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林夏扭頭往樓上走去,從昨夜到今天早晨發生了太多事,她得回去睡個回籠覺才能把這些事情想清楚。

  宿醉的人反而睡不久,林夏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才濛濛亮。胡同裡匡啷匡啷,大概是收垃圾的卡車經過。

  見鬼!那瓶杜洛兒香妃還在花園裡!昨晚是跟白起賭氣才把酒扔出去的。萬一要是被熱心的環衛工當成垃圾收了,那豈不是平白無故損失了兩千塊!兩千塊!夠買兩個A貨包包了!

  林夏踹開玩具熊,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床,拖鞋都顧不上了,赤著雙腳跑下樓,大喊著衝進門廳裡,「收垃圾的!別動我的包包!」

  她呼地推開那兩扇雕著玫瑰枝蔓的老木門,清晨的陽光刺進雙眼,視線有些模糊不清,感覺有個男人影影綽綽地坐在台階下。

  林夏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晨光中的背影。

  男人背對著林夏,面朝著陽光中盛開的花圃,雙臂張開支在身後的台階上,半坐半躺,彷彿那不是冰冷的石階,卻是一張擺在愛琴海白沙灘上的躺椅,令人愜意。

  「沒找到包包,酒倒是有一瓶,不過已經喝光了……」他回過頭,對林夏微笑著晃了晃空蕩蕩的酒瓶。

  英俊的臉上略有些宿醉後的疲倦,可那雙眼睛是錯不了的,走遍萬水千山,仍舊清澈如許。

  京城四大公子之首,沈醉!

  林夏雙手緊緊地托住下巴,生怕它一時失控掉下來!

  太你妹的驚喜了吧!這不叫心想事成還能是什麼呢?昨夜還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今兒一早就打包送到門口了!老天爺是有多眷顧我林夏啊,不僅給了本小姐驚人的美麗,桃花運也終於來了麼?

  「你……」林夏連說話都開始跑調了。

  「我叫沈醉,昨晚我們我們見過。」沈醉的目光定格在林夏臉上,「林夏小姐對吧,昨晚你穿著一件金色的Prada,五寸高的Christian Louboutin紅底鞋,我想請你跳舞,可是太多人了,我怎麼也擠不到你身邊。」

  輕柔的話語,含義莫名,可怎麼聽怎麼像是情話,彷彿這一路行來找你的辛苦,那千山萬水的蹉跎,都融在其中。

  「啊!」林夏活見鬼似的驚叫一聲,撇下沈醉衝回了自己的房間,鑽進洗手間,狠狠地摔上了門。

  奶奶的!什麼時候來不可以?為什麼趕在姐姐我剛起床的時候!林夏懊惱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沒化妝沒洗臉沒梳頭,還穿著那件老爹親手設計的林家武館練功T恤,明顯是早起上廁所的節奏。

  林夏啊林夏,上天給你送來了白馬王子,啊不,寶馬王子,你也得珍惜啊!這蓬頭垢面的,把王子嚇得從馬上掉下來怎麼辦?

  好在林夏的手夠快。

  林家六十四路金絲纏刀手裡有一招「水中取月」,是老爹林建南的成名絕技,講究的是極快、極準、極穩,一擊於水面之上,水波未平之時月影已經到了手心裡。老爹靠著這手絕活沒少在麻將桌上偷摸換牌,後來也把這招安身立命的絕技傳給了林夏,指望著林姑娘日後走投無路在賭桌上也能混口飯吃。但林夏另闢蹊徑,把這門已入禪境的武功手法用在了化妝上,當真是讓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的今天重現了光彩。無論是走路還是坐車,就算是坐在拖拉機上,只要給林夏七分鐘時間,肯定也能畫出一個完美的彩妝!

  林大小姐今天破了自己的記錄,五分三十秒上完妝梳好頭,急匆匆衝回門口,卻發現沈醉已經不見,門口只留下一隻空蕩蕩的酒瓶。

  「別再演望夫石啦,他已經進去了。」阿離蹲在門邊吃煎餅果子,衝著林夏壞笑。

  阿離是白起唯一的助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林夏總懷疑白起在用童工。阿離手臂上滿是刺青,嘴上還打著唇環,像個不良搖滾少年,其實私底下倒是很乖巧的,和林夏的關係也不錯。

  「我還以為自己夢遊呢!他去哪了?」林夏問。

  阿離打了個哈欠,指指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煙雨胡同十八號診所的第一診室,白起大夫的辦公室。

  林夏有點懵。沈公子難道是來找白起的?他們是朋友?不對,白起沒朋友。那就是病人咯,來找白起的病人可能是人類也可能是妖物,但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已經走投無路了。可手眼通天的沈公子也會走投無路?走投無路的人會像昨夜那樣狂歌痛飲好像全無心事?

