百姓顧著感激朝廷,卻虧待了自己,特命廷敬前來勘實收成。」
富倫面帶微笑,說:「陳大人,您我都是老熟人,剛才我倆也按朝廷禮儀盡了禮,我就直話直說了。您是來找我麻煩的吧?」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巡撫大人的確是直爽人。我雙腳踏進德州境內,就見百姓沿路迎接,把我當成了巡撫大人。到了濟南,遇上去義倉送糧的百姓,又把我當成巡撫大人。富倫大人,您在山東人望如此之高,我哪裡去找您麻煩呀!」
富倫笑道:「陳大人該不是在說風涼話吧?」
陳廷敬很是誠懇的樣子:「富倫大人說到哪裡去了!我是個京官,地方上一日也沒待過。到這裡一看,方知百姓如此愛戴一個巡撫,實感欣慰。這其實都是在感謝朝廷啊!」
富倫不由得長歎起來:「陳大人真能如此體諒,我也稍可安慰了!地方官難當啊!不是我說得難聽,朝中有些京官,總說封疆大吏在下面如何風光,如何闊綽!讓他們下來試試,不是誰都幹得好的!」
陳廷敬喝了口茶,說:「廷敬佩服富倫大人才幹,到任一年,山東就如此改觀!也不知前任巡撫郭永剛那幾年都幹什麼去了!」
富倫搖搖頭,說:「前任的事,不說了,不說了。不知陳大人如何安排?我這邊也好隨時聽候吩咐!」
陳廷敬說:「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明日想去看看義倉,然後查看一下百姓捐糧賬目,就完事了。」
富倫道:「如此甚好!只是皇上還沒恩准,我們還不敢放開接受捐獻,實在壓不住的就接受了一些。義倉還沒滿哪!各地捐糧數目倒是報上來了。」
陳廷敬點頭說:「這個我知道,全省共計二十五萬多石。」
這時,聽得外頭有喧嘩聲。富倫吩咐左右:「你們快去,看看怎麼回事!」
又聽得外頭有人喊著什麼欽差,陳廷敬便說:「好像是找我的,我去看看。」
富倫忙勸道:「陳大人,下頭民情複雜,您不要輕易露面。」
陳廷敬只說無妨,便同富倫一道出去了。原來外頭來了很多請願百姓,有人嚷道:「我們要見欽差大人!咱山東百姓好不容易盼來了一位清正廉潔的巡撫,朝廷卻不信任,還要派欽差下來查他!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見富倫出來了,一位百姓喊道:「巡撫大人,您不要怕,我們山東百姓都可為您作證!」
富倫卻是怒目圓睜:「你們真是無法無天了!什麼是欽差你們知道嗎?就是皇上派下來的!皇上是天!你們怎敢如此胡鬧?你們以為這是在幫我嗎?這是幫倒忙!」
陳廷敬朝百姓們拱手道:「本官不怪你們,有話你們說吧。」
前幾日在巡撫衙門挨了打的何宏遠高聲喊道:「欽差大人,您看看我這頭上的傷,這傷就是巡撫大人吩咐手下人打的,巡撫大人可是清官哪!」
突然冒出這麼個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人,大夥兒都哄地笑了起來。陳廷敬聽著也覺得蹊蹺,問:「這倒是件稀罕事,說來聽聽?」
何宏遠說:「我前幾日去巡撫衙門送銀子,被巡撫大人趕了出來,還挨了棍子。」
富倫睨視著何宏遠,道:「你真是無恥!做了這等見不得人的事,還敢當眾說出來!」
何宏遠低頭說道:「小民的確沒臉面,可我親眼見識了您這樣的清官,自己受些委屈也心甘情願了。」
陳廷敬點頭不止,說:「巡撫大人您看,山東百姓多麼淳樸啊!」
富倫忙拱手向天:「這並非我富倫的功勞,而是我們各級官員每月宣講皇上《聖諭十六條》,春風化雨,沐浴萬象。」
陳廷敬正同富倫讚許民風,不料有人喊道:「欽差大人,我們山東既是孔孟故里,也是宋江家鄉。欽差大人如果故意找巡撫大人麻煩,小心自己回不了京城!」
