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宮廷宴會,為的是招待剛剛抵達歐洲的中國公使,當時已經是社交界寵兒的我受邀參加。
我不認識那位中國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隨行人員中,我竟然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許漢青。
「紫弦小姐,看來您真的是女嬌娥呀。」他衣著華貴,端著水晶香檳杯,舉止間顯然已經不再是門客的身份。
「少爺呢?他公務處理完了麼,今晚為何不來?」
「少爺他人還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經不是他的門客了,現在是公使團的代表之一。」
這也不奇怪,許漢青精明強幹不是池中之物,遠比項伯言這種理想主義者要適合從政,離開是早晚的事。
不過今晚,彷彿我和他無話可說了。
「紫弦小姐,請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於善意,提醒您最好還是另找一位僱主,否則就這麼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呀!」
「你什麼意思?」
「項伯言已經倒了,恐怕今後是養不起你了!」許漢青輕蔑地說。
那個消息轟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頭,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在意項伯言。
許漢青後面的話,我模模糊糊只聽到了隻言片語。
從我離開北京之後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當局扣押了,罪名不詳。這在當時的政治場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事,項伯言的思想開放,影響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彷彿也預感到了這一點,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國外避禍,虧得我還安心地在這裡快活了那麼久!
項家的門客在一夜之間散光了,這些人本來就是依附於主人的寄生蟲,只會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時,他們會在第一時間離開,尋找下一位寄主。據說那一夜,當年項府的門上客們像紅了眼的強盜一般,帶走了項伯言耗盡多年心血的收藏……
最後當局查抄了項伯言的家產,卻留下了他的性命。等項伯言回到北京之時,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憤怒了,甚至想把許漢青的喉嚨撕碎,嘗嘗他鮮血的味道。
「他?」許漢青得意道,「按照你們西洋留學生的話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可惜還是個空想主義者。什麼救國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錢有一分是自己賺來的麼?這位大少爺人倒了,架子是不會倒的,此生只會接濟別人,絕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濟,也絕不會拋頭露臉低聲下氣地去求人。他現在淪落到這般田地,最不想見的就是你吧。」
「為什麼不想見我?」
「你這種風塵女子我見多了,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變成了窮光蛋,你還會理他麼?」許漢青陰陰一笑,「可惜我們這位大少爺實在太蠢,他雖然對外人說你們之間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對你有意。只不過姑娘你一直放長線釣大魚,他也蠢到不想以權勢金錢強壓你而已。如今他落魄了,又怎麼肯見你?」
我淚流如泉湧,他一直在問我,到底是男兒郎還是女嬌娥,不過是為了讓我自己選擇……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錢財麼?
那天晚上,我買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國的輪船。我有千年的修為,又有蓬萊古玉的加持,憑著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長生不老陸地飛騰,可我卻飛不過無盡的大海。
最無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難,你卻只能等,等那船兒越過浪濤,等那人兒再出現在你面前。
等輪船在天津靠岸的時候,已經是寒冬臘月。
我在下船前換了一身衣服,是離開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紗裙。
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極好的,猩紅色的裙擺的確很配我。