  「哎!想什麼呢?」阿離用煎餅晃晃林夏的眼神。

  林夏回過神來,「他之前有預約麼?」

  「沒有。管他預約不預約呢,這個不錯哦,把握住!我相信你的,小夏姐!」阿離一笑就會有酒窩,像個壞壞的小孩子,「當什麼明星啊,不如找這麼個男人嫁了。」

  「找打!」林夏嘴上說著,可身體卻不自主的向第一診室移動,「我瞅瞅去。」

  此時此刻,沈醉正四下打量著這間診室以及它的主人。

  與其說是診室,不如說是一座古董書房,書架、書桌、扶手椅,全都像是西洋古董店裡淘來的老物件。而坐在桌子對面那個叫白起的男人,穿著考究挺拔的三件套西裝,臉色蒼白,目光就像是冰鎮過的解剖刀。

  「十八世紀的威尼斯手工傢俱,天竺紋、流轉刀、拜占庭式立柱……真美啊,也只有那個時代的工匠還把傢俱看作藝術品,相比起來今天的傢俱只是拼湊起來的幾何面而已。」沈醉嘖嘖讚歎,「白大夫,你這間診室,說是公爵府也不為過啊。」

  「這裡是診所,不是美術館。如果是來鑒賞古董傢俱的話,您走錯門了,沈先生。」白起冷冷地說,「而且,類似的傢俱,我想你府上也絕不會少,回家鑒賞不是更好麼?」

  「哦,我是在想,坐在這間診室裡的神秘大夫,跟剛才那位漂亮的小姐是什麼關係呢?朋友?戀人?或者……宿命中無法拆分的朋友?」沈醉挑了挑眉。

  「房東。」白起淡淡地說。

  「太好了。」沈醉微笑,「既然林小姐不是您的女友,我就有機會試著追求咯?」

  「這是你和她的自由,不用問我,但是你還有這個精力麼?」

  「看來傳聞沒有錯。這麼短時間裡能看穿我的底細,不愧是那位追逐著蓬萊的大人。」沈醉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心事落定,又像是個捉迷藏被抓到的孩子。

  他緩緩解開襯衫紐扣,扒開衣領,露出結實的胸膛。陽光透過拼花玻璃窗照進診室,如同一柄血紅的利刃射穿了沈醉的胸口。

  他胸前的皮膚幾近透明,隱約可見一顆被血脈包裹的心臟正在肋骨之間緩緩地跳動,陽光竟然能夠照穿與心臟相連的血脈,其中湧動著暗青色的鮮血。

  妖物的血液和人類有著很大的不同,往往呈藍色、暗青甚至黑色,因此他們往往蒼白如雪。那些以魅惑人類為樂的女妖在呈現出真實本相的時候,就像一幅美人圖掛在你面前,幾秒鐘內經歷了數百年的時光,諸般美好的顏色褪去,只剩漆黑的墨線,慘白地笑著。

  沈醉是個妖物,林夏看得沒錯。但以她那天生的妖瞳,卻沒法像白起這樣看出沈醉處在「化虛」的邊緣。

  「化虛」是妖物精氣耗盡前的預兆,它們的皮膚和骨骼都會漸漸地透明起來,彷彿柔軟的冰晶,當「化虛」的情形蔓延到全身的時候,妖物就會徹底消失。這種不被天道允許的生物是不墮輪迴的,這意味著對它們而言,沒有「來世」這種東西。

  「我恐怕你沒得救了。」白起點燃一支修長的紙煙,緩緩吐出一口薄霧,「你的靈體並沒有任何問題,可精氣卻即將耗盡。說白了,作為妖物你並沒有病,你是老死的。醫生的工作是治病,老死不是一種病。」