富倫跺腳怒罵:「大膽,真是反了!把這個人抓起來!」
眾衙役一擁而上,抓了這個人。陳廷敬忙說:「巡撫大人,還是放了他吧。他這話有些難聽,卻半個字都沒說錯。」
富倫不依,道:「欽差大人,這個人竟敢在巡撫衙門前面說這種反話,應按律重罰!請您把他交給本撫處置。帶下去!」
「鄉親們,本撫求你們了!你們在此喧鬧,成何體統?你們一片好心要幫我,卻是在害我呀!你們都回去吧。」富倫說著,突然跪了下來,「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本撫今兒就拜拜你們!只要你們各安本業,好好地過日子,本撫就感激萬分了!」
百姓們都跪下了,有人竟哭泣起來,說:「巡撫大人,我們都聽您的,我們這就回去!」
大家都跪著,只有陳廷敬和他左右幾個人站著。他抬眼望去,又見那位騎馬少年,臉上露著一絲冷笑,掉馬離去。
陳廷敬小聲囑咐大順:「看見了嗎?注意那個騎馬少年,他從德州跟到濟南來了。」
次日,富倫陪著陳廷敬查看義倉。糧房書吏打開一個糧倉,但見裡頭麥子堆積如山。接著又打開一個糧倉,只見裡頭堆滿了玉米。
富倫說:「皇上未恩准,我們不敢敞開口子收,不然倉庫會裝不下啊。」
陳廷敬笑道:「有糧食,還怕倉庫裝不下?」
富倫笑笑,回頭對書吏說:「義倉務必做好四防,防盜、防火、防雨、防鼠。最難防的是老鼠,別看老鼠不大,危害可大。倉庫都要留有貓洞,讓貓自由出入。一物降一物,老鼠怕貓咪,貪官怕清官!」
書吏低頭回道:「巡撫大人以小見大,高屋建瓴,小的牢記巡撫大人教誨!」
富倫嘿嘿一笑,說:「你一個守倉小吏,別學著官場上的套話。好好地把自己分內的事情一件一件兒做好了!本撫最聽不得的就是官場套話!陳大人啊,這官場風氣可是到了除弊革新的時候了!」
不等陳廷敬說話,隨行在後的孔尚達接了腔:「巡撫大人目光高遠,居安思危,真令庸書感佩呀!」
富倫朝陳廷敬無奈而笑,說:「陳大人您看看,我才說了守倉小吏,他又來了。老夫子,本撫請你這個幕僚,就是見你是個讀書人,點子多。你呀,多給本撫出點好主意。山東治理好了,百姓日子一年好上一年,也不枉你我共事一場!」
孔尚達頓時紅了臉,說:「庸書謹記巡撫大人教誨!」
突然,一支飛鏢嗖地直飛陳廷敬。大順眼疾手快,推開陳廷敬,那飛鏢正中糧倉門框。眾人高喊抓刺客,卻不知刺客在哪裡。出了這等事情,富倫慌忙賠罪。陳廷敬淡然一笑,只說沒什麼。
沒多時,刺客被抓了回來,按跪在地。仔細一看,原來正是那位騎馬少年。大順手裡提著少年的佩劍,回道:「老爺,正是一直跟蹤您的那個人!」
富倫指著少年喝道:「大膽刁民,竟敢行刺欽差!殺了!」
陳廷敬一抬手:「慢!」又低頭問那少年,「你為何行刺本官?」
少年狠狠橫了陳廷敬一眼,低頭不語。陳廷敬瞧著這人奇怪,讓人掀掉他的帽子,看個仔細。少年掙脫雙手,摀住腦袋。衙役們喝罵著掀掉了少年的帽子,眾人頓時驚了!原來是個面目姣好的小女子。
陳廷敬也吃驚不小,問:「原來是個小女子。你是哪裡人氏,為何女扮男裝,行刺本官?」
小女子依然不開口。富倫說:「刺殺欽差可是死罪!說!」
女子仍不開口,只把頭埋得低低的。陳廷敬吩咐道:「將人犯暫押本官行轅。一個小女子經不得皮肉之苦的,你們不可對她動刑。」
富倫道:「欽差大人,還是將人犯關在衙門監獄裡去吧,怕萬一有所閃失呀!」
陳廷敬笑道:「一個小女子,不妨的。此事蹊蹺,我要親自審她。」
富倫只好點頭:「遵欽差大人之命。欽差大人,讓您受驚了。」
陳廷敬滿面春風:「哪裡哪裡!我看到山東果然大獲豐收,十分欣慰!」
