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之後,躺在乾清宮的龍榻之上,朱棣越想越氣,突然大喊:“黃儼呢?去把黃儼給朕叫來!”黃儼這澡剛洗了一半,渾身濕漉漉地把衣服往身上一裹,一邊整裝,一邊急匆匆步入殿內,小心地瞄了一眼天子的神色,心中就參透了七八分,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皇上,奴才先告個罪,發未梳,衣未正,失儀在先,奴才該死!”朱棣從榻上狠狠地丟下一個枕頭,正砸在黃儼的頭上,黃儼一動不動,不敢躲閃,也不敢再開口了。
“說,朕讓你頭前回來傳話,你傳到哪兒去了?滿朝文武都在城門口接駕,太子呢?大明朝的太子呢?”朱棣聲音如鐘,響徹整個大殿,殿內的太監與宮女立即全部跪在地下,深深地伏著頭,連個大氣都不敢喘。
朱棣咆哮了一陣,突然從床上躍起,衝著黃儼就踹了一腳:“死了?不知道回話嗎?”“萬歲爺息怒,奴才惶恐,不是不回萬歲爺的話,而是奴才不知怎麼開口呀!”黃儼雙肩抖動,聲音發顫,再次抬起頭時,居然面上已然有了幾行急淚。
朱棣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說,照實說!”“是!”黃儼伏在地上搗頭如蒜,“奴才快馬加鞭一路疾馳,過驛站的時候,是換馬不換人,連口水都沒喝!”“揀要緊的說,誰讓你表功了?”朱棣悶悶地哼了一聲。
“是!”黃儼低著頭,“到了東宮,太子殿下……”“說!”朱棣低吼道。
“是,太子殿下在太子側妃郭娘娘處,已經就寢了,奴才,奴才這話是帶到了,只是……”黃儼不知是害怕還是刻意作態,說到此時,斷斷續續,卻再也不肯往下說了。
朱棣大怒,他目露凶光:“好一個太子,朕在外面披肝瀝膽,為他守著這個江山,他卻抱著美人,連朕的駕都不接,好,看來這美人比江山重要,很好,朕看他這個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黃儼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害怕,而顫抖著。
“去,傳旨,文武百官到奉天殿候旨!”朱棣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心中激憤難平,似滔滔江水,奔湧如潮,高熾,朕給了你太多的機會。
你先天不足,體弱多病,朕可曾因此而嫌棄你?反倒是對你多加回護,更為了你不惜處處打壓高煦和高燧,明知道他們英武擅謀、堪當大用,卻不得不棄之不理,為的就是樹立你太子之威。
更為了讓你太子之位鞏固,自小朕就把瞻基帶在身邊,悉心調教,只為了將來能好好幫襯你,堪以大用,朕的苦心,你非但不察,怎麼會如此糊塗?”此時的朱棣,遠征的喜悅與紫禁城帶給他的快感,都蕩然無存,他現在只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當他步入奉天殿時,滿朝文武已到,而一臉頹廢與睏倦的朱高熾被人攙扶著也立於百官之首,對上他那副迷茫的眼神兒,朱棣再一次失望。
朱棣還未開口,漢王朱高煦即乘機進譖,只見他起奏道:“父皇遠征瓦剌,北巡以揚我天朝威儀,功高比天。
兒臣在青州駐守,不能隨侍在父皇左右、為父皇披荊斬棘,心中時時羞愧難當。
正值大軍南歸,兒臣以馬卒之身,得以送父皇回京,本想著親自將父皇的戰馬牽到城下,將馬鞭交於皇兄手中,如此兒臣才算心安。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兄居然連城門都沒有出,接駕延遲或許情有可原,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傷了父皇的心啊!太子哥哥一向以仁義召示天下,此舉又如何面對天下呢?”若在平日,漢王如此公開評說太子的過失,朱棣定然不悅,會出言斥責,而今天朱棣穩居龍座,一語不發。
滿朝文武心中暗暗揣測,不免明白了幾分,於是都低下頭,默而不語。