  「作為妖物我覺得自己還蠻年輕的……」沈醉倒不吃驚,而是撓撓頭,好像有點苦惱。

  「如果一直潛藏氣息不動慾念,吸聚天地間的靈氣化為自身精氣,你的壽限至少還能長上幾百年。但縱情酒色的人衰老得總會快一些,妖物也一樣。你把每一天都當做末日來過,豈止是壽命會短,沒準還會有天劫找上門來。」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說我太浪了。」沈醉笑著說,「可是面對這麼大個花花世界,每天清修苦練豈不浪費?我跟您不一樣,我不想找什麼蓬萊,天道那東西又太過巨大,我們在它面前就像是瀚海裡的一粒沉沙,多活幾百年最終還不是化為烏有?不如及時行樂。」

  「你來是為了跟我講道麼?」白起皺眉,「我是醫生,不是牧師。」

  「我也不是牧師,我是個廚師。」沈醉說,「跟你一樣也是用刀混飯吃,只不過你用手術刀,我用切菜刀。可我最近握不緊那把菜刀了……你知道的,我的身體已經很差了,而一個頂尖的名廚,當他面對食材的時候必須精氣神十足,整個人處在完美的狀態下。換句說話,我已經不是那個廚神沈醉了,現在的我,充其量也就做幾道湊合能吃的菜。」

  「所以你退出了世界廚師聯合會的比賽?你希望我幫你什麼呢?」

  沈醉目光一沉,如颶風來臨前藍黑色的海面,「我還得做一桌好菜。五天,五天之後我需要重新握緊那把刀,您能做到麼?」

  「你想拿回你的參賽資格?」

  「這您就別管了。」沈醉笑笑。

  「激活你的靈體,讓你進入某種興奮的狀態,五天內重回巔峰,沒有問題。只不過這會進一步縮短你的壽命。」

  「人壽百年而,誰得死其所,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別讓我在完工的一刻灰飛煙滅就好。」

  「知道我這裡的規矩吧?」

  「當然,事情結束我會把我最珍貴的東西交給您,您一定不會失望。」沈醉聳聳肩,「我也活不了太久了,那東西留著也沒什麼意義,說說怎麼讓我恢復實力吧?說實話,這些天來我都很困擾,一個連握刀都握不穩的廚子,真該去死了。」

  白起收起面前的病例,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卷束起來的皮革。他解開翡翠掛扣,抖手將那張藍灰色的皮革展開,一片紫色光芒流溢出來,如同深夜燈光下綻放的紫羅蘭。

  那其實是一隻針囊,收納著七枚造型各異的銀針,最粗的竟然有半隻小指粗細,最細的卻比髮絲還要纖弱。七枚銀針的頂端各鑲著一粒紫色晶石,光芒吞吐不定。

  「貫髓針,不錯!不錯!連包裹的皮子都是世間已經不復存在的鮫皮!大人果然是世間最懂蓬萊之術的人!」沈醉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些銀針,輕聲讚歎,「湮滅天元、崩毀聖道的蓬萊之術,幸會!幸會!」

  「你是個識貨的人,知道得也太多了。這件事結束之後,也許我不該讓你活下去。」白起的眸中映出那七顆紫色晶石,璀璨如星辰。

  三、晚餐

  林夏緊緊地貼在診室門上,恨不得自己變作一道閃電鑽進門縫裡,好聽清楚診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診室被反鎖了,白起和沈醉在裡面足足呆了三個多小時,正常情況下白起治病也就是十分鐘半小時的事兒,他所謂的大手術也很少超過兩個小時,難道沈公子的病情比較嚴重……我勒個去,不要這麼天妒紅顏吧?

  門忽然開了,白起面冷如霜地出現:「有事麼?」

  「我家的房子,隨便溜溜不可以麼?」林夏抱著肩膀扭過臉去。

  白起什麼也不說,逕直從林夏身邊走了過去,毫不理會她的作態。

  林夏正沖白起的背影齜牙咧嘴,身後忽然傳來溫柔的聲音:「林小姐,這麼快又見面了……或者我叫你小夏,是不是更合適一些?」

  沈醉倚在門廊上,一臉輕笑,全然不像是有病的人。林夏的臉騰地紅了。

  「包包……找到了麼?」沈醉挑了挑眉,「什麼牌子的?我天沒亮就來了,真沒看見那附近有什麼包。」

  「哎呀哎呀沒關係的啦,用舊的一個小包,不值多少錢了。」林夏趕緊打岔。還找你妹的包包啊!老娘的包包已經被你喝掉了啊公子!