衙役將小女子帶走了,大順隨在後面。
富倫應酬完陳廷敬,回到衙裡,心情大快:「皇上說陳廷敬寬大老成,果然不錯。他不像個多事的人!」
孔尚達卻說:「巡撫大人,我可有些擔心啊!」
富倫問:「擔心什麼?」
孔尚達說:「看著陳大人那麼從容不迫,我心裡就有點兒發虛!」
富倫哈哈大笑:「你心裡虛什麼?這些京官呀,沒在下面幹過,到了地方上,兩眼一摸黑!下面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下面設個套兒,他們就得往裡鑽!何況我山東一派大好,怕他什麼呀?」
孔尚達沉默片刻,說:「庸書有種不祥的預兆,今兒那個女刺客,會誤大人的事!」
富倫問:「怕什麼?她是來刺殺陳廷敬,又不是衝我來的!」
孔尚達說:「庸書想啊,還真不知道那刺客是想殺陳大人,還是想殺巡撫大人您哪!如果她要殺陳大人,這就更加叫人納悶!您想啊,她若是陳廷敬的仇家,就應該是從京城尾隨而來的,沿路都有機會下手,為何要到了濟南才下手呢?」
富倫聽了這話,也覺得有些奇怪:「你懷疑那女子是山東人?」
孔尚達眉頭緊鎖,說:「如果她是山東人,就更不可思議了。陳廷敬在山東怎麼會有仇家?」
富倫問:「你是說她可能是我的仇家?那她為何不早對我下手呢?偏要等到來了欽差的時候?」
孔尚達望著富倫說:「庸書也想不明白。我說呀,乾脆把那女刺客殺了,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富倫思忖片刻,點頭說:「好,此人刺殺欽差,反正是死罪。你去辦吧!」
陳廷敬回到行轅,也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小女子從德州跟著他到了濟南,居然向他行刺!一路上多的是機會下手,她為什麼偏要趕到濟南來呢?陳廷敬正踱步苦思,突然聽得外頭一陣哄鬧,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不多時,大順跑進來回話,原來是那小女子搶下衙役的刀要自殺,被人救下了。
陳廷敬更覺奇怪:「啊?她要自殺?傷著了沒有?」
大順說:「那倒沒有。」
陳廷敬問:「她說什麼了沒有?」
大順說:「從抓進來那會起,她一句話也沒說,飯也不肯吃,水都不肯喝一口。」
陳廷敬沉吟著:「真是怪了。帶她進來。」
大順走到門口交代幾句,過會兒衙役就帶著小女子進來了。小女子很是倔強,怎麼也不肯跪下。兩個衙役使勁按住,她才跪下了。
陳廷敬語氣平和,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塗了。年紀輕輕一個女子,平白無故地要行刺欽差,行刺不成又要自殺。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子低頭不語。
陳廷敬笑道:「世上沒人會閒著沒事幹就去殺人。說吧,為何要行刺我?」
小女子冷冷地白了一眼陳廷敬,又兩眼低垂,拒不說話。大順忍不住喊叫起來:「欽差大人問話你聽見沒有?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陳廷敬朝大順搖搖手,對小女子說:「我新來乍到,在山東並無仇家,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看你不像個平常人家女子,倒像個大家閨秀。」
小女子仍是不吭聲。
大順說:「老爺,看來不用刑,她是不開口的。」