就在此時,文淵閣學士、東宮太子洗馬楊傅起身出列:“漢王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有恙在身,困於病榻不能行走,實屬無奈,並非有意觸怒天威,忤逆聖上,聖上明察秋毫,自有定論,漢王應該稍安才是!”此時兵部指揮使孟賢也出班起奏:“太子殿下即使是有恙在身,就是著人抬著,也該去城外接駕,楊大人身為東宮太子洗馬,不思匡扶太子行為,反而只知一味開脫,未免不妥!”漢王見百官中有人附和他參奏太子,立即大喜:“孟大人說的極是,況且什麼有恙在身,本王聽說,昨日黃公公去東宮傳旨時,太子哥哥醉臥美人榻,與寵妃吟詩聽曲,好不熱鬧!”大學士黃淮此時也出列:“太子宮中私事,漢王如何得知?況且夜深人靜,閨房之中,吟詩聽曲有何不妥?難道漢王在府中每到入夜,就枕戈待旦、舞刀弄棒,沒有閨房之樂嗎?”漢王目露凶光,剛待出言相辯。
而御座之上的朱棣已經面色鐵青,他突然喝道:“夠了,朝堂之上,朕的面前,你們如此吵鬧,把朕置於何地?”此語一出,眾人立即伏在地上,口稱:“萬歲恕罪,臣等罪該萬死!”朱棣不理旁人,只盯著太子朱高熾:“太子可有開脫之詞?”朱高熾踉踉蹌蹌跪倒在地,以頭觸地:“兒臣知罪,願打願罰!”太子忠厚,原本一句實言,而此時在朱棣看來,卻似乎像是有恃無恐的一種挑戰,他立即勃然大怒:“逆子,你信不信朕現在便廢了你這個太子!”太子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嚇呆了,還是聽天認命般地服從。
而東宮宮僚的楊溥、黃淮等人立即叩首求情,朱棣皆不允,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兵部尚書金忠出列跪在殿中,朱棣微微皺眉,這個金忠一向仗義執言,又是個死腦筋,若是他開口為太子講情,倒還真是難纏得很。
果然金忠一開口就從永樂初年講起,他說:“陛下可是忘記了?然而臣不敢忘,按我朝定制,皇太子可以參與朝政,陛下登基之後,多次駕出北京,或巡幸,或征討。
每當此時,總是皇太子監國。
‘中外政務有成式者啟皇太子施行,大事悉奏請’,歷年來重大祭祀活動、賑濟災荒,接待外夷來使,直到文武百官的陞遷降謫,大都由皇太子決斷,諸事百情,皇太子可有差池?”朱棣聽金忠娓娓道來,又想起朱高熾曾經處事也確實是有法有度,好評如潮,隨即微微頷首。
金忠又道:“皇太子仁厚,在百官及萬民中,極富聲望。
這一切不是成於一日,都是過往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這其中的辛苦與勞累,臣等都看在眼裡,今日接駕延遲,是太子疏忽,然罪不當廢呀!”“罪不當廢?”朱棣剛剛緩和的面色又陰沉起來:“你是說朕處置不公?”金忠伏地而拜:“臣不敢,臣只願以身家性命力保太子!”他話音剛落,吏部尚書史騫義,身居左詮德之位的楊士奇,連同大學士黃淮、東宮洗馬楊傅、大學士楊榮也出班跪倒:“臣等也願力保太子!”朱棣在龍座之上看著這些一品二品的大員跪在地上,替太子求情,心情十分矛盾,原本廢太子就是一時的氣話,可是激到面上,又無法下台,如今竟然有這麼多大臣願以身家性命相保,對朱棣而言,似乎也是一種安慰,看來這些年對太子的栽培,並非是無用的。
只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正在此時,只聽近侍太監馬雲自外面躬身入內:“啟奏陛下,皇太孫在殿外素服跪拜!”“基兒?”朱棣面上一沉,“不是染了風寒嗎?不好生歇息,他要做什麼?”“這?”馬雲怔住了,抬頭看著朱棣,“皇太孫說要代太子殿下請罪,他願在殿外跪求領罰!”“代父請罪?”朱棣手捋鬍須,“確實該有人領罰,但不是他,朕只聽說過子不教,父之過,哪裡聽說過父親犯了錯,兒子受罰的道理!”他此語一出,覺得似乎不妥,果然殿內有人低著頭,壓抑著暗暗竊笑。
朱棣一想,若是太子有錯,自己這個為父的似乎也難逃其究。
罷了,讓這個基兒給繞進去了,朱棣心裡一軟,目光瞥到楊傅,突然怒火又起:“你們這些太子少師、太子洗馬,平日領著俸祿,不思好好地襄助太子,出了事還推三推四地亂找借口,反倒不如一個孩子。
來人,傳旨,將東宮宮屬全部逮治下獄!”此語一出,眾人大驚。
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幾年的解縉之案,想到解縉,眾人均啞然緘口,不敢有人再出列求情了。
於是自永樂初年起,這是朝堂上在立儲之爭中的第二場大事變。
雖然太子有驚無險,保住了太子之位,可是東宮的官僚當中,除了因系朱棣“靖難”舊人而幸未被牽連的金忠以外,楊傅、黃淮等人皆因此事而被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