  這時阿離出現在走廊另一頭:「沈先生,車來接您了。」

  「好的,馬上。」沈醉沖阿離點了點頭,又衝林夏笑笑,「今天我還有幾個會議,下次找時間聊。今天小夏你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我,我很榮幸。」

  林夏終於明白了書上說所謂紳士風度,就是要讓最平凡的女人有做公主的感覺。沈醉淡然的一句吹捧,她就飄飄然在雲端了,自覺是社交場上一號人物,恨不得伸出手去讓沈醉行個法式的吻手禮。

  她迷迷瞪瞪地應了一聲,沈醉已經風一般從她身旁經過,不留一絲痕跡。過了半晌,阿離托著沈醉簽名的鍋鏟從外面回來了,林夏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夏姐!小夏姐!沈公子已經走啦,我們也該回魂兒啦。」阿離壞笑。

  林夏扭頭往樓上走去,從昨夜到今天早晨發生了太多事,她得回去睡個回籠覺才能把這些事情想清楚。

  再度醒來時,朝霞變成了落日。這一覺睡了很久,卻並不舒服,林夏一閉上眼就是沈醉模糊的背影,揮之不去。

  她正抱著大熊在床上醒盹兒,門外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小夏姐,趕緊起床!下樓看看,出大事兒了!」阿離在門外大呼小叫。

  阿離看著年紀小,卻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主兒……白起是個什麼族類林夏到現在都沒弄清楚,阿離想來也不是什麼正常的打工少年。什麼事能驚到阿離?林夏一個機靈,趕緊翻身下床。

  她三步並兩步竄下樓,只看一眼就懵了……哎媽這特麼是誰啊,在姐姐我的沙發上堆那麼多人民幣!

  不是真錢,而是無數的手提袋,LV、Gucci、Givenchy、Chanel、Fendi、Miumiu……堆得溢了出來,沙發像是被泥石流淹沒了似的。這些都是錢錢錢啊!正品貨每件都是幾千起啊!這是世界奢侈品聯合會來我們家開展覽了麼?

  「剛才來了五個穿西裝的彪形大漢,黃巾力士,呼啦啦搬來這一大堆,你自己拆開看看吧……」阿離攤攤手,表示無奈。

  「這什麼意思?」

  「當然是送給你的啊!我們這間屋裡兩公一母,不是送給小夏姐你的,難道是送給我和白大夫的?」阿離壞笑,「我看裡面還有Jimmy Choo家的高跟鞋勒,你說白大夫穿上會不會好看?」

  「誰……誰誰?」林夏的舌頭都僵了。

  「那位沈公子唄!」阿離拍著林夏的肩膀,語重心長,「小夏姐,開心吧,你也有今天!」

  「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我也有今天?」

  「我是說真的有男人敢追你耶!」

  「找揍!」林夏沒心情教訓阿離,趕緊過去拆包裝袋,香奈兒的經典款2.55包包!再拆,Burberry的泊松風衣!再拆,Jimmy Choo的淺口珠光高跟鞋!再拆,Balmain的羊皮裙!再拆,Lanvin的蠟染晚禮服裙!

  我拆我拆我拆拆拆!林大小姐這一生的某個夢想在今日實現,那就是……拆包裝拆到手軟!阿離也狗腿地跑來幫忙,這貨貌似搖滾少年,對大牌倒是很熟的樣子,每拆一件就嘖嘖讚歎,及時地報上這件裙子或者鞋子是哪年的款式、設計師為誰和走的是什麼風格路線,供林夏參考。

  三十多隻包裝袋全部拆完,數不清的美衣美鞋堆滿了林家的客廳,珠光寶氣中倒顯得林夏灰頭土臉得跟個灰姑娘似的。

  幾十萬的東西,沈公子隨手灑灑雨,送了幾十萬的東西來……不是真的要追姐姐我吧?我去,您早說啊,還麻煩您派人送家裡來,您在家等著,我送上門去就好啦!

  最後還有一張小卡片,「丟失了舊物是讓人難過的事,新東西雖然無法彌補,但也許能略略沖淡你的遺憾。從這些東西裡面能整出一身你喜歡的晚裝麼?有幸的話,就穿上這身晚裝陪我吃個晚飯吧。我醒了一瓶90年的康帝園紅酒,等你。」落款是沈醉,還有精巧的私章。

  此時一輛漆黑的奔馳車緩緩地滑行到林家門前停下,穿著黑色制服的司機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對林夏深鞠一躬。

  看來沈醉沒有考慮過林夏會拒絕他,世間會拒絕他的女人也不多,他的邀請彬彬有禮又不容拒絕。

《蓬萊間》