陳廷敬搖頭道:「我相信她要行刺我是有道理的。我只想聽她說說道理,何必用刑?」
問了半日,小女子卻是隻字不吐。
陳廷敬很有耐心,說:「你應該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何況是行刺欽差?假如要治你的罪,不用審問,就可殺了你。可我不想讓你冤枉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這時,馬明突然推門進來,陳廷敬便叫人把小女子帶下去,等會兒再來審問。大順遞上水來,馬明顧不上喝,便把德州所聞如此如此說了。
陳廷敬略加思忖,提筆寫了封信:「馬明,辛苦你馬上去趟恆泰記,請他們看在老鄉面上,到時候暗中接應。」
馬明帶上陳廷敬的信,匆匆出門了。大順問:「老爺,再把那女刺客帶來?」
陳廷敬搖頭說:「不忙,先把向大龍和週三叫來。」
大順帶了向大龍和週三進來,陳廷敬目光冷峻,逼視著他們,良久,嘴裡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說吧!」
兩人臉都白了,面面相覷。向大龍壯著膽子問:「欽差大人,您……您要我們說什麼?」
陳廷敬冷冷地說:「你們自己心裡明白。」
向大龍小聲說:「欽差大人,您可是我們百姓愛戴的欽差呀!我們百姓愛戴好官,這難道做錯了嗎?」
陳廷敬說:「你倆跟我好幾日了,見我沒問你們半句話,就以為自己碰上天下頭號大傻瓜了是嗎?」
向大龍仍是糊塗的樣子:「欽差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您要我們說什麼呀!」
陳廷敬怒道:「別演戲了!你們早已知道我是欽差了,還要巧言欺詐,就不怕掉腦袋?」
兩人撲通跪下,把什麼都招了。原來兩人真的是德州府的衙役,路上場面都是巡撫衙門那位幕僚孔尚達派人安排的。德州連年災荒,富倫卻不准往朝廷報災,要的是個太平的面子。德州這邊百姓便四處逃荒,還鬧了匪患。富倫知道張汧同陳廷敬是親戚,就先把他請到濟南去了。
陳廷敬聽罷,氣憤已極,罵道:「哼,我就知道你們是衙門裡的人!你們想想,你們都是做的什麼事呀?花錢買了東西,雇了百姓來做假,百姓背後會怎麼說你們?我不想當著百姓的面揭穿你們,是顧著你們的臉面,顧著朝廷的臉面,也是顧著我自己的臉面!你們不要臉,我還要哪!」
審完向、週二人,陳廷敬又讓人把那送糧敲鼓的朱七帶了進來。那朱七是沒見過事的,嚇唬幾句,就倒黃豆似的全招了。原來義倉裡的糧食,既有官府裡的,也有朱仁家的。那朱仁同二巡撫孔尚達是把兄弟,凡事全聽巡撫衙門的。
事情都弄清楚了,陳廷敬警告說:「朱七你聽著。你受人指使,哄騙欽差,已是大罪。如果再生事端,那就得殺頭了。你好好在這裡待著,如果跑出去通風報信,後果你自己清楚!」
朱七叩頭如同搗蒜:「小的知罪!那是要殺頭的!」
大順在旁嚇唬道:「要是不老實,當心欽差大人的尚方寶劍!」
朱七被帶下去了,大順替陳廷敬續了茶,說:「老爺,俺頭回見您審案,你可真神哪!您怎麼就知道他們是假扮的百姓呢?」
陳廷敬笑道:「我神什麼了?看他們的神態、模樣兒,就知道有詐!不是有人指使,哪會有這麼多百姓自己跑來迎接官員?哪會有百姓敲鑼打鼓送糧食?只有底下人把上頭當傻子,上頭的又甘願當傻子,才會有這種事兒!還有書上說的,什麼清官調離,百姓塞巷相送,一定要送給清官萬民傘,這大都是做假做出來的!」
大順納悶:「那我打小就聽人說書,百姓送萬民傘給清官,皇上知道了,越發重用這個清官,那都是假的呀?」
陳廷敬說:「歷朝歷代,也有相信這種假把戲的皇上。」