我當天就趕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經習慣了歐洲的夜晚,北京城裡竟然沒有什麼燈火,也很少見到行人,只有刺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那座五進大的府邸早已改換了匾額,我只能按照四處打探來的地址,穿胡同過小巷,最終在一條幽深的胡同裡找到了他現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牆瓦歪歪斜斜,眼見就要被北風吹倒。街門沒有關,也不必關,這樣窮困的地方哪會吸引毛賊來光顧。
月色淒冷,院子裡零落破敗,生火做飯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雜亂地堆放著。枯死的棗樹上拴著一根晾衣繩,一件破舊的長衫掛在上面,已經結成冰板,隨著夜風吱呀作響,好似招魂的紙幡。
只有一間小小的房子,房門閉著,裡面沒有點燈,煙囪彷彿也許久都沒冒過煙了。我走上前去,顫抖著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門。
「誰呀?」裡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清朗,沙啞著咳嗽,「這裡已經沒有你找的人了,請回吧。」
「是我……」我艱難地開口,只說得出這兩個字。
門忽然被反鎖了,門閂碰撞的悶響在茫茫冬夜中傳了好遠。
「回來啦。」他隔著門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在海上有沒有暈船?」
這個傻瓜!到了這個時候,只想得出這樣的話麼?我現在不想別的,只想讓他看看我,讓他看見我這一身紅裙。
「開門!」
「你走吧,我……我不會見你的。」他說罷又咳嗽了起來。
「再不開我就要踹門了!」我急哭了,喊了一聲,「你出來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著房門他輕輕呼了一口氣,裡面埋藏的情緒無可名狀,像是驚喜又像是歎息。
「你穿女裝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說著,「屋裡太亂了,你這樣美的人兒不該出現在這裡。」
「胡說什麼!我自己願意在哪就在哪,富貴我享受得了,窮困我就奈不住麼?」
「等我——」
「等你什麼?你說!」我愕然說。
「等我東山再起!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我項伯言自幼遠赴西洋求學,自認是經緯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時候我要把那座宅子買回來,堆一屋子的黃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做你的聘禮!」
那扇腐朽的木門在妖物眼中不過是個擺設,我隨時可以打破它闖進去,可我沒有那麼做。
因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只是那扇門,還有那個男人的脊樑。
「好……你項伯言可記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說道,「不入輪迴,永不超生!」
他長歎一聲,彷彿也落了淚,突然說:「為我彈一曲吧,好久沒有聽你彈琴了。」
是啊,好久沒有為他彈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簷下的月光裡,猩紅的裙擺散在我的膝邊。
琴弦發出第一個音符之時,北風忽然停住了,一片晶瑩的雪花飄落在琴弦之上,漸漸院子裡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鳳求凰啊……」他在房中低聲說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也打起了節拍。
「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他始終跟得很準,這世上也只有他聽得懂我的琴聲。淚水和雪水潤濕了琴弦,就連琴聲也漸漸生澀之時,屋中的節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繃斷了!
我心中有感,當時顧不了那許多,縱身而起破門而入。
月光照在床上,我卻已經認不出他了。
他的那雙眸子曾經清雅如蘭,可如今卻已經沒有了任何光輝;曾經飽滿的雙頰陷了進去,形銷骨立如同一架骷髏。曾經他是錦衣玉食揮金似土的公子哥,可此時卻衣衫襤褸,家中沒有一盞油燈,沒有一床不帶補丁的被子,甚至沒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我撲在床上放聲大哭,因為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音之人已經死了。他死前許諾我的,他要東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黃金做我的聘禮。
他是要來娶我的……
伍
「原來是這樣……」林夏黯然道,「這麼好的一個人兒,有才華又善良,怎麼就……」