大順問:「那老爺您說,那些皇上是真傻呢,還是裝傻?」
陳廷敬笑笑,說:「大順,皇上才聰明哪!這個話,不能再說了。對了,大順,你不要老亂說我有皇上尚方寶劍,你看見了?那都是戲裡頭唱的!」
大順嘿嘿地笑著,替老爺鋪好床,下去了。
陳廷敬才要上床睡覺,忽聽得外頭大喊抓刺客。陳廷敬忙披上衣,抓起身邊佩劍,直奔門口,卻被大順攔住了。外頭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得廝殺聲、叫罵聲亂作一團。
不多時,人聲漸稀,馬明跑進來回話:「老爺,我剛從外頭回來,正好撞見有人摸著黑往那兒去,像是要殺那姑娘。」
原來馬明同恆泰記那邊說好了,剛回到行轅。陳廷敬問:「抓住人了沒有?」
馬明說:「他們有四五個人,天又黑,跑掉了。」
陳廷敬把衣服穿好,說:「去看看那姑娘。」
大順搬來張凳子,陳廷敬坐下,問:「姑娘,你知道是什麼人要殺你嗎?」
姑娘冷眼望著陳廷敬,不開口。
陳廷敬說:「姑娘,我在替你擔心哪!你不說出真相,我們救了你一次,不能保管救得了第二次!」
姑娘像塊石頭,大順忍不住氣道:「你這個姑娘,真是不知好歹!欽差大人現在沒問你為何行刺,倒是擔心你的性命,你還不開口!」
姑娘冷冷一笑,終於說道:「如此說,這位大人就是位好官了?笑話!」
大順說:「咱欽差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爺!」
姑娘說:「同富倫之流混在一起的能是青天大老爺!」
陳廷敬點頭道:「哦,原來姑娘是位替天行道的俠女呀!」
姑娘怒視陳廷敬:「你別諷刺我!我是俠女又怎麼樣?」
陳廷敬說:「那麼姑娘是在行刺貪官了。」
姑娘說:「你不光是貪官,還是昏官、庸官!」
大順喝道:「休得無禮!咱欽差大人可是一身正氣,兩袖什麼來著?」
馬明笑笑,說:「兩袖清風!」
陳廷敬朝大順和馬明搖搖手,對姑娘說:「你說說,陳某昏在何處,庸在何處?」
姑娘說:「你進入山東,明擺著那些百姓是官府花錢雇的,你卻樂不可支,還說謝鄉親們呀,真是傻瓜!」
陳廷敬笑了起來:「對對,姑娘說對了,陳某那會兒的確像傻瓜。還有呢?」
姑娘又說:「百姓真有糧食送,推著車送去就是了,敲什麼鑼,打什麼鼓呀?又不是唱大戲!你呢?還說多好的百姓啊!」
陳廷敬又是點頭:「對,這也像傻瓜!我更傻的就是稱讚義倉裡的糧食!」
姑娘說:「你最傻的是看見富倫同百姓們相對而跪,居然還很感動!你那會兒好慚愧的吧?以為自己不該懷疑一個好官吧?」
陳廷敬說:「我的確聽山東百姓說,富倫大人是個好官、清官。」
姑娘憤怒起來:「哼,你不光貪、昏、庸,還是瞎子!」
陳廷敬又問:「姑娘說我昏、庸,又是瞎子,我這會兒都認了。可我這貪,從何說起?你見我收了金子,還是收了銀子?」
姑娘說:「要不是富倫把你收買了,你甘願做傻瓜?」
陳廷敬笑道:「好吧,依姑娘的道理,貪我也認了!」
姑娘白了陳廷敬一眼,說:「你的臉皮真厚!」
陳廷敬並不生氣,只說:「姑娘,我佩服你的俠肝義膽。可我不明白,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哪來這麼大的膽量?你獨自遊俠在外,家裡人就不擔心你?」
哪知陳廷敬一說到這話,姑娘雙眼一紅,哭了起來。二號首長
陳廷敬問:「姑娘有什麼傷心事嗎?」
陳廷敬這麼一問,姑娘反而揩了把眼淚,強忍住不哭了。
馬明說:「姑娘,你誤會了。咱們老爺正是來查訪山東百姓自願捐糧一事的!」