「人非金石,天道無常。」白起永遠都是那麼冷靜,冷靜到不近人情,「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紫弦長歎一聲,欲哭無淚,卻也無言以對。
「沒人性!誰不想把親人愛人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誰像你似的,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六親不認!」
白起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林夏還想再說,卻被阿離悄悄拉住了,壞小子指了指躺在金山上的那個男人。青白色燈光照下來,他的臉毫無血色,像是停屍房裡的屍體。
「不對啊!按紫弦你這麼說,真正的項伯言已經死了,那現在這個是誰?」
「還是他。」白起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不過只是一具軀殼。」
「什麼?難道是殭屍?!」林夏忽然感到後背冒涼氣,她聽老爹講過,當年湘西有一種神秘的趕屍人,能驅趕著客死他鄉的屍體歸鄉,而那些屍體每晚排成一行,隨著趕屍者的鈴聲翻山越嶺……
「那都是林建南哄你睡覺的封建迷信鬼故事,騙人的。」白起不屑地說,「所謂湘西趕屍不過是一種障眼法,是趕屍者為了路途上運送方便、賺取死者家人錢財的一種手段。」
你一個謎樣身份的老妖物還有臉批判封建迷信?你自己就是封建迷信好不好!林夏心裡暗罵。
「是那塊古玉?」白起忽然問紫弦。
「正是!」紫弦點頭,「白醫生果然是前輩,恐怕今天在診所時您已經識破了其中的玄機吧?」
「到底是什麼嘛!又跟那塊古玉有什麼關係?」林夏忍不住插嘴。
「也對!要想讓項伯言活蹦亂跳地再活上幾十年,沒有外力相幫是做不到的。」阿離頻頻點頭。
「我早就聽聞有一種咒法可以讓死者回魂,需要蓬萊長生之力的加持。」紫弦眼中迷離,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飄雪的淒冷冬夜,「我當時悲痛欲絕,一心只想救回他,便想起了那個禁忌之法,再加上身邊正好有蓬萊古玉,於是……」
「原來是這樣!」林夏恍然。
「但你知道為什麼那個咒法會被列為禁忌麼?」白起冷冷地說。
「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救人心切。」紫弦懊悔道,「咒法果然如我所願地成功了,我眼見情郎甦醒,又喜又悲撲了上去。可他卻木然如同石像,已經記不得我了……」
「為什麼?!」林夏驚訝。
「那個咒法本不是禁忌,但需要的條件太高沒人能做到。一是要求在人死的一刻,將他的全部精魂收集聚攏不得潰散一分一毫,二是要有一具能承載精魂的肉體軀殼。」白起解釋,「因為那具肉身其實已經死了,所以還要用極為稀有的蓬萊之力為他提供生氣,以供他繼續活下去。」
「那項伯言為什麼會失憶?」林夏奇怪,按說這條件已經具備了呀。
「因為現在那具肉身之中根本沒有一點點項伯言自我的精魂。」白起搖搖頭,「只剩一股臨死前的執念而已。」
「執念?」
「他自從回魂之後就已經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了,只記得一件事——他要一刻不停地賺錢,直到擁有裝滿一間屋子的黃金。」
「啊!」林夏輕輕驚歎,「他說過要東山再起,用一屋子黃金做聘禮來娶你的!」
「可惜他已經記不得為何要這麼做了。」紫弦黯然說,「他現在只記得自己要賺更多的錢,直到一間房子被填滿之後,就造一間更大的來裝錢。眼見著他從一位翩翩公子變成了守財奴,我的痛苦不亞於親眼目睹他死去!可我能做的只有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幫他料理一切。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
眾人沉默了,屋子裡靜得只能聽到風聲,和鈔票被風腐蝕的聲音。
「好可憐……」林夏小聲說。
「 他是很可憐的, 外人都說他是瘋子, 是見錢眼開的奸商……」
「不!我是說你很可憐。」林夏不忍地看著紫弦,「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人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還要繼續抓著他不放手……」
紫弦一怔,把臉扭了過去,今晚一直含在眼眶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有個很討厭的人跟我說過一句話,人和妖物都會把自己困在心的圍城裡,勇敢的人開門走出去,脆弱的人只能打開門放別人進來。」林夏說著看了看白起,白大夫還是那樣冷如冰山。
「我想現在這樣項伯言也不會開心的,他被困在錢的圍城裡,而你卻被困在他的圍城裡……」
「林小姐,謝謝你!」紫弦擦了擦眼淚,「可我除了繼續現在的生活……又能做什麼呢?」
「我看未必能繼續下去了。」白起忽然說,「白天時我已經做了診斷,項伯言的肉身支撐不下去了,他本是凡人,肉身能夠經受蓬萊之力百多年的衝擊已經是你能力的極限了。現在出現所謂『感冒』的症狀,就是肉身崩潰的前兆。一旦崩潰的話,那股殘存的執念恐怕就要催生出真正的妖物了。」
「啊!那該怎麼辦?」林夏也不知所措了。
「現在是做決定的時候了。」白起點燃了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