姑娘冷冷地說:「知道,欽差大人已經查訪過了,他見到百姓敲鑼打鼓自願捐糧,見到義倉糧食堆成了山,很高興啊!我說你可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你多在濟南待一日,就得多吃三頓飯。那飯錢,到底還是出在百姓頭上!」
陳廷敬說:「姑娘,我陳廷敬不怪你,恕你無罪!不過你得先待在這裡,過了明日,我會給你個交代!」
大順聽了心裡不服,忙說:「老爺,您怎麼能這麼同她說話?向她交代個什麼?」
姑娘又冷笑起來:「欽差大人別抬舉我了,你回去向皇上交代吧!」
陳廷敬卻是正兒八經說:「不,姑娘是百姓,我是朝廷命官。做官的幹什麼事情,也得向百姓有個交代!」
姑娘鼻子哼了聲,說:「冠冕堂皇!這話你們做官的都是掛在嘴上的!」
陳廷敬不再多說,起身而去。姑娘仍被帶回小屋,門外加了人手看著。不多時,外頭傳來幽幽琴聲,那是陳廷敬在撫琴。姑娘聽琴良久,突然起身,過去敲門。門開了,姑娘問門外看守:「大哥,你們欽差大人真是位清官嗎?」
看守說:「廢話!咱欽差大人,皇上著他巡訪山東,就是看他為官正派!」
姑娘說:「可我怎麼看他糊里糊塗?」
看守說:「你是說,只見他同巡撫大人在一起有說有笑,不見他查案子是嗎?」
姑娘說:「他除了待在行轅,就是讓富倫陪著吃飯喝酒,要麼就是四處走馬觀花,他查什麼案子呀?」
看守笑了起來:「傻姑娘,欽差大人查案子要是讓你都看見了,天下人不都看見了?」
姑娘低頭片刻,突然說:「大哥,我想見欽差大人!」
看守說:「都快天亮了,我們老爺這幾日都沒睡個囫圇覺。」
姑娘苦苦哀求,看守聽得陳廷敬還在撫琴,只好答應了。過去報與陳廷敬,把姑娘帶了去。誰知姑娘到了陳廷敬跟前,撲通就跪下了,哭喊道:「欽差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吧!」
陳廷敬甚是吃驚:「姑娘起來,有話好好說!你爹怎麼了?」
姑娘仍是跪著,細細說了由來。原來這姑娘姓楊,小名喚作珍兒,德州陵縣楊家莊人氏,她家在當地算是有名的大戶。陵縣這幾年大災,多數百姓飯都沒吃的,縣衙卻要按人頭收取捐糧。珍兒爹爹樂善好施,開了粥廠賑濟鄉親,只是不肯上交捐糧。縣衙的錢糧師爺領著幾個人到了楊家莊,逼著珍兒家交捐糧。珍兒爹只說以賑抵捐,死不肯交。師爺沒好話說,氣勢洶洶地就要拿人。村裡人都是受過楊家恩的,呼啦一聲圍過百十人,把那師爺打了。這下可把天捅了個窟窿,師爺回到縣衙,只說楊家莊鬧匪禍了。第二日,師爺領著百多號人,刀刀槍槍地湧進了楊家莊。
珍兒哭訴著:「衙門裡的人把我家洗劫一空,抓走了我爹,說是要以匪首論斬。早幾日,我聽說朝廷派了欽差下來,就女扮男裝,想攔轎告狀。可我看到大人您甘願被下面人糊弄,就灰心了。我一直跟隨著大人,想看個究竟。後來我越看越氣憤,心想連皇上派下來的欽差都是如此,百姓還有什麼活路?小女子這就莽撞起來了。欽差大人,您治我的罪吧!」
「真是無法無天了!」陳廷敬十分氣憤。珍兒嚇著了,抬眼望著陳廷敬。
大順忙說:「姑娘,老爺不是生你的氣。」
陳廷敬知道姑娘聽錯話了,便說:「珍兒姑娘,我不怪你,我是說那些衙門裡的人。你放心,我會救你爹的。對了,你知道是什麼人要殺你嗎?」
珍兒說:「我也不知道。」
陳廷敬也覺著糊塗:「這就怪了。衙門裡有人認識你嗎?」
珍兒說:「他們不可能認識我。」
陳廷敬說:「不管怎樣,你要小心。事情了結之前,你得時刻同我們的人在一起。」
珍兒叩頭不止,聲聲言謝。陳廷敬叫人領了珍兒下去,好生看護,自己再同大順、馬明細細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